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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第十八届肖邦钢琴大赛落下帷幕,第一名由加拿大华裔钢琴家刘晓禹Bruce (Xiaoyu) Liu获得。值得一提的是,2000年在肖赛舞台上获得第四名佳绩的中国钢琴家陈萨,也是此次大赛的评委之一。

在前往波兰华沙之前,陈萨在9月份首度联合环球音乐旗下Decca厂牌发行了新专辑《肖邦夜曲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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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辑发布会在红砖美术馆举办,在那个惬意的午后,阳光透过红砖洋洋洒洒落在钢琴上,陈萨与我们分享了新专辑录制的过程和趣事。

在之后的一周里,小鹿访谈终于有机会能与陈萨面对面坐下来,聊聊她的音乐启蒙故事、在海外求学的经历、过去一年的生活状况、对钢琴家这份职业的感悟……

接下来请跟随小鹿访谈一起,进入陈萨的音乐世界。

△ 陈萨新专辑发布会现场

小鹿访谈:新专辑因疫情搁置了一年,在没有巡演也没有专辑录制情况下,你的生活节奏是什么样的?

其实现在想到2020年,我真正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应该是从3月份取消录音计划开始。从3月份一直到8月底,这5个月是非常迷茫的。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考虑了很多关于音乐在我们生活里到底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这样的问题。我会觉得,自己这么投入去热爱的一个事业,在灾难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而且根本帮不上在前线的人,那个时刻是有一些痛苦的。

但作为一个钢琴家,我的生活状态只是在舞台上,大部分时间也是在琴房里跟钢琴独自度过的,也因此我觉得我的生活并没有本质上的一个颠覆。

我还是在保持练琴,练不同的作品,只是浏览了很多不同的作品,却并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在舞台上把它们带给大家,但跟音乐在一起仍然是我的常态。

我的确考虑过灾难和自己这份职业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的互作用力。当时是有一些困惑的,并且现在仍然没有找到最终的答案。

但在你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调整你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当时选择了保持练琴、跟音乐在一起,这一部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可以控制、可以选择的。

小鹿访谈:专辑的录制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什么难忘的事情?

这次专辑录制一共花了三天时间,第一天我就在里面待了12个小时。

我记得那天差不多11点进去音乐厅,再出来也是大概晚上11点了。我以为第一天会非常非常累,但是录完了以后的那个状态,是整个人轻飘飘的,像在太空里走路一样,有一种很轻盈的狂喜。

我觉得,这种感觉是当你特别投入在某一种状态里很长时间之后得到的那一种兴奋感,挺有意思的。

但因为我们并不是机器,所以第二天如我预期的那样感觉很累。那种累是你的整个能量等级一下子就下降了很多。好在第二天开始的那一首夜曲也是比较安静的,所以也慢慢地进入了状况。

第二天快要收工的时候录的那一首夜曲,其实是有了一点点挣扎,因为它需要的是一种非常汹涌的、一种很激动人心的东西。但是它的高声部又要站在一切风暴之巅的那种感觉在吟唱,所以那个需要很多很多的给予。

当我整个能量等级比较低的时候,好像感觉有一点累。每一次录音都会有这么几个点会感觉到特别累,每逢到这样的时刻我觉得意念力特别重要,也是意念力帮我去度过那些时刻,录制到最后还是很满意的。

小鹿访谈:每次录制或是上台演出前会紧张吗?会担心自己忘谱吗?

会啊,肯定会。

因为每一次现场的演出都是未知的,你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这正是兴奋点的来源。你可以去希冀它是一种很糟糕的情况,完全像噩梦一样,但是也有另一个情况就是准备好了要跟大家分享很多东西,而在现场有着一次淋漓尽致地、非常透彻的交流。

当然,对于现场状态的调控除了心态上的调整,我觉得也有很多方法,去做到从记谱到整体结构再到细节方面的把控。包括练琴其实也有不同的方式,有的时候没有钢琴也可以在脑子里练。多种方式的结合都会让你更有安全感,然后更能够特别放松的去享受那个在台上演奏的状态。

小鹿访谈:上台前都有哪些小习惯?

我有很多小习惯,比如说,我会吃个香蕉喝个咖啡之类的,然后下午会争取小睡一会儿,洗个澡、喷上香水,很有仪式感这样。

小鹿访谈:印象中最难忘的一次演出,是什么样的场景?

很难去挑某一次演出,但是有一种体验是可以让我一直回味无穷的,就是在现场你基本上是忘了自己在演奏。或者说你变成了一个聆听者,像一个客观的第三者一样,在听你自己的演奏,而所要做的那些东西,音乐里经过的起伏都如你所想。

那是一种穿越不同维度的感受和体验,非常棒。但当然你知道,像这种灵光乍现的时刻,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发生。

小鹿访谈:你是如何从小提琴转向钢琴学习之路的?还记得第一架钢琴大概是多少钱吗?

我清楚地记得,我自己所专有的搬回家的第一台立式琴是1973元,当时还是分期付款。虽然是立式琴,但我已经觉得它是一个很大的东西。

其实我第一次碰钢琴不是我自己的那一台,而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一个剧院的后台。那个剧院很老了,只有一盏照明灯,在黑暗处放了一台黑色的大平台琴,应该是很多年都没有人弹了。但我好像知道那个就是钢琴,于是我就走过去把琴盖推开触碰了第一个音。

虽然我当时可能跟琴键差不多一样高,但是那种神秘感非常吸引我,那是我第一次跟钢琴的接触。

我学音乐或者学乐器还挺自然的,因为爸妈都很喜欢,然后他们周围的好朋友也都很喜欢。

我们当时住的那个院子,大家邻里之间的关系都特别密切,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大家经常会迎着夕阳聚集在院子的空地,那里有一个长板子搭成的小平台,像一个小舞台一样,大家就在上面弹着吉他唱歌跳舞。

我很小的时候就加入了那个小队伍,很享受跟大家一起载歌载舞的那种状态。因此让我学小提琴其实是一个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小提琴也不占家里的地儿,刚好爸爸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当时是歌剧院的小提琴演奏家。所以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开始学习小提琴,但是没过多久我就造反了。

因为小提琴确实在开始阶段是比钢琴更难的,初期可能更多地在训练一些基本功,怎么让琴不从肩上掉下来,然后你也听不到一个完整的不跑调的音。

所以在某一次小提琴课上,我就提出,我真的不要学你的小提琴了。他们也觉得是蛮有趣的,就问我要学什么,后来我就说钢琴。

我不知道当时在回答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在支撑我,到底是不是后台那一台带着灰尘的大平台琴,还是说我只是想找一个跳板赶快离开那个我不喜欢呆的地方。

我不知道,但是也许都是综合的。

小鹿访谈:父母会陪着你去上钢琴课吗?

对,每次上课都是父母带着我去的。因为我当时很小很小,不可能自己去上课的。

包括到了后来我找到但昭义教授,当时他还在成都我在重庆,我们跟他学了两年才考的四川音乐学院附中。在那两年当中,都是我妈妈带着我坐火车去找老师上课,每两周一次。

小鹿访谈:回想整个学钢琴的过程当中,你觉得最困难的是什么?

每个时期的困难是来自于不同方面的。

比如说小时候的困难,也许对于家长来说是很难坚持下来,而这种辛苦是小时候的我体会不了的。到了后来,因为但老师去了深圳艺术学校,我们有几个学生也跟着他过去了。从成都到深圳,在那个时间点做出这个决定,可能对家庭来讲也是一个很难的挑战。

到了深圳以后,我从学校里的一个学生走向国际,参加比赛的这一个角色,这当然又是一步。我要带着很多曲目,而这些曲目可能对当时的我来说,完成起来都是很有压力和挑战的。包括后来从国内到国外去留学,学会独立的成长和学习,这当然也是困难的地方。

成为职业钢琴家之后,挑战可能就是各种各样的了。有时候是你必须要调整自己的状态,去完成台上的演出。有时候是你在独自练琴,在琴房里独自面对乐谱的时的整个状态和摸索,这些其实都是三言两语无法概括的。

但是我还想说,这个并没有什么,因为你要做好任何一件事情,其实都会有难度,没有难度就没有意思,也没有成就感。

小鹿访谈:从十几岁开始跟但教授学习,他也教出过很多知名钢琴家,你觉得他的教育方式和其他中国钢琴教授的差异在哪里?

我觉得但老师有他很独特的、很宝贵的一些特质,这种特质不是指专业上的,而是做人的一个特质。

比如说,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谦逊的人,他对所有的知识和音乐领域里的所有东西,都抱有敬畏之心,哪怕到了今天他已经80多岁了。我觉得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从不自大而且非常愿意去吸收和学习新的东西,包括别人的一些观点和音乐造诣。

小鹿访谈:中国钢琴老师与西方钢琴老师的差异在哪里?

如果要总体来讲的话,我觉得中国老师会更像俄罗斯老师。

回顾起原来我跟但老师一起工作和准备比赛的一些经历,那时候我们几乎隔一天就会碰面一次。我们也不能叫做上课了,而是共同去追求一种状态的工作过程,他会陪着我去练琴。这种状态可能更像俄罗斯老师,就是你跟他像家人一样朝夕相处,共同在音乐里去追求一些东西。

当然西方的钢琴老师可能更粗略一些,可能也是跟我在那个阶段出去留学的状态有一定的关联。那一段时间出国了以后,老师更多地是给你方向上的东西,层面上的点拨。你如何到那个点,其实是你自己的工作,你自己的造诣。

所以我觉得,回顾我自己的成长之路还是蛮幸运的,因为在不同的阶段得到了不同的方式和引领。

小鹿访谈:出国留学那段时间,辛苦的时候会想家吗?

会想家。

因为从来没有离开家自己生活过,所以刚出国的时候是带着好奇、兴奋,但是对母亲也有一些不舍。因为当时我母亲没有过关到香港机场的,所以只能送到深圳海关,然后就不知道之后该怎么联系了。在刚出国的前一两年,最大的现实问题可能就是如何快捷地联系。

但是好在当时在伦敦的中国城,有很多卖网络电话卡的地方,我就经常5磅10磅的买,买了以后可以打电话,或者是以传真的方式写书信,像家书那样,回想起来其实也是蛮有趣的一个阶段。

在出国留学的那段时间里,其实我从来没有觉得吃不习惯,或者是在生活方面有什么问题。因为还是那种状态吧,我觉得有什么问题去学着做就好了。

比如说,我们学校宿舍是Sundial Court,每个假期要租出去给所有的旅行者,就像Airbnb那种。我们每个假期都要把所有的行李箱都搬出去,寄存在一个地方。大家也都这样,所以你并不会觉得自己好像很辛苦,很可怜的样子。

再比如说,当时我去参加“肖赛”其实也是一个人去参加比赛的。这个放诸于其他的外国同学群体里也是很正常的,因为大家其实都是一样,你要独立地去做自己的事情。

相较于在国内的时候,是但老师带着我去参加比赛。那个时候我确实是觉得,自己是时候该长大了,现在就自己面对吧,就是给自己鼓气这个样子。

但是总体来讲,我并没有对于独立成长有太多负面的感受,我觉得这是很让人兴奋的事情。

小鹿访谈: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在心里确信自己要成为一个职业钢琴演奏家?

大概是到了德国学习以后,应该是2005年以后。在某一次巡演的过程当中,逐渐让我感觉到在舞台上演奏,与音乐一起生活,这个会是我生活当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也由此得出,可能我是要以此为生的。

小鹿访谈: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天分的人吗?在成为职业钢琴演奏家这件事情上,天分和勤奋各占多少比例?

我觉得都非常非常重要,精确到比例我不好说,但是我觉得我肯定是有天分的,但是也肯定是努力的。因为这个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即使你是有天分的,你也仍然需要付出。

这个付出只是说,有天分可以让你觉得,现在做的这个事情是你可以一直乐此不疲、非常孜孜不倦的。在这个辛苦的过程当中,能够感受到的快乐可以更多,这个就是天分在整件事情里起到的一个非常决定性的作用。

当然,还有一个就是到了某一些阶段以后,你自己的在音乐事业里面的一个悟性也是很重要的。因为到了一定时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怎么来对待音乐,怎么演绎那些曲目。

小鹿访谈:成为钢琴家是你儿时的梦想吗?

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刚开始学钢琴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要成为钢琴家。

但是我敢肯定,当时的我应该没有一些具体的概念,不知道当钢琴家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只是觉得,当钢琴家坐在一个伟大的乐器面前,那是一个很光辉的事情。

小鹿访谈:有没有后悔过这个选择?

我永远不会后悔,可能最大的挑战就是你要足够好,我现在就坚信这个道理。你一定要足够好,才可以选择你想选择的东西,比如说当一个职业的演奏者。老一代的大师们曾经也说过一些名言,“你永远只停留在上一场音乐会的高度上”。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大家记住的永远是你上一场音乐会带给他们的感受,所以如果你下一场没有那个高度、不够好,那可能就是在退步,所以没有一劳永逸。所谓的艺术造诣它有两部分,一部分是你自己来决定的,还有一部分就是你在现场所呈现的。

当然,我们都知道现场演奏其实是很有挑战的,因为你的状态可能每天都不一样,那么如何在自己这个状态不是特别稳定的时候,仍然能够很稳定地去展现自己的音乐,我觉得这本身是挑战,也是职业素养的一个要求。

音乐这条路,我觉得它是可以无限无限往前走的,甚至你越往前走会发现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做,所以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

可能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会想过要放弃吧,因为它对我来说失去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