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歌向暖
01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六月，蒙古俺答部侵入大同。
蒙古骑兵推倒边墙，将精兵梁伏在沟壕中，只以老弱骑兵百余名奔来奔去为诱饵。
这样的招数，蒙古骑兵过去已用过许多次了。
明军的侦骑却仍然上当，报告大营。
大同总兵官张达不知是计，亲率亲兵出击。
蒙军伏兵尽出，一层层将张达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达浴血奋战，终因马翻被杀。
副总兵林椿闻知张达被围，急速驰往解救，数次冲杀，也死于乱军之中。
消息传到京师，舆论哗然。
嘉靖派咸宁侯仇鸾，成为新的宣大总兵。
这个深得世宗倚信的纨绔子弟却贪渎狠狡，素不知兵，懦弱惧战。
宣大当地流落着，一些靠在明蒙两边互相卖情报讨生活的人。
仇鸾将这些人收录帐下，派往塞外，私下送重金给俺答，以结不战之盟。
俺答也是个讲究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于是，俺答撤离了大同，向京师一带移动。
02
一时间，北京城谍报频传——俺答要进犯宣府以东地区啦。
而兵部尚书丁汝夔认为嘉靖热衷玄修，讨厌警报，一律不奏知，只命有关镇抚严加防看。
警报越来越多，丁汝夔命发边兵一万两千骑、京营兵两万四千骑分守各关隘。
边兵一时无法赶到，而京兵大多为市井无赖之徒，从未经过战阵，仓促编伍，开往前线。
这是一支注定要失败的队伍。
仇鸾的大同兵也在征调的序列中，他率部已到达居庸关之南，奏称敌骑日渐向东，将骚扰蓟镇，请求至通州防守京师。
而顺天巡抚王汝孝时驻蓟州，听信谍报误传敌人折向西北，兵部也以为如此，奏请不让仇鸾东来，命他还大同备虏。
嘉靖命仇鸾暂时驻扎在居庸关，等局面缓和后再回大同。
不久，兴州告急。
嘉靖诏令仇鸾入卫。
仇鸾整军赶赴京师，同时上疏奏报边事，扯了一大堆边备的不堪：
“各边虏患，惟宣大最急。盖由贼巢俱在大边之内，我之墩军夜不收往往出入虏中，与之交易，久遂结为腹心。虏酋俺答、脱脱、辛爱、元慎四大贼营至将我大边墩台割据分管，虏代墩军了望，军代达虏牧马，故内地虚实，虏无不知者。”
这份奏报，有些实情，更多的则是夸大，是讹诈朝廷。
好像朝廷在宣大的军队都成了俺答的部众。
仇鸾进而分析俺答的欲求在于通贡，即想从互市中得到好处——
“虏中生齿浩繁，事事仰给中国，若或缺用，则必需求；需求不得，则必抢掠。”
请求嘉靖派人至蒙古晓谕，允许互市。
并说如此则既可使之“感恩慕义”，又可抵消各边私自与敌人交易结纳之弊。
然而不管怎样说，互市是以后的事，眼下则首先要抵御敌军的入寇。
03
秋八月，俺答所部至古北口要塞，以数千名骑兵正面进攻。
王汝孝督兵抵御，城墙上箭如雨下，檑木滚石，使敌骑无法靠近。
俺答命部下假装继续进攻，却派精骑悄悄离开，在黄榆沟一带拆毁城墙，实然出现在明军身后。
京营兵大惊溃逃，争先恐后地奔入山林中躲避。
俺答挥师入关，大掠怀柔、顺义两地，长驱直入。
古北口距京师仅两百余里，沿途又几乎无戍守军队。
此时的京城内不过四五万将士，又大多是老弱之属。
但就这些人还被勋贵、提督、太监等人留在家中护卫役使，不让编伍防城。
召集起来的军卒急到武器库领铠甲和兵器，管库太监又照以前的规定要人事，不给钱不发货。
兵部尚书丁汝夔至此才开始奏禀嘉靖这些乌糟事，惊慌失措。
嘉靖此时正痴迷斋醮，连该年的正月初一都不临朝，闻讯震惊，迅速作出部署。
诏命集文武大臣分守各门，每门13人，严密防卫；
另敕科道官招募军队，形成一支近四万人的义军；
又令召集至京应武试的各地武举千余人，分派给各位大臣，以供策应。
同时飞檄召诸镇兵，速赴京师勤王。
京师气氛惶惶然，召募的义军多系苍头、火夫之类，素无训练又缺少将领统管，整天喧闹。
八月十八日，也就是蒙古骑兵侵至通州城外的第二天，仇鸾即率二万大同镇兵赶到，与敌人在河两岸相对列阵。
各路勤王之师也陆续赶到城下。
朝廷松了口气，便把城外的京兵调入城中，以防内患。
谁知蒙古人绕到西山一带，抢掠烧杀，到夜间更是火光冲天，烧的跟白昼一样。
嘉靖在西苑登高瞭望，哭喊之声亦隐约可闻。
而京师西北一带多内侍太监的私第园林，他们见家产被毁，围在嘉靖左右哭泣，说领兵将帅懦弱怯战，文臣畏敌误国，任由敌骑在京郊猖狂，不敢与之交锋。
嘉靖默然不语，心中实已恨极，下旨严责兵部，并诏令兵部侍郎杨守谦与仇鸾“调度京城各路兵马，相机战守”，并悬示赏格：
获虏酋首十颗者，升世袭都指挥使，赏银一千二百两；获虏首一颗，升一级，赏银一百两；能奋不顾身冲锋破敌者，虽无斩获，且亦超升二级。
嘉靖很希望手下的军队能痛快淋漓地击溃蒙古人，然将贪兵弱，积重难返，勒王之师虽多，却都各坚壁自保，不敢出战。
一再督令兵部和杨守谦出战，也没有消息。
04
这时，京师九门皆有守门大臣，由公侯勋戚领衔，加上各部大臣及中级部官，共同管理。
城外敌骑出没，百姓蜂拥入城。
而守门军士唯恐敌人细作混入，常将大门紧闭，白天也不敢打开，使得逃难百姓无法入城，哭声震天。
嘉靖几次下旨，令守门大臣不要在白天关门，但又要他们严密搜检验看，以免放进间谍。
俺答见明朝大军聚集，料到打不进去，便让俘虏的太监杨增持汉文书信入城转呈，请求通贡。
嘉靖把该信让大学士严嵩、李本看，又召集徐阶入西苑，一同议事。
嘉靖问：现在形势如此，应该如何办？
严嵩还要给嘉靖吃宽心丸，故作轻松地说：这是一帮抢食的恶贼，不足为虑。等他们吃饱了就会走了。
徐阶却说：如今虏骑在城下杀人放火，怎能说是抢食？应该议防御之策。
嘉靖问：俺答求贡的文书何在？
严嵩从袖中拿出文书。
徐阶说：如今虏骑驻扎近郊，而我兵力空虚，似应权且答应其要求，只怕其将来贪得无厌。
向嘉靖献计，应以俺答求贡文书为汉文，真伪难辨之由，让他退出边外，另持番文文书前来，方可答应。
如此往返间，四方援兵已到，我方则可战可守。
此后徐阶召廷臣议俺答求贡之事，不出意外在闹哄哄中结束了。
徐阶知道嘉靖心情，在上议中绝不提允许入贡的说法，认为应派员晓谕敌酋，命其敛兵出境，具表悔罪，否则“惟有励将集兵，以大兵致讨，使匹马不返，以泄神人之怒。”
这番话让虚荣的嘉靖看了很受用，即降旨：
虏酋入犯，神人共愤。如议集兵剿杀，不得轻信伪书，致堕虏计。
二十二日，俺答由巩华城进犯明皇陵，转道掠夺西山、良乡，危及保定。
05
此时，嘉靖最信任的武将是咸宁侯仇鸾，钦命其为平虏大将军，统领诸勤王师，又赐予蟒衣玉带和封记，封记上写道：
“朕所重唯卿一个，得密启奏进。”
然而仇鸾又是派人到俺答处以金帛求退兵，不敢出兵抵抗。
有时候为报功邀赏，竟割下死了的敌人的脑袋，送到朝廷。
严嵩正与之勾结，当然不会泄露。
诸勤王兵都是轻骑奔赴京师，来不及携带粮饷，北京城里供应又困难，诸军没饭吃就抢掠百姓，其中又以仇鸾的大同军最为严重。
都御史王仪曾命部下逮捕抢掠的军人，却因此遭到仇鸾的诬告入狱。
几日后，俺答引军向西。
蒙古骑兵带着抢掠到的金帛财物和男女百姓，打算由白羊口夺关出塞。
北京勤王官兵十余万骑，眼睁睁看着，不敢发一箭。
俺答到了白羊口，见明军守将据险防御，无法出关，就丢弃了一些抢来的妇女和牛羊，折向东南。
在昌平北，俺答和仇鸾的军队突然遭遇。
仇鸾惊慌失措，军列不整，被蒙古人冲杀得七零八落，死伤千余人。
如果不是裨将戴纶、徐仁拼死相救，仇鸾自己几乎被杀。
俺答击溃大同军，长驱而去，再由古北口夺关出塞。
仇鸾命部下取平民之首进京报功。
（老乡，借你的脑袋领个军功！）
各勤王兵不敢追杀，只是跟在敌人屁股后面。
此时俺答部骑兵已极为疲惫，又要拉着抢来的东西，散漫拖拉，一点也不像个军队的样子。
但明军仅有少数将领敢于抵御或向前厮杀，而大队只求将蒙古人送出关内了事。
06
京师戒严，嘉靖怒无所出。
现在俺答走了，对误事大臣的清算便开始了。
之前俺答入侵之时，嘉靖催促丁汝夔出战，丁汝夔向严嵩问计。
老严劝丁不要出战，理由是现成的，这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打仗，打赢了你好我好大家好，打输了，你自己掂量。
听二把手这么说了，丁汝夔就不敢主战了。
而杨守谦以孤军与俺答大营相峙，没有后继部队，丁汝夔又告诫杨守谦不得轻战，也就高挂免战牌。
其余各军也都坚壁自守，并以丁汝夔、杨守谦当挡箭牌。
话传到嘉靖耳朵里，老子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们还当缩头乌龟，那你们俩就去死吧。
三法司定丁汝夔“守备不设”、杨守谦“失误军机”，依律秋后斩决。
嘉靖嫌处罚太轻，催令将丁汝夔、杨守谦斩立决。
到了最后关头，丁汝夔向严嵩求救。
严嵩拍着胸脯说：“我在，必不令公死。”
笑话，这么大的事，你不背锅，背锅的就是我。
这锅你老丁不背谁背？
到临刑前，丁汝夔才知道自己被严嵩卖了，但仍愿意独立承担责任，使兵部郎中王尚学免去一死。
在赴市途中，丁汝夔问：王郎中免乎？
正好王尚学德儿子王化在旁，谢曰：
“由于丁公大恩，免矣。”
丁汝夔叹气：
“汝父劝我速战，我为政府误。汝父免，我死无恨。”
闻者落泪。
丁汝夔在这次事变中是一个替罪羊，临终他所恨的只有阴险的严嵩。
政府，就是代指严嵩。
07
“庚戌事变”中的最大获益者是仇鸾。
因为在嘉靖眼里，
他最早派人驰报敌情；
（笑话，最早破关而入的地方就是大同）
又最早率勤王之师赶到；
（笑话，俺答就是从大同来的）
又始终与敌军列营相峙；
（笑话，仇鸾一直游而不击，跟在俺答屁股后面）
仇鸾因此深受嘉靖宠信，因功被加升太保。
升官了，仇鸾表示正在整顿兵马，一定要出塞击虏，以报入侵大仇。
嘉靖也是要找回面子的，对此更是赞赏，就命仇鸾入掌京师三大营。
仇鸾奏请驻扎在宣大之间，待冬月大举出塞，以扬国威。
冬十一月，仇鸾率诸镇兵由宣大出师，声言要直捣俺答老巢。
轰轰烈烈！
但最后也只是“稍出近塞，夜袭敌营，斩老弱数级而还”。
此后，仇鸾又奏请广集兵粮，于明年大举征北，再次鼓起了嘉靖复仇雪耻的热情。
后经徐阶等人劝说，此事便不了了之。
嘉靖三十年四月，俺答派其养子托托来京师请求互市。
仇鸾和严嵩都极力奏请嘉靖批准这一要求，以便有时间做大军征北的准备。
马市设立了，蒙古的入侵也暂时停止。
而仇鸾的远征计划却总得不到实施。
嘉靖的耐心没有了，开始对这位说大话而无实绩的当朝第一武将怀疑和厌烦。
08
而另一方面，俺答却是欲壑难填。
六个月后，俺答提出要用牛羊换粮食。
明朝拒绝了他，并将其使者逮捕起来。
俺答入侵，又开始了。
嘉靖三十一年正月，俺答再次入侵大同。
巡按御史李逢时奏请讨伐。
嘉靖很以为然，诫令将士“今后一意战守，如仍前观望，重惩不贷”。
但佩大将军印的仇鸾懦弱畏敌，不敢发兵征讨，又觉得有互市可恃，也不令部下严加防御。
二月，俺答骑兵万余人直入边塞，在怀仁大肆抢掠。
大同总兵徐仁等拥兵观望，只有中军指挥使王恭率部下死战，不敌而亡。
俺答饱掠后，押着抢掠的牛羊财物从容离去。
消息传入京师，嘉靖命逮徐仁等至京师，严令罢马市。
仇鸾害怕受惩处，于四月率师出塞，在威宁海一带袭击俺答，结果又是大败而归。
七月，俺答入侵蓟州。
仇鸾因背上生疽，不能出战，又不肯辞去大将军一职。
嘉靖命收其大将军印，令总兵陈时代行其权。
仇鸾大为恚恨，病重而死。
这时嘉靖已怀疑仇鸾有通敌的嫌疑，派陆炳秘密查访。
恰好仇鸾病死，其亲信时义、侯荣等惧祸叛逃，在边塞上被抓获，审讯中对仇鸾贿赂俺答之事供认不讳。
嘉靖这才知道，仇鸾把自己当傻子耍了几年。
下旨把仇鸾开棺枭首，传送九边，布告天下。
09
而边军依旧拉胯。
嘉靖三十一（1552）年，宣大总督苏祐奉命北伐，结果把总（军官名）刘钦7人被杀，士卒死者无算；
三十二年（1553）闰三月，俺答再寇大同，副总兵郭都率兵迎击，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