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7 年 5 月,一条消息在整个监狱里疯传开来。
  • 这天的一大清早,狱政科接到了一通来自东北的“诈骗电话”。
  • 接电话的是副科长周哥,一拿起话筒,对面就自称是辽宁警方,说在他们境内,抓到了一名从我们这儿越狱出去的逃犯。
  • 周哥当场笑了。

现在的诈骗电话无孔不入,不仅我们监狱,公检法司一条龙部门,哪个没接到过几个骚扰?大家早已经习以为常。

但是那大多是误打。

明知道我们是监狱,还敢这么嚣张来诈骗,说什么抓住了逃犯的,这还是头一遭。

周哥那天心情好,没挂电话,反而煞有其事地跟对方调侃了起来:“我在这干了二十多年了,就从来没听说跑过一个犯人。你们是逮着神仙了?”

他正准备再冷嘲热讽几句,可这句话说完之后,电话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了。

后来,据坐在他办公桌边上的小庄说,他从来没见到周科长这么紧张过,整个人坐得笔直,还拿起了笔,一边“嗯嗯”地点着头,一边飞快地在面前的白纸上记着什么,听到最后,眉头都深深地皱成了一个“川”字。

挂掉电话后,周哥坐在位置上,愣了半天。

小庄壮着胆子,小声问了一句:“科长,怎么了?”

周哥拿起记下信息的那张纸,举到额头,眯缝眼睛,反复看了三四遍,又重重地把纸拍在了桌上。

“辽宁那边说,抓住了一个从我们这儿逃跑的越狱犯。”

“怎么可能?”小庄笑了,“咱们监狱啥时候有犯人跑过来?”

“1983 年。”

周哥看着纸上记的几句话,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他们说,这个犯人是 34 年前逃走的。”

1.

我第一次见到张三,是监狱长亲自押解,从大门口森严列队的警车上,把他带了下来,送进了我们监区。

我们监区长李哥难得地换了一身锃亮的警装常服,在门口迎接。

从外面走进来的是整整一长列队伍:队首是一个老犯人,身后是监狱长,再往后,监狱各级干部一字排开,两侧是随行狱警。两名记者站在 5 米开外,拿着单反相机全程跟拍。

偌大的广场上鸦雀无声,只有闪光灯和快门响声一起交织。

老犯人弓着身子,刚理过的头发上冒着一层白茬。

他一身囚服,立在一群警服中间,左顾右盼,神态从容,像是荣誉校友回来视察母校。

万年板脸的监狱长,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还能认得吗?”

他指着眼前去年新盖的监区大楼,问老犯人。

老犯人瞪大了眼睛,使劲儿摇头。

监狱长又伸出手,指了指整个监狱的大广场和鳞次栉比的一座座高楼:“这些都没见过吧。”

老犯人咂了咂嘴:“哪能见过?我当初跑的时候,监狱就是一堆土窝,围墙就只有那么……”他踮起脚尖,举高了手,想了想,又尽力扬了扬手指,“那么高。”

说着,他四下又看了几眼,连连摇头:“不认得了,一丁点儿都不认得了。”

四周欢声如潮,十几位领导干部适时地笑了起来。

记者反应飞快,连按快门,闪光灯纷飞,抓拍到了这一幕。

“监狱事业也在进步啊。”监狱长借题发挥,发了一通感慨,身后的随行干部连忙掏出笔纷纷记了下来。

他一边领着老犯走进我们监区,一边介绍着现在的监狱发展,从高墙电网说到全天候无死角监控,老犯连连点头,左顾右盼。

我最怕和领导照面,干脆躲到了监控室里,眼不见心不烦。

眼看着他们沿着整个监区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大门口,监狱长拍了拍犯人的肩膀,语重心长:“这次回来,要好好改造,有什么困难及时提。现在的监狱跟以前不一样了,一切都很规范透明,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

老犯连连点头,佝偻着身子,握着监狱长的手摇了又摇。

记者连忙抓拍住了这个珍贵的镜头。

“这个犯人,老李你直接挂牌分管吧。”监狱长转过头,直接点名李哥。

李哥挺起胸膛,敬了一个分毫不差的标准礼:“是!”

“你主抓思想改造。日常生活,还得让一个年轻干部来负责,你们自己挑一个,要灵活细致点的。”监狱长话锋一转。

我心里咯噔一声,赶紧从监控室的门缝里闪了出来。

果然,李哥正左顾右盼地找我的身影,看到我之后,匆忙招手喊我过去:“小中,你跑这么远干什么?过来,以后这个张三,就交给你来分管了。”

“张三?”我走过去,从监狱长身后的周科手里接过档案袋。

“是,张三。”老犯低头哈腰,“郑队长是吧,以后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那天下午,大半个监区的民警都挤到了我的办公室里。

他们都是来听张三汇报思想的。

毕竟,越狱 35 年的故事,谁都好奇。

张三坐在我的对面,神态有些腼腆,似乎还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我给他一杯水:“说说吧,这一跑三十多年,是怎么回事?”

他站起来接下水杯,想了一会,似乎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最后弓着腰,讷讷地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其实当年,不是我想跑的。”

“不是你想跑,还能是谁逼着你跑的?”

“跟您说实话,真是被人逼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开始给我们讲述起了那段记忆深处的久远往事。

这一天,是 2017 年的 11 月,张三越狱后的第 35 年,他重新回到了一切开始的起点。

2.

1982 年 3 月,张三因盗窃罪入狱,刑期七年。

那时候的监狱,往往地处深山老李,生活十分艰苦,犯人的工种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鸡鸭养殖到水产经营,从开山砍树到挖煤炼钢,只要条件允许,什么劳动都可以做。

张三家里是做木匠出身,手巧,进来后没多久,就被分配到了机建队服刑,负责调配全监狱的机械,属于技术工种,狱中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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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干活利索,性子和善,从不违规违纪,深得民警喜爱。一个姓崔的队长许诺,刑满释放后,他可以帮张三争取一个名额,留在监狱里当工人。

工人不是犯人,而是和民警一样,正式上班领工资的。

在那个年代,工人名额本就是个香饽饽,竞争程度不亚于今天的公务员考试。更何况犯人被释放后,在社会上很难再找工作。能留在监狱当工人,环境熟悉,人又自由,还有编制,是最遭人红眼的好差事。

就是因为这个名额,张三被人妒忌上了。

这天上午,张三和几个狱友在山里挖土做水泥。工地上只有一名看守民警。

30 多年前,一个民警带着几十名犯人出工的情况实属平常。

那时很多犯人是就近关押,多为监狱附近的村民,有些还和狱警熟识。逢年过节,跟狱警打个招呼,说回家吃个喜酒,也就直接去了。晚上回来,提着喜烟喜糖,腊肉腌鱼,往狱警怀里一塞,就算报了到,回床上倒头就睡。

如果就这么一去不回,也不奇怪。

那时很多监狱甚至有“越狱指标”,每年允许丢失犯人百分之几,不超比例,即平安无事。所以,很多时候犯人就算跑了,民警随便找找,找不到就往上报一下,登记在案,也就算了。

张三没想到,那一天,自己也成了那“百分之几”。

当天中午,劳动间隙,张三坐在树桩上休息。另外两个狱友突然凑近,说想抽烟了,让张三去外头搞几包回来。

平日里干活时,他们经常从山里的工地翻出去,走个几里地,去固定熟识的村子,找人换烟抽。

张三说自己没钱,两人直接塞来一个包裹。

他打开一看,直接吓得脱手——包裹里,5 张 10 元大钞叠在一起。

两人低声对他说,随便买点好烟和好吃的,尽管花就行。

对面俩人也是盗窃犯,三人刑期相近,平时关系不错。

张三没多想,就随口答应了。他找到工地后一个凸出来的小山头,搭梯子爬上去,翻出了工地。

他揣着钱跑到村子里,跟人换了烟和罐头。

可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梯子被人撤走,工地也已经收工,那几个狱友全都不在了。

他在附近找了两个多小时,还是没发现梯子,急出了一头汗。

天快黑时,张三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被人骗了。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从大门回到监狱,和转身越狱。

像张三之前那样的偷偷进出,买烟换酒,当时的干部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出事就装没看见。可如果是正大光明地回监狱正门自首,会被定性为“实打实的越狱”。不单要脱一层皮,工人名额也铁定没了。

如果转身越狱,他要当一辈子东躲西藏的越狱犯。

张三躺在监狱附近的树林里,花了一个小时做这道选择题。

天很快黑了,张三起身,原路回了换烟的村子,找了个草垛,睡了一晚。

第二天拂晓,他拍了拍身上的稻草,做好了决定。

他不回去了。

这是 1983 年的 3 月,距离张三入狱服刑,刚刚过去了一年的时间,也是张三正式越狱的,第 1 年。

3.

最初的半个月,张三揣着烟和罐头,还有剩下的几张碎票子,开始了他的逃亡岁月。

那一年的祖国大地上,动乱初定,百废待兴,处处可见那场席卷全国的大运动留下来的历史痕迹。但与此同时,改革开放的风潮已经吹响,人间固然满目疮痍,却也开始抽出了欣欣向荣的嫩芽。

每个人都在忙着反思、重建和迷茫,在打破了旧有的秩序之后,新的秩序还未能建立起来,一切都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未知数。

在时代的大潮流下,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任何人留心到这一朵不起眼的小小水花。

张三就这么下了山,他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该往哪走,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监狱越远越好。”

起初的时候是靠双脚走了几天,又累,也走不远。他胆子很快就大了起来,开始去公路上,见到大卡车就拦。上了车,他掏出两支烟,往驾驶台上一拍,再客气几句,车便继续发动了。

记不清给多少司机递过烟,张三就这么一程一程地捎着,没日没夜地逃着。困了就找个地方对付一宿,甚至在车上眯一会。在这段路上,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身份,叫做“徐习”,是一个来自苏北的逃荒者,村子里遭了疫,他没亲没故,就带着点散钱出来讨生活。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他编得圆,没有一个司机起过疑心。

那时的他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随口编出来的名字,成了他之后四十年的真实人生。

终于,口袋里的罐头全部吃完,能散出去的烟也全部发空了。

1983 年 6 月,张三跳下最后一辆大卡车,落地一座县城。

他踩了踩脚下的地面,水泥路;又抬头扫视,街道,建筑,人群。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这儿了。

他走到一家馒头铺,假意问了价钱。店主一开腔,张三放下心来——完全陌生的方言。

张三找到一家小旅馆,住了三天。这期间他出门瞎转,得知这里是安徽西部一个县城。

他有点遗憾,原来自己并没有跑得太远,当初要是揣上十条烟,说不定能这么混到西藏。

第四天一早,他把自己仔细漱洗了一遍,出门找到老板娘,说想留下打杂,不要工钱,给包吃住就行。

旅馆老板娘问他从哪来,他把自己化名徐习的那一套人设搬了出来。

老板娘没说答不答应,只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让他先试着干一个月再说。

张三拿出坐牢里的那股子劲儿,干活勤快,少说多做,每天就是闷头打水洗盘子。老板娘很喜欢他,虽是说好了不要工钱,但偶尔还会给他发一点钱,让他去买点衣服,或者吃顿好的。

“自由”生活的头 3 个月格外难熬。

张三吃得极少,每顿只夹几筷子,晚上严重失眠,频做噩梦,梦境是自己被警察带走枪毙。每次半夜惊醒,背上都会被冷汗湿透。原本魁梧的身材,不到一个月,整整瘦了一圈,满脸都是胡子的青茬,整个人形销骨立。

老板娘看他吃得少,人又瘦,更生怜惜,给他的额外工钱更多。

躲在后院干活时,张三会竖尖耳朵,听到摩托或汽车的发动声就害怕,店里有穿蓝色衣服来的客人,他会心跳加速——那会让他联想到警服。

张三动过十几次自首的念头,可最后一次都没去成。

他不敢。

3 个月过去,一切平安无事。

他稍稍放心下来,开始准备给自己筹划下一个出路。

这儿说是小旅馆,其实更像是一个饭店,只是楼上空了几间房,如果有客人想要留宿,也能上来交钱住一晚罢了。平日里招待客人都在楼下的堂屋里,生意算不上好,但是那个年头里,个体户的旅馆不多,很多走南闯北赚钱的生意人,舍不得住正规招待所的,都喜欢在这儿凑合一晚。

刷盘子之余,张三留心起住店的客人,上菜端饭时,多听少说,尤其注意着那些从未听过的偏远口音客人。

过了大半年,张三终于遇见了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一个 50 岁来岁的男人从客房出来,下楼吃饭。让张三引起注意的,是男人包里鼓鼓囊囊的一大兜工具。

张三家里祖传是木匠,会手工活。出逃路上,他就有意以此谋生。

给男人端饭时,张三随口搭了几句话。寒暄过后,他往男人腰间一瞟,问,“师傅,您这包里装的是木锉和墨斗?”

老师傅抬眼瞥了他一下,点点头。

张三又把之前的家乡瘟疫故事讲了一遍,又说自己会一点祖传木匠手艺。老师傅考了几句,他对答如流。

老师傅听他说得孤苦,心生怜悯,就问他想不想跟自己走,虽然到处奔波苦了一点,但木匠功夫是硬手艺,学好了就能糊口。

张三等的就是这句话,倒头就拜,行师礼结结实实地磕了九个,老师傅拦都拦不住。

老师傅姓秋,家在东北某县,这次到安徽是被人请来做活的,做完活正要搭车回老家。

张三跟老板娘辞行,老板娘恋恋不舍,想劝张三留下来,甚至给他开了高价的工资。

张三拉着老板娘的手,千恩万谢,可就是一个字也不应。

他去意已决。

第二天早上 5 点,张三收拾好了小包,跟秋师傅踏上了去东北的火车。

这一天,是 1984 年的 6 月,张三越狱的第 2 年,他从安徽前往千里之外的东北,开始了他从此崭新的人生。

4.

这年夏天,张三一路向西,在绿皮火车上颠簸了几十个小时,横跨半个中国,最后在东三省的一个县城下了车。

张三站在车站的门口,头一次觉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在这里,被监狱抓回去的风险已经无限接近于零。可是新的问题开始出现。

头一个就是户口。

刚来到这儿的第二天,他就被当地派出所叫了过去,是有人举报,说秋师傅家来了个陌生男人。

警察问他姓名籍贯,张三又讲了一遍瘟疫逃荒的故事。他自己都几乎把这段经历当成了真的,讲的时候,两眼冒着泪花。

80 年代初,正是严打开始的年头,张三险些直接被打作盲流,强制遣返。幸好县城偏僻,秋师傅在当地又颇有些声望,托了人送了礼,说尽好话,才把这个徒弟保了下来,登记在了秋师傅家的户口上。

可户口能糊弄,身份证却必须要核实后才能办理。

张三干脆装聋作哑,只字不提身份证的事情。派出所也嫌麻烦,来了个心照不宣。

就这样,张三变成了“徐习”,有户口,没身份,算是这儿正式扎根落地的“半个人”。

半个就半个,张三也不在乎。能躲起来活着,不被抓回去吃枪子儿,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想,之后的半辈子,他就在这安生过,跟师父学手艺了。

张三勤快,能吃苦,又有根底,加上一心学艺,没有杂念。旁人要学十年八年的本事,他不到三年就出了师,秋师傅也对他很满意,开始让他自己接活了。

可没接了几次活儿,张三就铁青着脸又回来了。

正值改革开放的时候,百废待兴,木匠手艺算得上是顶吃香的,谁家打个柜子,修个桌子,乃至于老房子补个梁柱,盖房子上个新椽,都得求着木匠师傅的心情。

旁的木匠师傅敢耍横,敢发脾气,敢端着架子给人脸色,张三不敢。无论到哪儿,他都跟人陪着小心,生怕闹出点什么矛盾来。

可人生就是这样,你越怕事儿,事儿越来找你。

头两次干活,他还算顺利,小徐师傅脾气好的名声也就传了出来,结果到了第三次,他给邻镇一户人家做完活,辛苦了一周,自己拉车把桌椅运过去。那户兄弟仨直接围过来,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说,你雕错了花样,就不让你赔了,自己滚吧。

张三想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却不想跟张三讲,兄弟仨一人扛着一个锄头,站在门口,就这么睨着眼看着张三,说要钱没有,要挨揍管够。

张三低着头,浑身发抖,差点把手骨给捏碎了。那兄弟仨以为他是怕了,谁也没想到,张三是恨。

他想起了在监狱里,那曾经跟他称兄道弟、却把他骗到了外头的几个人。

他红着眼,脑海中腾地一下升起了杀人的念头。

——反正已经是逃犯了,不在乎多背几条人命。

可下一秒,他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坏了。

他满背都是冷汗,没敢抬头,就这么匆忙转过身,在那兄弟仨的奚落笑声里走了回去。

回去后,他没敢告诉师傅。秋师傅性子刚烈,肯定出头给他讨个公道,他担心两伙人起了争执,闹到派出所里,警察追查到他身上。

之后的日子里,他经常是干活没多久,就被人看出软弱,被百般刁难,克扣工钱。周围村子里都传遍了他的故事,说他给那兄弟仨打了一整套家具,结果被骂了两句,就不敢要钱,灰溜溜地跑了。谁都想来占这个便宜。

他就不再在临近接活了。

东北偏僻,山区村子又多,路程颠簸,少有木匠师傅愿意入山接活,村民们要打家具,必须运好木材下山来订,再把打好的家具带回去。一来一回,又耗时又耗力。

别人不去,张三去。

这一年,已经是 1987 年了,张三越狱的第 5 年,人善被人欺,东北边陲也容不下他,他就这么背着一个大包,进了山里。他什么都不敢求,只想能安稳地活着。

5.

张三在山里走了大半年,磨破了八双鞋。

山路险陡,路程遥远,每次接了活,张三像是个游方郎中一样,背着自己木匠活计的大包,往山里一钻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一个个村子走过去,挨家挨户地接活干。

运气好的时候,能打一两个新家具,运气不好的时候,三天就补了个破柜子,还差点累晕在了路边。

他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钱是赚了一些,可命都快走没了。

这年的年三十,他冒着一路风雪,终于赶回了秋师傅的家里。陪师父吃完年夜饭,放完炮仗,他就回到了自己临时住的小屋。

他点好灯,打开工具袋,把里面准备了很久的东西一样样摆在地上:几块厚木板,一口袋从附近木料厂捡来的小滑轮,螺丝钉,螺丝刀,一些木活工具。

张三就着这昏黄的破灯泡,花了半个晚上,做出了一辆谁也没见过的便携滚轮车。

用现在的话,那是一块标准的滑板。

其实张三最早的打算,是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可他不会骑,那个年代自行车价格又高,他舍不得这个钱。

他就有事没事地趴在旁人的自行车边看,寻思着给自己也做一个类似的代步工具。

在脑海中构思了很久,他最后终于捣鼓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

第二天,大年初一早上,张三踩上滑板,左脚发力,右脚滑行。他从家门口一直平稳地滑到村口大路。

第一次试滑圆满结束。

张三惊喜地发现,这东西比想象中还要省力得多。

之后的日子里,张三出门干木匠活,上身薄棉衣,军绿色裤子,提着板子,脚下一踩就能出门。山区陡峭,到了上坡的时候,他把滑板一拿,夹在腋下就走,到了下坡的时候,踩着就能下去,比风还快。

更重要的是,这玩意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到哪儿都随身一背,不像自行车那样易丢,谁也偷不走。

平日里路上遇到穿警服的人影,远远看到,他掉头就能滑走,又快,还不显眼,谁也抓不住他。

80 年代的中国,滑板还远远没有到传入的时候,甚至连北京城里都见不到一块影子。

这么看来,张三可能是新中国第一个滑手。

就这么风里来雨里去,踩着滑板熬了几年,他手里终于也攒下了些钱。

秋师傅想给爱徒商量一门亲事。张三虽然能赚钱,手艺好,在村里的口碑也不错,但他毕竟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至今还是秋师傅家的黑户,连结婚证没法办。

好人家里的姑娘,没有愿意跟他的,张三也从来没动过高攀的心思。

其实张三一直有看中的人。

秋师傅几次三番地问下来,他才交了底——张三看上了一个寡妇。

寡妇姓原,比张三大 3 岁,老公前些年出车祸去世,她自己带着个 8 岁大的儿子。

张三不嫌她有孩子,她也不嫌张三是个外乡黑户,张三平时没少给她家做些零碎活计,两人早就情投意合,只等秋师傅点头。

秋师傅没难为两人,反而高高兴兴地打了一双新衣柜,算作是给他俩的成亲礼物。

那年夏天,张三和原寡妇成了亲。

两个人没去办结婚证,只是小范围地请了几个亲戚朋友喝了场酒。

张三答应妻子,两人不要小孩,他把原寡妇的孩子文加当亲生孩子来抚养。

张三不知道自己会在这片“自由世界”待到哪一天,他想得很明白,一旦自己被发现是逃犯,会马上自首,绝不让杨家母子俩受到半点牵连。

而 30 多年后,他真的是这么做的。

那一年,是 1989 年,张三越狱的第 7 个年头,他有了个家,有了个老婆,还有了个儿子。张三过上了他从来不敢想的生活,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心里暗暗发誓,就算累死苦死,也得给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6.

婚后生活波澜不惊。

原寡妇没有经济来源,全靠前夫的赔偿金过日子。张三担起了一个父亲和丈夫的全部责任。

徐文加从记事起就知道,“徐习”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张三和原寡妇都没有瞒着孩子。

可徐文加并不在乎,对于他来说,这个过早佝偻和苍老的中年木匠,是他唯一肯认的爹。

刚结婚时,张三不打算让徐文加改姓,坚持的是原寡妇。

原寡妇说,孩子不改姓,村里的孩子都欺负他,还以为他没爹呢。

张三想了想,就答应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反正自己本来也不姓徐,文加改了就改了,他也没有什么负担。哪怕以后被抓了,也影响不到孩子。

张三没想到,改了这个姓之后,他再看到文加的时候,打心里就亲了很多。

他开始渐渐地真的把他当作“儿子”来看了。

原本自打跟原寡妇好上了之后,张三早就不去山里了,有了滑板,他大可以顺着公路,跑临近的几个县城里做活,市场渐渐规范了,很少再有干活不给钱的情况,张三手艺又精巧,收费还不高,搏了个好名声。他能赚到些轻松的钱,自然不愿意再去辛苦,宁可多空些时间,去帮原寡妇做做家务,干干杂活。

可真这么成了亲,多了个儿子之后,张三又开始接一些早就不接了的大活,或者比较偏远的活了。有时候一跑,就要在外地一个月。

他疼文加,比原寡妇还疼。村里孩子喜欢玩什么,他就给文加买什么,还做了一些精巧的木工小玩具。

张三还专门做了一副小滑板,没活儿时就陪儿子在村口玩滑板。人影和滑板,一大一小,相映成趣。

学校里没有孩子再提文加没有爹的事情,他们都羡慕文加,说文加的爹是全世界最好的爹。

只有张三自己知道,他的噩梦里,从此之后又多了一样。

他没梦到过原寡妇,却梦到过文加——他梦见自己被抓,然后文加又没了爹,被别的孩子欺负,他在牢里喊文加的名字,可文加听不到,孩子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家里,手里拿着小滑板,哭成了个小泪人。

从那时起,他的脑袋里冒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以后文加长大了,让他念军校,当连长、团长、甚至司令。

张三认定一个观念:军人比警察大。

如果他有了一个当军官的儿子,就不用那么怕警察了;而文加如果进了部队,即便自己被抓走,也不用再担心孩子在外头被人欺负了。

张三没让他像别的穷人家孩子一样,早早地辍学务农打工赚钱。他说服了原寡妇,一直让徐文加读书。

张三婚后第三年,秋师傅病逝。

张三专门穿了孝衣磕了头,跪着给秋师傅抬的灵车,哭了很久。旧社会的木匠活是家学手艺,世代相传。可张三不传,他不仅不教徐文加,甚至也不收徒弟。

镇上许多人挖空心思,托人送礼,想把家里孩子送到张三这来学本事,但他的嘴从来没松过。哪怕有人找原寡妇说情都没用。

张三夹着自己的滑板,站在家门口,跟前来拜师的父母们说,我要把这门木工手艺带到棺材里,谁想学的话找秋师傅的亲儿子,那是秋家正统。

木工活的师徒,往往情同父子。张三不想自己东窗事发时,再多连累人家孩子。他宁可什么都不教。

除了妻子和孩子,张三抗拒任何亲密关系。家庭已经是他最大的赌注。

这一年是 1992 年,张三越狱的第 10 年,外头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张三对此一无所知。他躲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儿子”规划着未来的一切。木匠赚钱不易,都是一钉一刨的血汗钱。张三踩着滑板,背着工具,走街串巷,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么一滑,就滑了十几年。

7.

次年夏天,时代的春风终于吹到了这个边陲小镇。张三开始交起了好运。

90 年代初,经济腾飞,先富起来的商人开始追求品味,高等家具成了热销品。手工打造的家具,和“匠心”、“订制”挂钩——也就是贵。

张三活儿精细,人踏实,十几年来早就在镇上传开名声。

附近家具厂的人特地拎着烟酒,还有扛着录音机来的,请张三给厂里手工打造贵重的红木家具,这些人开完价格,直接把一大摞“老人头”钞票拍在张三眼前。

此后,张三打一个红木柜子,连带雕花、上漆、做成成品, 一次能赚 1000 多块钱——在 90 年代,这相当于他过去半年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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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出名气后,张三身价越来越高,到了最后,一件上好的家具,从他手里走出去的,最贵能拿到一万五千块。

张三发了财,不存银行,不告诉妻子和孩子,把所有赚来的钞票都锁进箱子里,埋在床底下。

他准备把钱花在刀刃上。

1998 年夏天,徐文加高考成绩公布,成功被西南地区一家军校录取为地方生。

原寡妇骄傲之余,担忧起接下来的学费。军校地方生不比正式生,不仅没有学费减免,花销反而更大。

她穿戴整齐,想拉着张三一起找娘家亲戚借钱。

张三没言语,把原寡妇拽到里屋,掀开了床板,拿出了里面所有的钱。

原寡妇没想到,自己和这么多人民币睡了四五年。

张三推开门,把徐文加喊进屋子,指了指床铺,说,“这些是你爸存下来的钱,够不够你上大学?不够的话,爸再给你挣。”

徐文加和原寡妇都不敢相信,这些钱都是张三做木匠活赚到的。

只有张三自己知道,是时候把钱都取出来了。

军校录取通知书邮到家那天,张三给自己开了一瓶酒。

越狱十多年,张三没碰过烟酒。

他不敢抽烟,香烟是张三的心理阴影,是自己“被越狱”的源头。不喝酒,是怕自己喝多了,把不该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偷偷摸摸到厨房里,给自己开了一瓶酒。挑了一瓶之前家具厂送的最贵的酒。

白酒入喉,张三呛出眼泪。他就端着一盘花生米,一边嚼着,一边喝酒,喝得眼泪流了满脸。但即使这样,他仍然没说一个字。

前几口还清醒的时候,张三努力告诉自己,如果喝多了,直到酒醒之前,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话。

第二天早上,徐文加在厨房的瓷砖地上,找到了熟睡的张三。

张三的手里拿着酒瓶,地上散落了很多花生米,嘴里被自己塞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硬生生地堵住了嘴。

1998 年初秋,徐文加去军校报到,临行前,带上了张三给他做的小滑板。

这一年,张三越狱的第 16 年,他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一块大石放了下来。送徐文加去坐车的那天,他站在车站前很久很久,看着火车轰隆隆地驶向远方,忽然觉得,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初夏的自己。

8.

徐文加读大学后,张三很少再接木匠活,赋闲在家,和妻子看电视,侍弄花草,每周定期踩滑板去镇上集市买东西。

步入 50 岁后,张三渐渐冒出了一个念头:也许到了自己该回去的时候了。

让他产生这个想法的,是两件事。

第一件,2002 年夏天,徐文加从军校毕业,如愿以偿地进入了部队服役,成为一名军官。

第二件,是人口大普查。

迄今为止,全国人口大普查一共进行了 6 次。张三越狱之后,经历过其中 3 次。

1982 年的第二次普查,他刚刚判刑入狱,在劳改队里做的调查。等到越狱出来之后,普查已经结束,却赶上了严打的风头,幸好秋师傅仁义,照拂了他,让他落户在了自己家里。

1990 年那次,他已经结婚,有家有口,当地派出所和他也熟识,走了个形式后,把他的户口和原寡妇的迁在了一起。

2000 年这次,情况发生了变化。

派出所的户籍警开着桑塔纳,驱车来到杨家,进门直奔张三,说这次必须说清自己身份。

张三一口咬定,老家生了瘟疫后,自己无亲无故,村子没正经名字,就叫徐家村,他也不知道是归哪个县哪个乡的。

派出所的调查陷入了死局。单凭“某某省徐家村”这个 6 个字,什么都找不到。

户籍警无计可施,第二次找到张三,说给他办个假身份证。

张三一时没懂。

户籍警说,在我们这个地区,能用,我认你这个证,出了啥事来找我。但是你到了外地,这个身份证就是假的,联网查不到。给你办这个证,一个是为了人口普查工作继续开展,二个是方便你有个身份,但是你绝对不要在咱们这个地区以外的任何地方使用。

张三拍着胸脯答应了。

户籍警没怀疑,他也是县城里长大的,从小家里就用着“小徐师傅”打出来的木具,只当他真是逃荒过来的,便又交代了两句,转身走了。

张三却觉得很疲倦。

他厌倦当“假人”了。

张三早看新闻里说,现在科技发达,所有通缉犯的资料,不论年限,一律录入到电脑,而且现在街头巷尾都有摄像头,自动识别,如果发现是通缉犯,立刻通知警察来逮捕。

他听得神乎其神,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

2000 年以后,城市建得完善,路更通畅,把附近的村集都连成了一个整体。从那之后他再去镇上赶集,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东北夏天炎热,他出门仍然戴着帽子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踩上滑板,矫健飞驰。

这身行头、年纪,加上滑板,很难不引起路人的注意。

张三看到路边行人飘来的眼神,都会觉得对方要去报警了。

徐文加劝了父亲很多次,到了这个年纪了,不要再玩滑板这么危险的东西了,可张三总是不听。

有时候说急了,张三还会骂儿子,是不是嫌我老头子这个滑板给你这个大军官丢人了。

老来如顽童,徐文加无话可说,只能尽力叮嘱母亲,平日里多看好一点,千万别让张三出事。

运气好的是,之后的十几年,一直平平安安。

徐文加扎根在部队里,成就斐然。2014 年,升职为副团级干部,娶妻生子。

2016 年春节,徐文加带着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来家里过年。

张三和妻子炒了一大桌菜,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张三喝了好几杯酒,头稍有些晕时,他走出房间透气,看到了院子里的花板。

他想起多年前的春节,秋师傅家偏房里,自己在灯下做出第一个滑板的夜晚。

张三对自己低声说,也许是时候该歇一歇了。

后来,张三说,日子过久了,连他自己都忘了,原来这一年,都已经是他越狱出来的第 34 个年头了。

9.

张三踩了 30 多年滑板,滑活了一家人,把儿子滑进军校,把自己在“自由世界”滑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最后,他也是因为滑板去自首的。

2017 年春天,张三踩着滑板,路过菜场门口的十字路口时,一个没留神,和旁边疾驰而来的电动车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徐文加得知消息之后,连忙从部队里赶到医院。

他匆忙地推开病房的门,一进屋,张三神情严肃地端坐在床上。

没等徐文加开口,张三直接说:“儿子,带我去自首。”

徐文加以为父亲把头脑摔坏了,急得不行,连忙要去找医生。

刚一转身,张三拽住他的手腕。借着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讲了一遍。

张三说,这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敢来过医院,这还是头一次。等会一抽血,身份肯定就暴露了。他让徐文加赶紧在警察发现前,带自己去自首,这样儿子算立功,不会影响前途。

“不信?你去查查,我根本不叫徐习,我大名叫张三”

说这些话时,张三一直死死拽着徐文加的手腕,说完就要下床穿鞋。

徐文加完全懵掉,他先把情绪激动的父亲劝得平静了一些,然后掏出电话,打给了当地公安局的副局长。

副局长是他军校里的同学,对方答应马上就查。

5 分钟后,对方回了电话,说确实有个记录,事儿在 1983 年秋天,有个叫张三的,从某监狱里跑出来后人间失踪。

副局长描述了长相。听到“眉梢有一颗痣”时,徐文加感觉身上没了力气。

徐文加缓了几分钟,脑子里闪了一遍父亲古怪的地方——内向寡言,滑滑板,不传木工手艺,不出远门。

他回过头,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口,看向屋里的父亲。

张三看向窗外的天空,脸上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淡淡笑容。

这是他越狱后的第 35 年,藏了大半辈子的实话,终于说给了自己的儿子。张三已经做好了接受命运的准备,他说,那一刻他很平静,像是流浪了这么多年的游子,终于要回家了。

10.

2018 年 1 月,张三被正式收监后没多久,我就见到了他儿子本人。

徐文加很魁梧,1 米 85 左右,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军人的方正。他带着妻子和儿子,千里迢迢从东北一起赶来看张三。

家属接见时,张三对着话筒,看着玻璃外的儿子一家,笑得合不拢嘴。

考虑到张三的特殊情况,最终以脱逃罪定刑,加上之前未执行完的余刑刑期,一共判处 7 年有期徒刑。如果他在里面表现良好,最快 4 年半左右,就能出去和家人重逢了。

张三的表现一直很好。

他能吃,能睡,精神头健旺得丝毫不像是这个年纪的老人,我觉得这 7 年刑期,倒像是张三真正获得自由的时刻。

通过监狱,我们联系到了张三原本的家人,他的父母 90 年代末就去世了,剩下一个弟弟,却不愿意来见他,只是通过狱警告诉了他家里的一些基本情况。

张三对此很释然,他说两世为人,最对不起父母家人。如果有来生的话,他亏欠父母的,做牛做马都要补上。

张三入狱没多久,有个已经退休了大半年的老狱警,从家里特地赶回来看张三。

两人一见面,张三愣了几秒,直接喊,崔队长?

他们在监房里相谈甚欢。偶尔提到一些老名字的时候,张三会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激动得脸都红了。

两个头上布满白茬儿的老人,在监房里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到了收工的时间,崔队长才恋恋不舍地从监房离开。

临走时,崔队长突然说,老张,我还欠你一个工人名额没给,你还要不?

张三爽朗地笑了一声,崔队,只要不让我出去买烟,我啥活儿都干。

一星期后,监狱长特意来过问张三在监狱的服刑情况。我站在一旁,监狱长背着手,在监房里,问张三,狱内生活是否还适应。

他哈哈大笑,说别提多舒心了。

他现在能吃,能睡,什么都不用再躲了,剩下唯一的盼头就是熬过这几年,早日回去,赶在死之前过几天家人团聚的好日子。

他还说,他不仅要回去,还要坐一坐高铁回去,就用真的身份证,光明正大地去坐,啥都不怕。

说着,他拍了拍大腿,像是有点遗憾地低声嘟囔了一句:

“就是可惜这腿撞废了。”

“不然回去之后,要是还能再滑一次滑板,得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