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袁萍牵着女儿刚靠近高小川家的院子,就见一只搪瓷碗从屋内嗖地飞出来,重重地砸在墙壁上,哐啷一声弹得好高。

高小川的老婆李君梅伤心欲绝的哭声传来:“120万!你这是要我们娘儿俩的命吗?我嫁给你8年,吃尽了苦头,到头来还要跟你一起背负这120万的债?高小川,你干脆拿刀捅了我算了,我他妈也不想活了!”

从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中不难听出事情原委。

高小川于一个月前的某天,在结束了车间一天的劳作之后,为了多赚钱,又接了一趟送货的私活儿。结果因为太过疲累,前去装货的途中迷了一下眼,撞死了一个人——这人正是袁萍的丈夫!

因为是全责,法院判赔120万。更悲催的是,高小川那辆破货车没有任何保险,这钱全得自己赔。也就是说,高小川欠了袁萍120万!

然而,莫说120万,他们家连20万都没有。所有的银行卡,现金七七八八加起来不到8万。高小川把家里搜罗个干净,外加东拼西凑,一共只给了袁萍12万。

一条人命,只赔12万显然是不行的。

而高小川这头,李君梅也快气疯了。

老婆李君梅当初图高小川长相不错,憨厚老实,被爱情冲昏头脑嫁了他。

几年穷日子过下来,心中那份热情被磋磨得一点不剩,从一个为爱下凡的浪漫少女变成了一个因贫生恨的怨妇。

以前她看上他什么,现在就恨他什么。就连他的憨厚老实,如今也成了窝囊的表现。她气他,骂他,他永远一声不吭,让她有种拳头落在棉花上的感觉。

现在好了,窝囊的他忽然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她整个世界震颤晃动起来。

120万,她只想把他剁成120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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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事发到现在,李君梅一直在闹。于悲痛中反思,于痛泣中决断——她想离婚走人!

她有个秘密,她跟附近作坊老板老刘暗中苟且了不止一次。老刘前年离了,说只要她肯离婚,就娶她。老刘虽然又秃又胖还猥琐,但人家不缺钱。她因为吃够了没钱的苦,现在才知道钱的好处。

之所以一直没下定决心,是因为她对高小川多多少少有些不忍。

高小川父母早逝,在她之前相过很多次亲,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也正是因为他悲苦的出身,糟糕的经济状况,使得他格外珍惜到手的幸福。他把她的双亲当做亲爹妈来孝敬,把屈尊嫁他的李君梅当女王一样宠。

他骨子里的自卑和对命运的感恩,养出了他一副软沓沓的、对什么都逆来顺受的性子。

8年里,她向他撒够了野,所以才会于心不忍。一面跟老刘暗中来往,一面在死水一般的日子里目眦欲裂。每每听说有人给老刘介绍了女人,她就会心烦意乱,各种找茬摔摔打打。

不明所以的高小川,全都生生受下了。

此时袁萍拍响铁门的时候,李君梅刚刚摔碎了一只水壶。

高小川见来人是袁萍,悲戚的脸上又多了一份沮丧。

把人请进屋,李君梅抹了把泪,冷着脸道:“你来也没用,我们家情况你也知道,没钱赔你!实在不行,你再去告,谁撞的人抓谁去坐牢得了!再不然,”她忽然直指着高小川,怒道:“再不然你也开车把他撞死得了,一命抵一命!”

她说着猛抄起桌上一只瓷勺狠狠地向高小川掷过去,不偏不倚砸在了高小川的眼睛上。

高小川吃痛,惨叫一声捂住了眼。李君梅则在丈夫的哀痛中拽起女儿向院子里走去,行至大门口,高声掷过来一句:“高小川,你要卖房子是吧?行啊!你卖房子,咱们就离婚!这日子老娘不过了!”

高小川的眼睛疼得睁不开,努力眨巴了几下,慢慢掀开一条缝,血红的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袁萍又气又有些说不出的心疼,冲进卫生间找了条干净毛巾,用热水拧了两把给他热敷,愤愤道:“她平时就这么对你?你怎么忍得了?有钱没钱的,不能好好说吗?怎么还打人?”

高小川苦笑:“也不能怪她。她跟我八年,一直吃苦受累的,现在又出了这个事儿,她太糟心了。她是在气我,没有怨你的意思,也是我,是我害苦了你,袁萍……”

当着李君梅,高小川都是喊袁萍大妹子。只有李君梅不在的时候,他才直呼其名,并且两个人的交流也相对熟络自然。

李君梅有老刘一事瞒着高小川,高小川也有一事没告诉李君梅,那就是,他跟袁萍其实很早就认识。

3

多年前,有媒人曾安排高小川跟袁萍见过面。

当时袁萍对长相英俊、性格腼腆的高小川很是中意,两人私下又见了一面。可袁家二老在得知高小川无父无母,除了一套破房子之外什么也没有之后,又惊又气,当即打电话给介绍人把这事儿给否了,也不让袁萍再跟高小川见面。

隔年,袁萍在家里的安排下嫁了人。而高小川在那之后不久也娶了李君梅。

其实高小川对袁萍的印象是很模糊的,毕竟在他辛酸又漫长的相亲史上,袁萍不过是极寻常的一笔。处理肇事案时,他看到袁萍的一刹,只是觉得这女人有点眼熟而已。反倒是袁萍一眼就认出了高小川。

相比其他死了丈夫的女人,袁萍的反应相当平静。她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过是眼眶微红,默默地走程序。

处理结果下来时,相关人员问她有没有意见,她说没意见,只希望钱能立刻到位。因为丈夫生前借了钱做生意,现在人死了,花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她还得还亡夫的债。她上有老下有小,又不会赚钱云云。

所以认识高小川是一回事,该要的赔偿还是得要。

此时,高小川的眼睛在热敷后稍稍好了一些,他示意袁萍坐下,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拿了两个湿漉漉的苹果出来,分别递给袁萍和她女儿:“水壶打碎了,没有水,随便啃两口苹果解解渴吧!不酸,挺甜的。”

那天下午,高小川除了不断表示对撞死了她丈夫的悔恨和歉意之外,便是就赔偿问题给出了详细的计划。他说会尽量劝服李君梅同意他卖掉房子。如果能顺利卖出,至少能给到她六十万赔偿,余下的他会定期偿还。

袁萍问:“卖了房子你们住哪儿?”

高小川说他一个堂哥在镇上有空房可以低价租给他,他想劝服李君梅跟他搬去镇上。他有擀面烙饼的手艺,想在镇上开个早点铺。但他担心的是,君梅恐怕不会同意,没准儿要跟他离婚。

袁萍就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咬着苹果。女儿的都早已吃完了,她的却还剩大半个,似乎有意借着这个苹果拖延时间。末了,她说:“高小川,如果你老婆真要跟你离,你怎么办?”

听到这,高小川本就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真那样,也没办法。是我坑苦了她。她真要走,我也不拦。我就觉得挺对不起她的。她当初随便嫁给什么人,也比跟着我强。你不知道,她每次碰见,碰见她那些小姐妹,她心里,都挺不是滋味儿……”

他苦笑:“像我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结婚。我早该看透了,有些人,天生就这命,越想守住什么,越守不住,怕什么来什么。”

4

李君梅这一走,几天没有回来。她把女儿送去了娘家,自己去了老刘家。

老刘趁机拱火:“你说你这是什么命?受穷也就算了,还摊上这么一桩横祸!不是我说你,你跟着高小川,那就是一辈子穷命。我会看相,他就是天生一副倒霉相,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你跟着他,也甭想翻身,早晚给他拖死……”

以前老刘说这种话,总是精准无误地戳中她的痛处,令她无比烦躁,当即垮脸。

现在不了,老刘刚起个头,她便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怎么这么命苦?以为跟着他最多就是受穷,没想到还要负债!他居然想卖房子还钱,让我跟他搬去镇上!他做梦!我要跟他离婚!”

老刘顿时兴起:“你说真的假的?我可当真呢!”

两天以后,在高小川的左顾右盼中,李君梅回了家。

那天,整个屋子里凝上了一层寒霜,气氛低到了冰点。李君梅抛出一句离婚,高小川再也没有接上一句。他只是默默地捂着那只依然肿得老高的左眼,听李君梅声泪俱下地控诉这些年来跟他吃的苦,受的罪。

反正也要离了,她索性吐个痛快,如此才能解释她的翻脸无情:“高小川,不瞒你说,其实嫁给你的头两年,我就后悔了。我那些同学,亲戚,谁过得不比我好?当初跟你一样穷的,后来做生意的做生意,升职的升职,也就只有你,只有你还这么穷!

“我本来以为你这辈子能翻身,能让我过上好日子,结果我等来等去,就等来这么个结果!这种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咱俩继续捆在一起也是相互折磨。我看,还是离了吧!给彼此一条生路。离婚后女儿跟着我,也算减轻你的负担了……”

高小川听着,默默无言,只不断地从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涌出泪来。但他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同意离婚,同意让出女儿的抚养权,承诺会定期给抚养费。房子本来就是他的婚前财产,他要卖了赔钱给袁萍。李君梅没有异议。

事情谈妥了的第二天,李君梅就搬走了。说是回娘家住,其实是去了老刘那儿。

两个月后,两人办妥了离婚手续。

至此,高小川变得孑然一身,不但没有了家,连钱和房子都没了。

然而一无所有的高小川,悲伤之余竟也感到了一丝轻松。他从李君梅毫无留恋的背影中看到了她奔向新生的那份迫切,仿佛她一直在等着一个可以和他分道扬镳的机会。

她终于等到了,而长期活在埋怨和指责下的高小川也乐得成全。与其看着她在贫穷与失望中一点一点变得面目全非,他宁可还她一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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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然而高小川的房子并没有卖成。

袁萍不让他卖。她隔三差五跑来看高小川,给他带自己腌的八宝菜和亲手包的饺子馄饨。饺子有猪肉馅儿和芹菜馅儿的,馄饨皮儿薄馅儿多,配上自己熬的黑酱,贼香。

她没事儿还爱喝两口,想喝酒的那天,她会买上火锅底料和十几样荤素配菜去他家,翻出他家橱柜下面的鸳鸯锅,插上电,央求他陪自己美美地吃上一顿。

这时候,她不再是他的债主,他也不是撞死了她丈夫的倒霉蛋,他们是一对饱受生活摧残的天涯沦落人,借着那猛烈的辣味儿和烧喉又烧胃的烈酒,敞开心扉、互诉衷肠。

高小川喝多了居然爱笑,抿嘴笑得极为腼腆。说起爸妈在他多少岁的时候忽然相继病逝时,鼻涕呼啦啦掉下来,和着眼泪把自己弄得狼狈又滑稽。

袁萍则在不断蒸腾的辣气和热气中告诉高小川一个秘密:其实丈夫发生车祸的几个小时前,她刚刚遭遇了他的暴打。

那个死鬼,一直都不是个东西,回回喝了酒之后打起她来都不要命。结婚多年,她一直活在家暴中,想离离不掉,想逃不知道往哪儿逃。得知丈夫身亡的那一刻,她激动不已,就差没有笑出来。从去案发现场到把他的骨灰埋进土里,她没有掉过一滴泪……

她说完之后,又长达数分钟,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有鼎沸的锅底不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以及蔬菜和牛肚在红油里持续翻滚的声音,以及,以及袁萍由小及大的,断断续续的,似伤心又似解脱的哭声……

她以为高小川会跟她玩笑说:这么说,我还帮了你?那你怎么好意思问我要赔偿嘛?

然而没有。他只是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伸长胳膊往她碗里夹已经烫熟的菜,说:“吃吧,一会儿就老了。”

再然后,袁萍跟高小川在一起了。

高小川给不了李君梅想要的生活,但却能给够袁萍她极度渴望的、前夫从不曾给过的温柔。她从一开始就看出李君梅不想过了,也打探了高小川的为人。他还是她当年认识的那个性格温和,憨厚老实,卑微腼腆的男人。并且经过生活的打压,现实的摧残,他比原先更好欺负了。

她原先的计划就是,跟他讨要赔偿,追着要,能要到是最好。真要不到,如果李君梅跟他离了——瞧她那样子八成也是要离的,她就要高小川。

像他们这样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欲望小到能有个家就心满意足。她知道她和高小川是同一类人——不曾被命运善待,却依然感恩上天赐予的每一次甘霖。

或许她跟李君梅都没有错,也没有谁比谁更高尚。人的选择本就无所谓对错,不过是基于你缺少什么,渴望什么。

她原以为丈夫的死是她人生的转折,却没想到它无意间撬动了命运的齿轮,扭转了三个人的人生。她庆幸,亦感恩,惟愿所有的人,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