你好,我是猫顺妈,距离上次更新#成为母亲 系列专栏,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的女儿猫顺现在百天了。

本文是我今年6月-7月间的真实经历,彼时我刚生产完,家里来了位50岁左右的阿姨照顾孩子。我家随之变成了一片阶级丛林,一个混乱星系,充满了紧张气氛与壮烈无比的碰撞,我日夜不得安宁,疑虑重重,度过了生育之初艰难神秘的一个月。

9月,我花了整个月的时间,回忆这段经历和感受,用文字还原了当时,一个刚成为母亲的女性遭遇突袭的经过和心理,以下是正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出生当天的女儿猫顺

丈夫小王开车载我和女儿回家。三天前去医院时我坐在副驾,此刻我在后面,守护着新生的婴儿。她被襁褓裹着,躺在婴儿提篮里,只露出袖珍的脸,让人倍感小心翼翼。

我想起小时候曾得到过一件玻璃工艺品,也许不值多少钱,但我当珍宝似地爱它。其样子已经被记忆擦模糊了,只留下易碎、昂贵、璀璨的印象,正如我对眼前女儿的感受。

车窗外,是个阳光不太明朗的日子,我恍惚记不起今天几号。这三天,我跳进时间虫洞,去完成了一场不可思议的仪式,如今又回到现实。

夏日中午的热浪蒸腾着外面的世界,车辆行人拥堵喧嚣,烦不可耐。我觉得自己声势浩大,情绪澎湃,像是打完仗归乡的士兵,又像是刚结束皇家婚礼,坐车巡礼的盛装新娘。

我的心砰砰跳,有关新生活的景象,如一条绵密厚重的地毯在前方徐徐展开。我恨不得向外界挥挥手,发泄亢奋无措的心情。

到家了。去时我是一个人,回来时,我似乎购买了一件过于奢侈的礼品。

我抱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对于的她的娇嫩和新鲜,一切都不像适合她的容器。终于我将她暂时安置在了知更鸟蓝色的睡床里,那是早就为婴儿准备好的,如今总觉还欠妥当。

我坐了下来,环顾四周,事物陈列显示着三天前主人匆忙离开过的痕迹,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我感到这住所的女主人环球旅行去了,归期遥遥,音信渺渺。我如今正坐在她的床上,她的气息,她生活的习惯,她的矫揉情趣,统统包围着我,而我肯定不再是她。

下午2点,阿姨上门了。

她是我半年前亲自选中的,虽说候选者只有两位,但她们皆有口碑,是朋友的朋友用过的人,总胜过从陌生的中介机构里盲选。我曾通过视频面试过她们,二人对比强烈。

第一个阿姨,满脸的肌肉堆着工作带给她的折磨和烦腻,她的话密集如雨,不等我问完就背答案,语速狂飙。跟她聊天时我一直分神,她丝毫不修饰自己过分洪亮的嗓门,她说自己在“客户”家,但仿佛客户家并不存在一个需要精心对待的婴儿。我称赞她育儿知识全面,然后逃也似地挂掉通话。

另一个阿姨,她原生的表情纹路都往下撇,无论说话还是沉默时,一直挂着笑,所以冲淡了面相的苦涩,让人感到生活或许对她很过分,但她总怀宽容和善意。妈妈、宝贝儿,是她挂在嘴边的词,谈起我肚子里的孩子,她的语气神情,让我仿佛看到婴孩在她怀中,沐浴着耐心及爱意。

不用说,我要她,我甚至感到自己一直在等待像她这样的人,来接管弥补我即将在生产后和育儿中面对的脆弱和生涩。

我等待的人,此刻站在我家门口。

她整个人红彤彤的,身体向外冒着热量,上身一件艳粉色的蕾丝罩衫,下摆和袖口点缀层叠繁复荷叶边,让人想起洛可可贵妇,里面套着印卡通图案的白色短袖,下着七分纯黑打底裤,一双桃红色运动鞋,结实厚重的身体包裹在这些装饰物里,像一出卖力吹打、却依然走了调的戏。

她带来一只巨大行李箱,“太热了,太热了,”她抱怨天气,上下扫视我,马上又开始尖声叫起来,“你这样不行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阿姨穿了一件相同样式的蕾丝衫

她指的是,我穿了一身睡裙。她说我这样会害了自己,坐月子该包得密不透风,哪怕一点点暴露都会对我产生巨大伤害,让我将来悔不当初。她不管现在是北京的6月,还是西伯利亚的1月,总之我最好马上去换上长袖长裤,再套上一双袜子,和全包脚的厚鞋。

我强烈感到,我和她就像在森林里相遇的两个人,需要校准彼此的手表和指南针,否则将无法同行。

我急切地向她解释说,育儿书上写产妇要待在感到舒适的温度里,也可以穿裙子。她不停摇头,反复向我描绘与疼痛、残疾相关的可怖未来,同时持续微笑着。

这张洋溢着可亲善意的脸,越看越像是被模具烫焊过,永久成型在肌肉上的。

这是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辩论。我意识到,在这个人心里,她穿着消防员制服,而我正是那个在挂在窗户边摇摇欲坠、一无所知的小孩。

突然,一条信号轻轻弹了下我的脑神经——她在捍卫强调某样东西。那不仅是她的正确性,更是她的职权。

她一进到我家,就像一只步入新地盘的母虎,鼻孔尽力扩开嗅着,胡须微动捕捉风捎来的信息,视线来回扫视该领域中的全部生物。这源自她的经验阅历,她曾在许多类似的地方生存过,她熟悉这种地方的规矩与故事,所以老练自信。她擅长快速树立权威,她会使用某套分类标签,“唰、唰”地飞向每个人,像符咒一样贴在他们身上。

我向她发出邀请函,让她闯入我家,同时,我闯入了她的领域。

紧接着她问,“我睡哪儿?”我带她走到次卧,“太热了,太热了,我要先洗个澡!”她脱了外衣,翻出行李里的睡衣,我又带她到浴室,她进去前催促我马上按她的说的重新装扮起来。

如果是从前,我不会轻易妥协,但当时我根本没有抗争的力量,意志力和骨气仿佛都被一个巨大针管抽空了。

整整一周以来,我夜不成眠,神经紧绷,宫缩阵痛、生产、开奶,就像连续不断地轰炸,让我成了一片焦土,一堆废墟。我渴求战后的休养生息,从内到外都摇摇欲坠,只想赶紧投降。“顺从她能让她放下心来,安静一些么?”我这么想着,把自己套进一条长裤。松紧裤腰勒住身体的瞬间,腹部像点着火一样疼起来,我立马脱下来,把这条烫人刑具扔到远处。

腹部的疼痛源于三天前的生产。当我使劲到一半时,孩子拉了胎粪呛住了自己,胎心陡然下降。为了救她,助产士跪在我床上,两手交叠,胳膊伸直,将整个人的分量压在手掌大小的面积,猛击我腹部,我惨嚎一声,感觉五脏六腑被震碎,眼泪狂飙。助产士一边继续压,一边在我耳边大吼,“别喊了!这是为你好!使劲!快用力啊......”

此刻,我望着那条穿不了的裤子,昏昏沉沉,伤口似乎更疼痛了,心烦意乱,一个死结卡在我胸口。

我缺乏一个应对眼下状况的完善策略,我强烈感到我让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深深嵌入了自己,并且为时已晚,随她而来的一切都与我的期待毫不相像,如同结错了婚,上错了车,吻错了神像,如今我正在受这件错事的惩罚。

阿姨来之前,家里已新加入两个成员——女儿猫顺、我妈宋女士。我听见阿姨在浴室里放水的声音,顿感这个家开始超载。

孩子像一个恒星那般,她也许不存在主观意识,却拥有强大的隐形引力,她把各行星和他们自带的文明吸纳到身边,将自己环绕在中心,诞生新的星系。我曾自由漂泊寰宇之中,如今只是这个拥挤星系的组成之一。我的使命,就是旋转在我该在的轨道上,目睹星球壮烈碰撞,见证文明之间不可避免地开战。

关于裤子和裙子的第一战,以我口干舌燥地解释自己为何穿裤子会疼痛,并且承诺会穿上袜子、不开空调,从而签署战后条约收场。我“割地”让她,她接受条件时还流露着为难和勉强,好像还想赢得更多。

当夜,我锁了卧室房门,小王去上夜班,我独自躺在床上。这是我成为母亲后在家度过的第一夜,氛围就像某些不太美妙的时刻:重大考试前夜、长假最后一天、忙碌学年的开学前晚,这一天的存在就是对往昔无知无畏狂欢享乐的惩罚。

我回想从下午到晚上,自己像个不能自主的皮球,在自怨、尴尬、烦躁的情绪之间被踢来踹去。

我得到了无处不在的建议,无微不至的护理,难道不应该感激和高兴么?譬如今天下午,我想洗个澡清静一下,水刚淋在头顶,她的声音就透过哗哗的底噪传进来。

我听不清楚,但她一直在说,那让人心烦的身影在浴室磨砂门上显出轮廓,她把嘴凑近门缝,声音钻进来,“别洗太久,一会儿就出来!”“好的。”然后我闭起眼睛,抿紧嘴唇,狠狠拧头发,快速上下使劲搓身体,气鼓鼓的样子就像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处在那可憎可怜又可笑的青春叛逆期。

10分钟后,我关掉水,她非常自然地进来,将赤裸的我尽收眼底。我大脑里的沟壑一抽一抽跳个不停——我要做何反应才能把自己从这场灾难中解救出来?

她拿起吹风机,热风呼啸在我脸上,“让我自己来吧!”我不停地说,她肯定没听见,又或许将其视为婴儿那种原始哭闹——不存在理由和尊严。否则为何一点反应都不给我?我一丝不挂,想跑、想喊,实际上却是乖乖就范。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她对眼前这个可怜女人的身材——空瘪耷拉像泄了的气球——发表着评论。我不想听到任何细节。突然,我胸口的什么东西剧烈挣扎扭动了一下,然后,自我裂成了两瓣,她们开始交谈。

一个问道,“在这个陌生人面前赤裸,我感到羞耻,这正常么?”另一个回,“产妇的身体不就是个公共空间?我们应该敞开门供人高声讨论、四处走动、到处翻翻,这是最自然合理不过的事情,我们最好迅速适应,否则受苦的是自己。”

“她照顾过许多刚成为母亲的女性,是不是大家都能适应,只有我们不行?”

“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相信我们也可以的!”

于是,她们暂时安宁了下来,我也是。

深夜,我像一条筋疲力尽、趴在冰面上深深喘气的海豹——它在冰层下游了整整一天才找到出口。在睡意将我摁倒前,我想再简单梳理下这混乱的一天,找找有什么经验和线索,可以帮我应付明天。

所以又不得不想起,今天傍晚发生的另一件事。

那会儿,我跟她详细讲解了我能想到的,与她工作相关的全部事情——婴儿用品和生活用品的放置处和用法、家中电器的操作方法、晚上就寝的安排……然后,我以久渴之人扑向沙漠中一汪池塘的姿态,倒进床。

刚闭上眼,就听见她那特有的扎实脚步,踩着嘎吱嘎吱尖叫的木地板靠近我。我愤恨地睁眼一瞧,一个碗,一条毛巾,空气里飘着芝麻油的味道,她狂热地扑向我,要在我身上施展通乳手法。

我本想找个专业通乳师,我有种直觉,她那三脚猫功夫肯定无济于事,否则,她早靠这手艺吃饭了,何必辛苦给人家带孩子。但想到女儿生命初期急需我的抗体和营养,又看她像一位可靠的老同志,满脸写着“你可以相信我”,面试时击中我的那种魔法又起效了。

我鬼神神差地同意了她,试试,万一有用呢?

她将我裹住,每一寸被角都掖得密不透风,也不放过脖子和肩膀,用衣服围起来,全身只露出乳房。汗腺马上开工,身体立刻变得粘腻。那敏感的部位暴露在空气中,瑟瑟发抖,脆弱忐忑,像是一个老实人,即将接受赤脚医生的手术。

我说口渴,她马上去倒了一杯,我感激地一尝,好家伙,和开水一样烫!“阿姨我喝常温水就可以。”她又开始摇摇头,微笑着,郑重地向我描述与寒气、腹痛、病根相关的可怖后果,我绝望地躺下,不想再多言语,“来吧!”

她开始捏我,并没有我期待中的春风化雨。我的乳房和她的手,就像把两个人的各一只脚绑在一起玩“三足奔跑”,充满了不协调和互相较劲,她的手用一下力,我就疼得咬一下牙。

她喃喃自语,不时皱眉,俨然一副外科专家处理高难度手术的神态,但我知道,她是不得要领。突然,这位专家停下手中的动作,掏出手机,对着床上赤裸的病人,咔嚓拍了一张照。

我完全没料到这个环节,复杂的情绪来不及酝酿,只剩本能地惊诧,“拍照干嘛?”“你这种情况不多见,我要问问我老师。”“谁?”“哦,我有个专业的通乳群,里面有通乳师。”

我觉得自己这一天像走进了卡夫卡的小说,不断有离奇讽刺的荒诞情节发生,又像一本意识流文学,充斥着大段大段、纠结混乱的心理活动独白,“拍脸了么?应该不至于吧,她不会做这种事吧?我应该要她手机看看么?可是看了,万一她心里生气,认为我不信任她,怀恨在心怎么办?我女儿还要她照顾一个月,我还是和她处好关系比较好吧?我该怎么办呢?”我终是没再开口。

“明天我们再来。”她笑着说,然后端起碗走了。这一幕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哑巴病人,一个实习扎针护士,她在她胳膊上练习够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我承认,与她这种行事作风的人打交道,我缺乏经验和能力。赤裸与她相对的我,不似往常、并不完整。衣服的意义,也许就是为了让文明人类合作交流时,不要把注意力过多放在自己或对方的肉体上。当我被她一览无余,对身体本能的羞耻感和遮挡欲让我分心动摇、局促难安。

我发觉,当一个人的身体总被审视的目光强烈照射,灵魂就像从枝叶阴影后惊起的鸟儿,失去藏身观察、思考揣摩、蓄积智慧及能量的栖驻之所,从而变得迟钝且虚弱。

想到这里,倦意拖拽着我的脚,淹入我的思维,我无力抵抗,沉沉坠入睡眠。

清晨,我被炮火震醒。

我妈宋女士进到我房间,回头关上门,我看清她脸的同时,被那怒气震得心中一颤。我了然,第二战来了。

“你知道她昨晚拍娃用的多大力么?”宋女士在自己胳膊上示范,发出皮肉震荡的声音。

“娃才出生几天啊!身体那么弱!就用这么大力拍!我跟她说别拍那么用力,她不听,也不说话,当着我面就继续这么拍!”她越说越激动,整张脸看起来像攥紧的拳头。

“还有,她居然把娃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放一起洗!就在卫生间水池里,连盆都不用!我亲眼看见的!”一时间,我不知应该先心疼女儿,还是先气阿姨,还是先安抚宋女士。

我想起,半夜隐约听见宋女士的声音,用力压低着,像大提琴在演奏急速曲目,焦急地诉说着什么,偶尔有一两句没控制住而破声,尖亮似一把插入寂静深夜的刀。我迷糊中睡过去,一会儿又听到一串扎实的脚步声嘎吱嘎吱踩着木地板,另一种脚步声紧随其后,两个人的脚步穿插着来来回回不知多久,然后是一阵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原来这些碎片串起来,是发生在昨夜的一场激烈交锋。

阿姨对稳固政权如饥似渴,但我妈宋女士是她的天敌。

宋女士从前常常一边扶着眼镜看手机上的社会新闻,一边长吁短叹。极端事件中表现的人性之恶让她颤栗,她不信任商业社会逻辑,她对花钱买服务不屑一顾,她只信任家庭、亲情,不信任陌生人和金钱。

有了外孙女以后,她看过的恶性社会事件和听说过的故事——例如保姆摔婴儿、给孩子下安眠药、偷钱放火,在她脑海中自动编排成了一部惊悚片,并且她自己走了进去变成受害角色。

她高度警觉,时刻紧绷,她要与阿姨睡在一张床上,监督这个不明来路的人。晚上只要阿姨起来,宋女士也不敢睡,她眯起眼睛假寐,实则盯着阿姨对孩子的一举一动。她为此无法安眠,眼下乌青,但若不如此,她又会被无数种想象折磨到连一分钟都睡不着。

我们家似乎随着婴儿的诞生,演化出了丛林气氛。

一头母虎四处巡视阵阵吼叫宣示存在感,一双紧张的眼睛时刻转动盯在虎身上,那是一只夜夜不寐的鹰,疲惫慌乱的鹿蹲在树丛后瑟瑟发抖,希望虎和鹰不曾注意它,一只懵懂的猴时常来林子里逛逛,听见响动便吓得蹦远,鹿很羡慕它有可逃的去处。还有一种神秘生物,她体型虽小,却精力充沛,不分昼夜地为众生物提供渲染紧张气氛,她一亮嗓,整个丛林都会随着颤动。

此时我无比羡慕丈夫小王,自从当上父母后,我们的生活轨迹便不同了。我的职权范围似乎扩展了,渗透到了家庭的各个角落,涉及到了每个家庭永久成员和临时成员,但同时,我与外界又疏离了。我似乎回到了几百万年前,抱着孩子,和一群女人、老人待在洞穴里,等待丈夫从外面的世界冒险回来。

我感到,比起一个男人成为父亲,一个女人成为母亲的含义更深邃。

无论她的身体还是精神,都会被更剧烈的变化突袭,同时被要求更多的牺牲和奉献,她必须迅速适应接纳,她缺乏心理指引与同伴,但她必须在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将自己改造成千人一面的母亲角色,神圣、高洁、无私(身体非私有,时间非私有)。“做好一个母亲”,这几个大字几乎要铿锵有力地烫印在我的人生封面。

这座屋子里,仿佛随时都会有人失控,如刹车失灵的火车一般呼啸而来,婴儿对于他们的意义令他们或兴奋、或抓狂。我能觉察到,哪怕在平静的时刻,家里也有很多信息和欲求在暗暗流动酝酿,如同人耳听不到的声音,人眼不可见的波长,需要我去解码、去处理、去平衡。

与这项秘密陌生且令人厌烦的任务比起来,能去一个逻辑清晰又气息熟悉的地方上班,简直就是度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我信任宋女士,但要我立刻兴师动众地去问罪阿姨,又存在疑虑。阿姨是朋友的朋友用过的人,那男主人还为她倾情抒写了千字表扬信,贴在朋友圈。他拿阿姨跟自己的同事——一群985、211毕业的程序员——从专业、负责、情商各维度做了比较,结论是,阿姨完胜。

当时我读下来,感到那不是一封推荐信或表扬信,而是新手父母写给拯救自己的女神的一封情书。那些文字有细节、有情感,诱惑并且深深打动了我的心。虽然见到真人的第一天我感到她控制欲稍强,但我从没有想过,她带孩子的专业能力会有问题。

我一直觉得,如果要和陌生人合作,不能先入为主将对方想象成对立方或敌人,最好将其当成一个既不好也不坏的人看待。人类对敌意和不信任的觉察,要比我们想象中更灵敏,合作之初一旦受这些信息引导渲染,合作过程将会变得艰难。

白天,我仔细观察阿姨给女儿拍嗝,又自己抱起女儿拍了拍,对比了产生的声音,发现没什么问题。但我并不知道,夜晚被婴儿哭嚎从梦乡中强行拽出来的阿姨,对那恼人小家伙下手的力道是否和白天一样。

同时我发现,阿姨的确没有用盆单独洗婴儿衣物,我看到她的卡通图案短袖和女儿的小衣服都湿哒哒地搭在卫生间台面边。我昨天就告诉过她,家中有一个专门给婴儿洗衣物的小洗衣机,脏了的衣服放那里面就行,攒够了一起洗。于是我又跟她说了一遍,告诉她不必辛苦洗婴儿衣服。

令我不解的是,这是为她减轻工作量,她却觉得自己的专业能力受到了质疑,“我以前在别人家都是手洗孩子衣服的。”

并且她知道是宋女士背后检举了她,“昨天宝贝儿的衣服沾到了大便,我先洗了一遍,孩子姥姥看见了,跟你说了吧?”

紧接着,她用被冤枉的眼神紧盯着我,“宝贝儿的衣服最后我都会用开水烫的!”

她那张脸表达委屈,比表达善良和爱更加得心应手。

我在家中未发现有烧过开水的痕迹,电热水壶常年都是80度,而且容量很小,根本不够烫衣服。但我只得放弃追寻真相,并又一次鬼使神差般地顺从了她要手洗婴儿衣服的坚持。我给了她一个盆,嘱咐专门用它单独烫洗孩子的衣服,她非常配合,表示绝不会把大人衣服和婴儿衣服混洗。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发现阿姨致力于建立一种家庭阶级等级,要想区分这微妙的等级,只需看她对每个人采取的态度有何不同就行。

她对我,表面尊重,实则我常常感到自己虽被她伺候,却根本没有发行号令的能力。她坚决地拥戴着我,给我不可拒绝的建议,她将烫人的热情与处处紧逼的关注,如金银珠玉一般堆在我脚下,掩盖我只是一个傀儡女王的事实。

男主人小王,理论上与她联系最弱,既不需要她伺候,也不与她争权,她却对他有种怪异的示好。我不知道如何理解这种行为,这是她寄人篱下时的生存技巧,还是出于本能?

她比岳母关心女婿还殷勤,比女主人对待丈夫更温柔,“你下午还要上班,快去休息吧!好好休息一下,睡一下。”我站在她跟前,明显感到她的注意力不在她怀里的孩子,也不在她眼前的女主人身上,她偏着头,眼神追着远处的我的丈夫,连着说了三遍。一种与她看我裸体时迥然不同的侵犯感袭击了我,令我不适,甚至窜起了些许怒气。

更怪异的是,她称呼与她年龄相仿的宋女士为“阿姨”。这个称呼初听不觉得有问题,细想之下,如果根据她自己的年龄,应该叫“姐”,随着孩子叫,则应称呼“姥姥”,只有我这个年龄的人,叫宋女士才是“阿姨”。很显然,她既不想显得自己年龄很大,同时不想给予宋女士辈分上的尊重。

她对我则是直呼其名,我甚至不知道她从哪知道的我的全名。后来我才想起,我家一个笔记本扉页写着我的签名,她看过了,就记住了。她字正腔圆地喊我全名,每次就像大学时代突击查寝一样,让我不安和烦躁,仿佛什么隐私都难以保有。

宋女士和我之间,偶尔会拌嘴互呛,说话不太客气,这种放肆的基础是稳固的亲情。某次我和宋女士因哺乳观念不同说了几句不愉快的话,宋女士气鼓鼓地离开房间,我回过头,看了一眼正扶着女儿趴我身上吸奶的阿姨,心中悚然一惊——阿姨正用呼之欲出的得意表情和不带掩饰的轻蔑眼神,看着宋女士离开的背影。

我仿佛目睹了什么糟糕事物,撇过头去,再与她对上眼神时,她已将肌肉纹理重新调整成那种招牌的温顺表情。

我发觉,她对这个家散发出的每一丝气息都着迷,她像一条兴奋的猎犬般翕动鼻子、立起耳朵,收集行为和语言信号,用自己的理解加工后,为她划分阶级、谋求利益所用。

我以为,阿姨的角色是一个服务者,属于家庭编制之外,她既然不拥有一席之位,又何来的地位高低?但很明显,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在生孩子之前,“阿姨”这个形象在我心中面目模糊,罩着一层可以算得上是温暖色彩的光晕。因她是来帮我度过艰难与生涩的,在我那幼稚的想象里,她仿佛来自儿童读物,又仿佛来自生产服务的流水线,贴着清晰明了的标签,她应该拥有最为简单的状态,善良、忠诚、能干。我孕期曾为诸事烦忧,阿姨不在其列。

如今她走近我——其实用闯入形容更贴切,她清晰得令我害怕。

她过分表达了自己作为一个七情六欲的人的那部分,而我希望得到的,不过是一场标准的服务,一段不过火的交情,一个专注于工作,而不是热衷于在别人家庭中寻求关系、争得位置的人。

我对她容忍颇多。她曾坚决地要在我身上施展通乳技法,我的乳房却像一座爆发炎症的火山般滚烫坚硬,不见好转,一碰就钻心疼痛。她折腾两天,突然宣布不再对我的乳房负责。幸好小王深夜联系同事找来了一位专业通乳师,第二天早上9点就赶到我家,很快驯服了那座火山。

通乳师施展技法时,阿姨正在厨房做早饭,她撇下自己的工作,赶来观摩学习。她不断地提问题,想要得到免费指导,通乳师似乎见多了这种场面,对她爱答不理。厨房传来宋女士的惊呼声,“粥溢了!”她才依依不舍地走开。

没一会儿,她又来了,我和通乳师正聊到孩子的喂养话题,我说,“昨天夜里阿姨给刚出生4天的宝宝喂奶粉,一下从50ML加到了60ML。”我内心觉得,这对新生儿樱桃大的胃来说太激进,通乳师看到阿姨进来了,本想说什么却咽了下去。

接下来阿姨的反应像一位真正优秀的演员,令我恨不能起身为她鼓掌。

“对啊,不能加60,太多了,宝贝儿不能一下加那么多!要一点一点加才行!不能加60!嗯!不能加……”她高亢洪亮地发表演说,迫切要与犯错误的那个人划清界限,就像她的灵魂中存在一个邪恶的分身姐妹,昨晚占据了她的肉体,驱使了她的行为。

她如此表现,令刚才窃窃私语的两个人尴尬无言,甚至显得不那么正直。

通乳师临走前,阿姨要加她的微信,被礼貌拒绝了。通乳师这个行当靠手艺吃饭,每次上门服务一个小时左右,收费400-600元,比带孩子溢价高,而且更轻松,阿姨许是动了转行的心思,所以我之前免费做了她的实习对象、试验小白鼠,她现在还想免费学别人的技艺。

“这么大点的宝宝每顿喝60太多了,给宝宝一下喝得过饱,月嫂就能睡得更久。”通乳师离开前悄悄告诉我一句话,我看出她对刚才那位演员的鄙夷,表情中还零星闪动着一点对我的同情。

我感到通乳师对阿姨的了解远在我之上,她们所代表的两个古老行当,早在千百年前也许就存在,她们共同分享统治着女性生育之初神秘与艰难共存的王国,一代代传承经验与权威至今,她们彼此熟悉,互相忌惮,领土有交叉,又存在竞争。

她对我命运的了解也远多于我自己,但她只能言尽于此,目送我滑入某个不可言说的陷阱。于是通乳师走后,女儿的饭量又像坐过山车一般,从60ML降回了50ML。

和通乳师这次简短邂逅,让我拥有了一种全新视角去看待阿姨。

她曾在我心中享有权威,代表着正确性,凡事我都找自己的原因,“是我不够好,是我有问题,不能适应她。”我对自己这么说过很多次。而现在,一旦用不带倾向的视角看她,瞬间就从那沉浸的错觉中拔出身来,令人清醒的现实兜头兜脑地灌了下来。

我亲眼看见她给女儿换纸尿裤时,没有将前面折下来,纸尿裤贴着肚脐擦来擦去——这本是育儿常识,新生儿脐带未脱落前,若被纸尿裤频繁摩擦容易发炎,所以要将前面折下来不碰到肚脐。

我叮嘱她下次记得折下来,她说,“嗯嗯,我每次都折的,这是常识嘛,肯定是宝贝儿自己蹭上来了。”“刚才我看到了,您没折。”“啊?是么?我没折么?那可能是着急忘了,放心,我肯定每次都折的。”这次对话后几天,我又发现她没折。

脐带脱落之后,女儿的肚脐迟迟不能愈合,一哭就向外凸起,还有脓水流出。我认为与阿姨不折纸尿裤存在关系,但她拒不承认,还搜出某度上的一段话念给我听,说是先天发育不良导致的,我也查出一些理论,说可能是护理不当引起的,她对这种理论不以为然视而不见。

小王父母第一次来看孙女时,她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像这个家真正的主人那样招待他们。

她侃侃而谈带双胞胎的经历,还说孩子不放屁,是她给我喝了萝卜汤化成奶之后,孩子好了。小王父母听得啧啧称奇,她愈发得意,滔滔不绝,不给宋女士发言的机会,让其在一旁尴尬沉默。

小王父母第二次来时,刚一进门,她就把孩子从宋女士怀中夺过来,作势要狂热地扑上去。我坚决地阻止了她,请她去休息,她才恋恋不舍地进屋。没一会儿,她又出来,说要给我剥荔枝,钻进了厨房。

小王父母走后,我在厨房垃圾桶里看到一筐荔枝皮,被压在其他垃圾下面。我打开冰箱,一大袋荔枝全部不见了,而我只吃了不到十个,小王说他们也没有吃到。

女儿猫顺和宋女士

照顾婴儿这份工作,可能是这世上最需要用人性最好一面去呵护、去担当、去忍耐的工作之一,而她却将自身过多的贪欲、惰性、虚伪释放出来,任由这些危险信号将一个刚当上母亲的脆弱女人搅动得无法安宁、疑虑重重。

与此同时,阿姨与宋女士的斗争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正面战场。数次小规模交锋在她们的眼神里、对话中发生,我眼见那呲呲作响的火苗吞噬着蜿蜒的引绳,宿命般地奔向火药库。

于是,在一个全家都醒着时的傍晚,终于爆发了冲突。这一刻,就如同拖了很久的审判,拉到极限的弓弦,悬着不掉的靴子,积攒的势能泄洪瞬间,我感到一种颤栗的痛快。

宋女士暴怒时略显傻气的声音,阿姨如塞壬女妖般尖细富有声调变化色彩的辩解,从卫生间传来。当时小王在书房听着,我能想象他对这种女性争吵场面陌生而紧张,我正蜷缩在床上,下身流着血,处在哺乳剧痛后的余震中。

略等了2分钟,宋女士卷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走到我跟前,眉头拧得像要挤出水来,她手里提着一件婴儿衣服,在我眼前抖着它,“你们的娃你自己管!我不管了!你找的这女人,又把娃的衣服和她的衣服一起洗,她啥时候用开水烫过?我整天盯着就没看见!(然后一段家乡话粗口)你就别管!”

与此同时,我听见阿姨对小王说,“我带宝贝儿好多年了,我是专业的,你相信我,我们都对自己有专业要求的,宝贝儿的衣服我肯定烫的,你跟孩子姥姥说说,让她别那么生气了。”

阿姨的声音镇定柔和,平静亲切,透着令人心生钦佩的自信,我再瞧着宋女士发起怒来无差别攻击的样子,和一头毫无章法只会横冲直撞的公牛别无二致。

我在内心笑了,既带着对我那傻气十足的母亲的同情,又带着谜题解开、悬锤落地的放松释然,同时还有一点凄凉的自嘲。

这次冲突后,我开始计划辞掉阿姨。

由于我身体虚弱,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稍微多活动一会儿就眩晕疼痛,像台电路老化反应滞重的家用电器,部分功能已经失灵,与此同时,哺乳又遭遇许多坎坷,甚至被女儿咬出血来,昼夜不停的疼痛袭击着我,毫无喘息之时,所以每次想张口时,都觉缺乏彻底撕破脸的力量,时机不成熟。俗语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用来形容我的处境再合适不过。

我的时日开始变得漫长难捱。

她午睡时如雷的鼾声,说话时塞壬女妖般的声调,叫我名字时咄咄逼人的语气,走路时嘎吱嘎吱尖叫的木地板声,整日永不停息地穿透着我、考验着我。

我似乎因成为母亲而获得了某种原罪,如今正在受它的惩罚。我所受的惩罚不仅限于让一个陌生人闯入家这件事,还有许多与疼痛、失去、责任相关的,这些惩罚占据了我全部的身体和思考。

记得生产后回到家第一天,我就觉得原来那个自己去远游了。这些天的生活中,我和她之间那点时有时无、游丝一般的联系,也将要消逝,她对我而言,基本可以说已经去世了。

阿姨日渐膨胀,越来越失控,她随着小王带女儿去了趟医院,便将这视为一种殊荣和可炫耀的资历,回家后,在宋女士面前,她那骄傲的气焰的又往上窜了一截。我仿佛目睹她坐在一列开始加速的火车上,前方已隐约浮现出终站的灯火。

她随小王第二次去医院,是给女儿做耳廓矫形,那天,医生顺便查出女儿有几颗湿疹,建议屋内不能太热,要保持在25度左右。

“这女人怕冷,每天晚上一睡下就催我关空调,她把被子提到脖子下面,生怕冻着了自己。”宋女士几天前这样跟我抱怨过。我深夜起来吸奶时,从次卧门口往里瞟了一眼,也曾见过她这种怪异的睡姿——毕竟这是7月的北京,气温30多度。

从医院回家后,小王郑重地叮嘱宋女士屋里一定要开空调,不能太热。我意识到,阿姨把湿疹的成因全推给了宋女士。与孙女短暂离别一个下午后,沉浸在团聚之喜中的宋女士,忙着逗弄孩子,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栽赃。

猫顺出生3个月

我心中升起预感,阿姨已经膨胀到了临界点,今晚她必然要再做点什么事,一鼓作气,将自己的克星彻底斗倒。

她曾表达过想在我家继续干三个月的愿望,如果从今以后,没有宋女士的时刻紧盯,也没有人相信宋女士检举她的话,对她来说再理想美好不过。

于是,她稳健自信,笃定地翻开剧本——接下来这场戏对她来说,每个眼神、每句台词都有固定的表演套路,她不知按流程走过多少回,早已过分熟稔。

看见宋女士乐颠颠地抱着孩子走进卫生间,她马上冲过去,尖声叫道,“阿姨你在干嘛,不能这样的!医生跟我说了,宝贝儿的耳朵不能沾水的!阿姨,不能这样的!”

宋女士被对手突然的发狂震慑得愣了几秒,然后说,“我给孩子洗手,啥时候碰耳朵了?你喊什么?”

“阿姨,不能这样的!不能这样的!”

“你叫谁阿姨呢?今天我跟你说清楚,你别叫我阿姨!”宋女士气冲冲地抱着孩子出来,去喂奶粉——彼时我的乳房因为皲裂破损正在短暂休假。

喂完奶,宋女士站起来,俯身把孩子往床上放,想要换个竖抱姿势再起来拍嗝。她抱孩子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面对脆弱易碎的婴儿,上了年纪的她颤颤巍巍,格外紧张,不敢直接在怀中换姿势。

女儿的头还没挨着床,阿姨一个上前,从宋女士手中抢下孩子,迅速抱了起来,像棒球手俯冲侧滑接球一般浮夸,紧接着,那女妖般婉转的尖叫又响了起来,“阿姨,不能这样的!”宋女士腾得红了脸,如同做错了事的学生,她沉默了几分钟,突然爆发出泄洪般的怒火和委屈。

“你之前一直不让我抱娃,不让我学,我要了多少次你都不给我抱,我上了一辈子班都没被人这么说过!你什么人啊你!你喊什么啊!”

“哎哟,我是太着急宝贝儿了,她刚喝完奶不能躺,阿姨,你误会我了。”

“那你倒是让我抱,让我学啊!我说了,别叫我阿姨!你出去!”

我正在她们旁边整理女儿的小床,说道,“阿姨,您去洗奶瓶吧,你们别吵了。”

说这话时,我望向阿姨,惊异地发现,她那招牌的温顺表情不见了。曾像被模具定型焊凝出来的纹路,如今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她真正的脸,刻薄紧绷,让人想起年老的鸟类。如此一张脸,配着她钟爱的鲜艳花边衣服,整个人散发出奇特而令人不安的气质。

她并未发怒,声音也极力维持着婉转亲切,但在我看来,那仿佛表示着一股强大的攻击性正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寻找出口。

听到我的话,她接受了,没再回嘴,俯身将女儿递给宋女士——与其说是递,不如说是扔到了与自己吵架的人的怀里,她根本没想接触宋女士,距离接婴儿的怀抱还有好一截距离,她就松了手,让婴儿掉下去。

我登时明白了,我女儿便是她的“出口”。

那一瞬间,我产生了很多冲动,我想扇她,也想扇自己,想抱起女儿揉进身体里再也不让别人触碰,想冲出这间屋子,想将她推下悬崖,想怒吼,想哭泣。好在,女儿被宋女士稳稳地接在了怀里,于是我忍住了。

但阿姨成功将宋女士脑中那根绷到极限的弦彻底剪断了,她先是发出了颤抖到扭曲的声音,“你干嘛?!”紧接着确认了怀中的婴儿无事之后,爆发出如飓风毁灭地表般的能量,那怒火仿佛是用发怒者本人的生命为燃料,接近歇斯底里。

我的意识不再清晰,有点恍惚,我不再关心她们吵架,我确信自己只有一个念头——让她走,离开我,再也不要出现,永远。

她异乎寻常地平静,任由宋女士的怒火飓风在屋里呼啸。她出去前,在房间门口站定了一小会儿,盯着那个被自己激怒发狂的女人,漠然的神情就像在观赏笼子里野兽。

她径直去了厨房,小王正在那里洗奶瓶。几分钟后,我突然反应过来,匆忙过去。她正在对小王说着什么,隔着厨房门的玻璃,我听不清,她看上去又和平常一样,身型忠实,表情温顺。

她全身的形状和气场,被塑造成了一种柔软的武器——无辜受委屈感,正在向外弥漫,像不断扩大的淤泥沼泽,人们的脚一旦被她拉住,便再也无力挣脱。我几乎又要被她骗了过去,承认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我打开门,她不再说了,停止了弥漫。

小王被我叫了出来,我已不记得自己跟小王说的那些语句混乱、用词含糊不清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传递了信息,搞不明白对方听懂了没有,只记得用全身力气表达着,“她不是个好人,我要让她走。”我曾以为自己是个擅于表达的人。

阿姨到底还是太自信了。

我的丈夫并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被感性认知打动的人,他的表情从不可置信,渐渐攀上怒气,最后变得决然,“那就让她走吧!今晚说还是明早说?明早我上班,要不就今晚跟她说,让她走吧!”我感到胸中拧紧的弹簧松下劲来,表情舒展的一刻,才发觉刚才肌肉有多狰狞。

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对她说,“请你走吧!”正因为在脑海中试演过很多次,现实中真实发生时,我已平静无感,并觉得让她离开比想象中容易很多。

我辞退她的理由,是护理不当导致孩子出现湿疹和肚脐流脓,付她的赔偿是,多一天的工资,给她的离开期限是,明天中午之前。

阿姨在我家的最后一晚,宋女士坚决不与她同睡,打算在沙发上将就一晚,我和小王将女儿带到了我们的卧室,让阿姨独自一人在次卧睡个好觉。睡前,阿姨坐在宋女士头顶旁的沙发,询问了小王明早上班的时间,并指使宋女士天一亮就去买肉,她要6点起来给小王包肉包——确保他能看见。

第二天,她磨磨蹭蹭,一会儿要包肉包,一会儿要熬粥,一会儿要洗澡,在宋女士的再三催促下,她才慢慢吞吞地开始收拾行李。她试探了我几次,见我无心留她,便不再来我耳边聒噪。

她离开我家时,我正在睡觉,并不知她何时走的。

醒来时,外面天光渐暗,我感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指的是拥有主观意识的人。女儿躺在知更鸟蓝色的睡床里,睡着了,脱离了那些为她兴奋、抓狂的力场环绕,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还没等我学会习惯这种感受,女儿突然睁开眼睛,紧接着扭动起来,发出不加掩饰的哭声。我尝试着将她抱起来,像转移一枚小型炸弹一样,将她挪到尿布台上,为她换上新的纸尿裤——第一遍还穿反了。

手机响了,是宋女士,“我刚把她送出小区院子了,顺便买了点菜,这就回来,娃还在睡么?”

“嗯,醒了,没事。”其实女儿还在哭。

我把她那害怕的小身体紧贴在自己胸前,生命的重量毫无保留地沉进我笨拙的怀抱里,我确信她能感受到我的安慰。

有什么东西正在散去——阿姨的气味、形状、气场。

那片充满着紧张气氛、日夜不得安宁的丛林从地表淡化退去。

动物们正变回人形。

我的身体重新装上了门,灵魂又回到了栖驻之地。

新生星系的秩序正在形成,文明之间暂时熄灭战火。

成为一个生涩的母亲,我确信我今后的每一天都将受点苦头。但我的兜里也将藏满欣喜的小小糖果——那是我女儿塞进去的,也许我会在想哭的时候拿出几粒尝一尝。这是属于成为母亲的女人的特权和秘密。

我这么想着,很快,我女儿不管芸芸众生数不尽的营营扰扰,沉入幽静的梦乡。

作者后记:

你好,我是猫顺妈,距离上次更新#成为母亲 系列专栏,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的女儿猫顺现在百天了。

分享我的私人经历,并不为了博取同情。

生了孩子之后,我犹如选修了一门艰涩的课程——终生制,没有中途退课的可能性。这门课绕不过去的基础章节,就是邀请陌生人闯入你家帮忙照顾孩子。据我所知,很多女性成为母亲后从职场转战家庭,是迫于这样的原因——没有合适的人照顾孩子。

我写下私人经历,正是想来说明这些事情确实存在,这些事情某种程度上胁迫了成为母亲的我们,且为生育之初的女性带来心理突袭。

现代商业社会结构精密,发展迅速到过火的程度,人的各种需求被开发、招待得淋漓尽致。而月嫂/保姆这个领域,依然是由运气、失控、经验主义、信息黑匣子组成的神秘之地,其陈旧古老低效的运作方式,让人仿佛能闻到百年前的气味,充满与这个时代不相协调的怪异感。

伤害孩子的阿姨确是极端个例,但能够提供专业标准服务的阿姨,极其可遇不可求。我并非怀着天真的心情成为母亲,我一早便知,知根知底的远房亲戚、朋友用过推荐的阿姨,大概率要更靠谱。然而正如各位所读,我依然可笑地坠入了早早预备好的陷阱。

本文所述的经历,让我感到成为母亲之后,自己成了冒险、卑微、身不由己的综合体,然而这似乎正是世界的某种正确性。

大部分不得不依赖陌生人照顾孩子的女性所处的境况:没有阿姨日子转不动;有了阿姨得平衡好阿姨和老人的关系;凡事得顾着阿姨的面子和心情;阿姨犯了错误,不能说得太严厉;换了阿姨,人家照样有下家去,难受的是自己,找个好阿姨比找个好老公还难;过年过节还得想着点礼物和红包。终归,能不能找到放心的人照顾孩子,还是靠:运气。

写#成为母亲 这个系列专栏,是因为我决定,在成为母亲这本宏大、高尚巨著后面,添加私人化的注脚。那些在成为母亲路上,无暇顾及或被遗忘的纤细的、敏感的、合理却不讲理的,发生在一个女性身上的感受,我会将它们和盘托出,并公开讨论。

关于成为母亲,你早已开始,或刚开始,或正准备开始,愿我的经历陪伴你。同时,将这些文字记录献给我的女儿。

这些文字将是一场完整的、有女主角的冒险,一场成为母亲的叙事与体验。

愿我可以讨论,成为母亲是怎样的心灵之旅。

愿这种记录存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