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数小时前我们还是一体,此刻她在距离我两米的地方,一个婴儿睡床里,发出警报一样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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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猫顺的小脚

有人提出,妈妈和宝宝在出生六个月内处于共生状态。换而言之,我们是一个整体,一个复合生物。

她的哭声、吮吸,我的乳房腺体、激素,用一种既科学又神秘的方式,将我们紧紧缝织在一起,任何一种人类成员之间的联系,都无法与此比拟。

这个共生体中出问题的部分,很显然是我。

女儿猫顺的信号在源源不断发出,催促着我的响应。护士问我,想不想再试试?还是冲奶粉?我说,来吧!

说这话的同时,我扭了扭身子,整了整衣服,调试了一下侧躺的角度,像步入刑场前徒劳的祈祷仪式。

很快我悲哀地认命,她张大嘴,哭嚎着凑近我,一口吸住,瞬间,我僵直了身体,灵魂被击穿。带有高温灼烧感的噬咬,猛烈地向乳房发起攻击。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命令我起身逃跑。我整个人都弓了起来,本能驱使身体远离女儿,而我却把剧痛的源头,再往她嘴里送了送。

紧接着,吸吮开始了,一阵一阵的火辣感,有节奏地敲击着我的脑壳。

我的女儿明显比我专业熟练,她天生会这一切。而我看着她一鼓一鼓的脸颊,深深地怀疑,我真的有奶么?这种疼痛合理么?

正当想法凌乱飞舞时,那贴着我的烙铁开始升温,肉体破损的直觉升上心头。足足40分钟后,女儿才“呯”地丢开我。低头一看,一种不属于人体表面的颜色,绽开在她吸吮过的地方,淡淡的肉粉,像一个娇弱少女,突然出现在炮火刚刚轰炸过的战争现场。

乳头皲裂,那不合时宜的少女名为。

后来想起,事情变得糟糕,就是从那一天开始。

此后,女儿昼夜开工,她不停地吸,我不停地喂,招来了乳头皲裂的更多同伴。白泡小姐,血痂妹妹,她们手拉手舞蹈,彼此黏在一起难分难舍,尖刺般的高跟鞋狠狠跺在我突突跳起的痛觉神经上。

于是我很快发现,自己不能穿衣服了。创口和布料的摩擦让我痛不欲生,我躺在床上,曾经最隐私的部位现在公之于众。医生和护士对我说,这样很好,母乳促进子宫收缩,你的身体会恢复得更快。的确,每一次哺乳,我都能感到子宫强烈收缩,热流涌出,掀开被子一看,哇,这不可思议的出血量,一片鲜红。

也许把自己当成一只兽会更容易些,我蜷缩在床,一丝不挂,闻着下身的血腥味,觉得自己离现代人类越来越远。

乳房是在第3天突然涨起来的,像一座蓄势待发的活火山,有着滚烫的温度,坚硬的外表,轻轻一碰就钻心疼痛。到了第4天已完全不能侧躺,如同爆发了某种剧烈的炎症。

女儿的吸吮并不能有所帮助,大约哪里出了问题,我很惶恐。我家月嫂,一位50多岁、身材厚重、充满自信的阿姨,搞了些生菜叶子,信誓旦旦地表示,把这个敷上,一定能帮到我。

说实话我打心底不信,但是把一种神药推销给濒死的人,能有什么难度呢?于是我像一个可笑的,住在热带海岛的原始人,胸前点缀着两坨绿油油的叶子,闭上眼睛,任由摆布。

阿姨保证,她会通乳,一切交给她。神情就像一位可靠的老同志。一连操作了几次后,她开始一边捏一边摇头,喃喃自语,不时皱眉,仿佛本来打算做场无伤大雅的切阑尾手术,打开腹腔一看,好家伙!好棘手的一颗大瘤子!

她通过朴素的生活智慧迅速诊断出,我的问题是“出口堵住了”。她使用棉签沾油,在皲裂的地方挑拨、滚动,我深吸一口气绷住,感受着刮乳疗伤。此情此景,关公见我应大呼一声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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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这里面肯定都是奶,怎么就是出不来呢?我没见过这样的,这个我没办法了。很突然地,阿姨宣布不再对我的乳房负责。当天晚上10点,她给我下达了“病危通知”,让我迅速去医院乳腺科看看,或者找一个通乳师,越快越好。我说现在是周六晚上,周一行不行?她说事情十万火急,绝无可能拖到后天。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并非完全受阿姨摆布。在她对我下手之前,我明确表示我要先查查。谁知某度上的各种答案,风马牛不相及,经验主义和科学主义左右互搏,比如我这种情况应该冷敷还是热敷,都莫衷一是。除了看似拥有经验的阿姨,我无从获得帮助。

这些天在幻觉中,我仿佛化身触犯神怒的普罗米修斯,被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宙斯每天派一只鹰去吃他,又让他每天重新愈合,使他日日承受被鹰啄食的痛苦。我昼夜不得休息,每一轮疼痛袭击过后,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脑海中空无一物。

丈夫小王向女同事深夜求助找来的一位通乳师,于周日早上9点准时出现在我家中。她看起来40多岁,长了一张令人信赖的面孔,带着阅乳无数的权威和慈爱而来,如同驾着七彩祥云的仙女。

她只略略扫了一眼平瘫在床上的我,便说,你奶不会够的,准备买奶粉吧!

咔嚓一声,风云突变,日月失色,暴雨如注。

据说有很多其乳不大的妈妈,产量多到需要送人,所以我从未对自己泄气。即使被锁在高加索山上,我也充满了一种献祭般的母爱和自我感动。而如今我被告知,献祭疼痛也得不到神恕。

她的确专业,从把手掌覆上来的一刻,就让我感到了和月嫂迥然不同的水准。她春风化雨,很快驯服了那座火山,我如释重负,同时心情灰暗,不得不相信这位先知对我命运的预言。

通乳事毕,她告诉我,我的“奶嘴”比别人短,且不突出,注定比别人疼。她还叮嘱我,每次哺乳要变动方向,否则“奶嘴”有从一个方向断裂的风险。听闻此言,我脑海中速速过了一遍画面,不寒而栗。

对于通乳师的判断,我妈宋女士则不以为然,并生怕我因此懈怠哺乳。实际上,我并未放弃,仍然咬牙坚持。每一次我在哺乳时发出凄厉嚎叫后,宋女士都只对我表达了不咸不淡的安慰。我深感落差,要知道曾经我在她心中如珍宝一般,而现在,我所受到的肉体伤害,貌似是一种无害的,理所当然的,不需要过分关注的事情。

我感到,要想真正获得成为母亲的资格和荣誉,我必须通过某种受洗仪式,而最爱我的母亲,此刻仿佛成了教母嬷嬷。她肩负神圣使命,要确保我对自身职责有清楚认知,对奉献抱有彻彻底底的觉悟。我从她看我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被判定并不虔诚的信徒。

事实上,在成为母亲最初的几天里,我突然陷入了被剥夺感和无力感中。人们都说“成为母亲女人才完整”,而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被剥夺。身体的大门敞开,成了一个公共空间,一群陌生人闯入这里四处看看、到处翻翻、高声聊天,我无力阻挠,也没有阻挠的理由。

我被囚禁在自己的乳房里服刑,人们只看到它,看不见我,四周是巨墙,我在里面彻底失声。

如此继续努力亲喂,每次哺乳40分钟,每天8次,每次丢开后,女儿仍然饿得哇哇大哭,不得不补充奶粉。我伤势渐重,终于有一次,女儿“呯”地丢开我后,那里出现了一个血坑,一个血汪汪的,向内凹陷的坑了。

产后7天新生儿复查,女儿被诊断为舌系带过短,母乳喂养如此艰难,许是拜此所赐。医生说,舌系带过短令婴儿无法包裹式吮吸,如果不剪,疼痛可能令我无法继续哺乳。小王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决定剪还是不剪。

剪,我的产量如此吝啬,值得让新生儿受这个罪么?不剪,我怕医生的预言成真。于是吐出了那两个字,剪吧!一瞬间愧疚和心疼涌了上来,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万死的刽子手。

回家后,小王把女儿第一次做手术的“珍贵”视频资料给我看,产后汹涌无序的激素冲撞着我,我想爆哭一顿。他还告诉我,医院给新生儿剪舌系带的那个房间,一个个宝宝进进出出,哭声此起彼伏。我脑海中浮现出流水线般的画面,又开始怀疑女儿是否承受了过度医疗,拜她那没骨气的、畏惧疼痛的母亲所赐。

女儿回家后,我尝试体验一次正常无痛的哺乳,然而,变化不大。我感到孤立无援,被整个人类的经验宝库和科学文明抛弃在边远之地,无人再能帮我,我只能踽踽独行,依靠自身意志力去对抗命运的安排。

血坑反反复复好了又坏,于是开始上药,在乳头膏的基础上使用红霉素软膏。每天哺乳后上8次药,哺乳前擦8次药,棉签每碰一下创口,我浑身哆嗦一下。夜里从熟睡中强行醒来3、4次,擦药——哺乳——上药。这里是人体最敏感脆弱的部位之一,而此处因哺乳事业受伤残破、痛绝人寰,却是最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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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的血和上的药

事情朝着糟糕的方向誓不回头地发展,在并不哺乳的时候,乳房也时刻火辣辣,如同烧红的烙铁粘在了身上,我已经到达了极限。

即便我每日上刑,产量也渐渐与女儿的需求拉开了更大差距,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她的饭量上涨速度。我从她的一半口粮,渐渐变成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到后来,只配做开胃前菜或饭后甜点。

那天,我犹豫良久,主动提出想用吸乳器。没错,这件事并不能由我做主,必须得通过月嫂阿姨和宋女士的同意。她们的确不会把我绑起来亲喂,却可以用遗憾的语气和看逃兵一样的眼神将我就地正法。

感谢她们的人道,不情不愿地同意了我“放假”几天,但我必须保证每天8次的吸乳频率。当天夜里,用上吸乳器的我如升天堂。

现在再回想,我与女儿的亲情建立,真正开始于我从疼痛地狱走出之后,在最初那段日子里,一个残破的我,根本无力去爱。

给我压力和痛苦的并非源自成为母亲,而是观众对“母亲”的定义期待,对其人格精神的渲染。我仿佛身处伟大竞技场,为获得母亲的资格和荣誉,搏斗不息,伤痕累累。

吸乳器固然解决了疼痛问题,却带来了新的麻烦。每用一次必须彻底清洗一次,吸乳器的零件大大小小加起来有8个,洗完烘干消毒又需要20分钟。我的时刻表变成了每3个小时吸一次,每次吸半个小时,然后清洗,烘干20分钟,每天我都神经紧绷,马不停蹄,生怕赶不上时间滴滴答答的脚步。

于是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有天晚上,我睡了一整夜。

我可以用正当的理由解释它,连日的疼痛疲劳终让我无力再抵抗,但我却没有辩解的正当立场。第二天,就如灾难片一样,我的产量一夜之间猛然萎缩,吸奶器里,一滴一滴缓慢流下直到不再有一滴,看着那到达不了的刻度线,我心如刀挖。

都是我的错,这个新生命和我是共生体,我没有自私放纵的权利。我如同一个衰竭的器官,拖累伤害了无辜的她。

你那会儿都喝了我7个月的母乳呢。宋女士怀抱孩子,背对着我,轻声说道,她只是陈述事实,并未向我表达强烈谴责。我默默走出房间,泪雨不受控制地磅礴而下。

深夜,我独自坐在客厅,两手举着吸乳器,听着仪器工作时单调的嗡嗡电流声,整个人浸泡在静静流淌的悲伤之河中。离开我多年的伤心乳头综合征卷土重来,此症发作时,我仿佛一艘被放逐到了太阳系边缘的舰船,失去信号漂泊在无垠星海。

小王见此状,劝我不要再纠结于母乳,他说他自己就是喝奶粉长大,没什么毛病。他还说吸乳器洗起来好麻烦,吸出来的奶单独保存还有被细菌污染的风险,要不断了算了?我心中明白,他是想成为我的“共犯”,从而减轻我的负罪感。

我与命运的对抗,似乎走到了终章,挣扎过,却再无力回天。

女儿每天都迅速构建新的骨和肉,她的身体,今后将不再由我的身体化物组成。我与她之间那紧密缝织的线,我们这个共生体,即将分崩。我抱着她,用奶瓶替代我的身体喂她,她的眼睛明亮如珠,沉静似水,浑然不晓得投射在她身上那剧烈的爱,和这场动荡。

2021年8月7日,猫顺出生一个多月,摄于家中

成为母亲前每一本教导我的书上,都表示对母乳妈妈和选择配方奶的妈妈一视同仁,但只要仔细看,字里行间都写满着“未尝不可”、“实在不行”之类的迁就之词。世界卫生组织说,母乳应是婴儿出生后6个月的唯一食品,还建议最好喂到2岁及以上。我没有给孩子应得的一流食物,所以我不是个一流的母亲。

我如获重罪,同时如释重负,我也努力过,但为时已晚。

产后42天复查,医生循例问到宝宝的喂养情况,对此只要说明宝宝基本靠人工喂养、身体无异常就可以。我却对为何没有母乳喂养进行了一长段解释。我喋喋不休,浑身冒汗,匍匐在忏悔的神殿,颤抖着,寻求原谅和包庇。

医生没有打断我,也没有关心我,更没有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的任何兴趣,仿佛我面对的是一片真空。我浑浑噩噩,走出诊室,感到自己刚刚在空无一人的剧院里表演了一场麦克白式的独白。

对女儿来说,我的乳房已经是个空瘪的粮袋,但仍有安抚功效。她有时哭闹不已,不知是不是畏惧生命初期的迷雾和混沌,众人皆无法安抚,我将她抱在怀中,身体贴合,她一边听着我的心跳声,一边吮吸着我,很快就能平静下来,并进入梦乡。

女儿快两个月大时的一个傍晚,我立于床前,她躺在我手臂上吸吮着我。灯光还没有升起,日光已经隐没于地平线,屋中半昏半暗,物体的阴影被拉长成模糊奇异的形状,无人说话,一切静谧,仿佛电影中的一幕留白时刻。

我们四目相对,心流交互。从她的眼睛中,我接受到了一种陌生的讯号,包含着只有母亲才能解码的神秘信息,她的表情与往日不同,透露着成熟的沉静与自我意志。我怀疑这是我的错觉。

她突然将吸吮停止,“呯”地丢开我,躺在我手臂上,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是凝视我。

从那一天后,我失去了她,又获得了新的她,她再也没有索取过母亲的乳房。

她蓬勃的生命,从我的地表破土而出,势不可挡,兴建起她的故事。

文明交迭的时刻到了。

我所有祝福的化身,我的爱,属于她的生命体验已然开始,时不我待。

我成为母亲的体验之旅,奏着深沉的巴赫,拉开新篇章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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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5日,猫顺出生两周,摄于家中

作者后记:

你好,我是本文作者,我的女儿猫顺现在两个多月大,因我还没有想好笔名,就请你暂时叫我猫顺妈好了。

这篇回忆文,我花了一周才完成。自从有了猫顺,写作对我来说就像偷情一样,在每天的时间缝隙里,在众人安眠万籁俱静的深夜里,我蹑手蹑脚,匆匆赶去和文字幽会。一个母亲想要拥有一点珍贵的个人时间,只能用睡眠和休息时间去做交换。

我一个直爽的女性朋友说,你写文章好拼哦,但是我感觉你有点对不起你的孩子。我听罢不知怎么接话,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哈哈一笑。原来成为母亲本身自带原罪,渴求自由便是其中一条。

2021年5月,怀孕7个月,在北京紫谷伊甸园

但至今为止,我没有后悔过诞育猫顺,这是真的。有时我会想到,她是500个卵子和数亿精子随机组合的结果,然而她却那么独一无二,令我目眩神迷,宛如神迹,每一天,我的光和热都不可阻挡地流向她。

“你看他多可爱啊,他降生到了这个世界就已经很伟大了!”——艾伦·耶格尔的母亲。此刻我对猫顺有着同样的感受。

人们都说痛苦是创作灵感的源泉,成为母亲的我意识到,痛苦和幸福交织的矛盾,是创作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分享这段我的私人经历,并不是为了博取同情。我知道,很多哺乳成功坚持下来的妈妈,不意味着一点痛苦都没有。

半夜困极了,要爬起来喂,打起精神不能睡着,时刻注意宝宝的鼻子有没有堵到。

活动范围被规定在离家5分钟的半径内,比监狱里的犯人还没有自由。

每隔一两个小时,乳房便会再次胀满,开始胀痛,奶液不受控制地滴答着,不分场合地印湿衣服。

医生家人朋友都让你好好休息产更多奶,可是晚上你要喂夜奶,白天宝宝睡着时,你又很难睡着。

一次又一次地堵奶,得了乳腺炎,高烧40度却不敢吃药只能硬抗,严重者则要去医院刺乳化脓引流。

不管你喜不喜欢,不停灌下各种汤汤水水,用上各种催奶土方。

饮食范围被严格限定,各种调味料咖啡酒精海鲜牛奶坚果……统统都有风险。你每天吃着千篇一律平淡无味的饭,如果宝宝有什么不适,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问你,是不是你奶有问题?

然而这一切,我在成为母亲之前,并不完全清楚了解。生产后,我如同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被丢弃在野兽出没的黑暗丛林里。

如今,经历过这一切后,除了其他妈妈,我也没有可倾吐的对象,我那些未生育的女性朋友,对此一脸茫然。

孕育在当代已经成为一个纪律严明的仪式,女性得到了全方位的科学指导。但我意识到,女性成为母亲过程中的感受,如同一封不该被打开的信,如同某个不该被宣扬的秘密,它是一片真空,与整个人类无关,只与如何生产人类相关。

最可笑的是,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这种感受。

一周前,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身体到处都是被怀孕生产哺乳洗劫过的痕迹,而我对此的细节感受,正在飞速离开储存它们的大脑单元。这很糟糕,如同你全身湿透地回到家,却想不起来刚才是淋了雨,还是掉进了河沟。

据说,母亲在孕育过程所经历的痛苦感觉,会被大脑以“自我保护机制”加速排出体外,以便于未来,当你望着那个曾经将你撕裂、折磨、关押的亲生骨肉,突然涌起将这一切再来一遍的冲动。

我对此深信不疑,否则人类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我似乎踏入了性别为我早早预备的微型陷阱,它是无害纯洁甚至目光远大的,而我满腹疑虑与牢骚,正在充满算计地在内心计划为它写下一本说明手册。

2021年3月底,怀孕5个多月,在北京四得公园(此后孕期开始四肢、脸水肿,发胖)

我知道哺乳这场考验过去之后,很快,我会进入下一个早已备好的考题。世界在热烈讨论着、催促着,作为母亲,你何时为孩子的生长发育、学习和人格提供必要的图纸?你最好深思熟虑,日夜添砖加瓦,火热赶工。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你生怕孩子成为你弱点与懒惰的化身,你没道理不倾尽全力,而且昼夜焦虑于自身的不完美。

你早出晚归,充满计划与经验,愈发娴熟,宏大的叙事将你淹没其中,你无暇回忆和顾及那些纤细的、敏感的、合理却不讲理的,发生在你身上的感受。

母亲,对她浮于表面的关注很多,向外的职责延伸很多,而向内的描述太少。

而我决定在母亲这本宏大、高尚、科学的巨著后面,添加这颇为私人化的注脚。

在故事沉睡之前,我会将它和盘托出。这些文字将是一场完整的、有女主角的冒险,一场成为母亲的叙事与体验之旅。

我将它视为一封书信,收信人是愿意读它的女性。关于成为母亲,你早已开始,或刚开始,或正准备开始,愿我的经历陪伴你。同时,将它献给我的女儿。

诗人艾德里安娜·里奇说过这样一段话:

“所有男女共同拥有的一段不可否认的经历,即我们在某个女性身体中长达数月的成长期……我们大多数人从女人的角度首次了解爱与失望,刚与柔为何物。这一经历在我们身上打下烙印,它将伴随我们一生,甚至持续到我们弥留之际。”

这段话曾将我瞬间击中到一塌糊涂。

我感受到,母亲的故事是所有故事的起点,从这生命坚决地征用你为她母亲的一刻起,旅行与遗忘就已并肩启程,烙印既在她身,也在你身。

愿我可以描述,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相遇时,迸发何种爱与失望,刚与柔。

愿我可以讨论,成为母亲是一场怎样的心灵之旅。

愿这种记录存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