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北京枝繁叶茂的气色还不见更改,我有些急于去领教秋天了。

据说此时的北疆开始进入层林渐染的盛景,尤其是喀纳斯,我想着,到落叶松和红杉聚集的地方去,即使再粗心潦草的人也无法忽略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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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开始进入层林渐染的盛景。/图·unsplash

从北京到乌鲁木齐的飞机航程不算太久,只消四个小时左右,越接近新疆,从高空俯视的风景就越发荒凉。平原遗留曾被雨水河流冲刷过的痕迹,如干枯的藤蔓蜿蜒至无远弗届。连绵的群山脊背泛红,大约是红色砂砾岩“作祟”。越过大块的平原,常是鲜见人烟。

这里的城市聚集和内陆相比堪称冷清。因此,降落时,我很惊讶于荒漠之中,陡然出现的乌鲁木齐市,在地广人稀的疆域,这座热闹的城市已经拥有400多万的人口。

最宏观的日落

因为景点之间离散,环游新疆往往是一桩费时费力的“工事”,大多数人的选择是拼团包车。我对广袤一词的理解还是停留在字面上,没有太多身临其境的经验,在第一天行程开始前,我显然过于乐观。

太阳落下山头,最后的阳光洒落在花叶间。/图·unsplash

拎着行李坐到商务车后座,我观察了整个上午,发现在这辆急着去见秋天的车里,乘客和司机都特别符合公路片的角色配置。同车的两位阿姨是忘年之交,一位从北京大兴出发,今年50岁,一位从内蒙古出发,年龄超过70,两个人数年前因为同在一个旅行团结识,决定要“在一起玩一辈子”。路上,她们热心地教给我一种发财咒语。每次买基金和股票前,都要念一念,据说十分管用。可惜,旅程结束后,咒语我也没能背下来。

一对父女,从山东过来,女儿正上大二,但因为疫情迟迟不能开学,每天要在车上完成网课打卡,两人正因为女儿的不婚主义闹别扭,一前一后,坐得老远。

来新疆长途旅行,对时间和精力的要求都会更高,似乎每辆车上都会有一个辞职出来的年轻人。坐在我旁边的1997年的姑娘从星巴克店长的职位上裸辞,刚走完西北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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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新疆长途旅行,对时间和精力的要求都会更高,似乎每辆车上都会有一个辞职出来的年轻人。/图·unsplash

司机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他提前一天才接到电话要求出工,连手机都忘记带出来,他眉毛外八,郁郁寡欢,除了道路以外,对新疆的风景几乎没有任何了解。

我们向北出发,第一个目的地是600多公里以外的布尔津五彩滩。这里位于阿勒泰地区,几乎是去往喀纳斯的必经之地。但一路上实在没什么风景可看,白碱滩区植被稀少,采油机器群在独自作业,黄色的丘陵只覆着一层即将消退的绿意,除了一条平坦笔直的高速大道切割荒原,惟余荒凉。

戈壁滩上没有多余的建筑遮挡,大风一往无前,正是风力发电机的用武之地。有一瞬间,我想,也只有在这里,荒凉才被允许。大型内陆城市允许这样的荒凉存在吗,原谅这样的荒凉存在吗?十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到达了五彩滩,九月的阿勒泰,傍晚七点仍是天空晴朗,不见暮色。这里拥有雅丹地貌和火山岩层熔岩,丘陵起伏得并不凌厉,矿物质让山体呈现出豆沙色、浅绿色、落日黄,丘陵南边的额尔齐斯河和天空的色彩一样,在河的对岸,是一片意料之外的葱郁密林。

戈壁滩上没有多余的建筑遮挡,大风一往无前,正是风力发电机的用武之地。/图·unsplash

一侧是干旱荒凉、狂风盛行,一侧又是江南风景,对比强烈。这样的跨度和丰富,在后来的旅程里,我领受了许多次。到了晚上8点10分,所有游客突然涌到了一处,架起各种镜头,日落的余晖精心计算似地洒在五彩滩的丘陵上,披拂上一层泛金的胭脂色。云层似乎万顷,白色的风车转动,一时教人难以移开视线。

“原来五彩滩真正的景点是这个啊”,旁边的摄影团队听到我说的话,相视一笑。这几乎是我看过的最大规模的夕阳了,竟能观照到如此辽阔的景致和地貌。有摄影爱好者翻越护栏趴在丘陵上摆拍额尔齐斯河日薄西山,保安眼尖,一溜小跑地赶去轰人。

夕阳下沉,天瞬间暗下来,两头牛正隔着河对喊。/图·unsplash

夕阳下沉,天瞬间暗下来,两头牛正隔着河对喊。游人不自觉地为它们担心,“水太冷了游不过去”“大概是小牛胆小”,小牛犹豫了很久,最终游过冷水,母牛终于停止了担忧,相聚后就是漫长的哺乳。丘陵间隐藏着许多巢穴,当日月同时出现在额尔齐斯河上方时,乌鸦就结群归巢了。

喀纳斯在戈壁中诞生

喀纳斯当然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地。2010年,喀纳斯秋景被《中国地理》评为中国最美秋景,九寨沟次之。

但令人失望的是,或许时间未到,期待的红叶和黄叶只是零星点缀在山上。登上景区的最高点观鱼台,喀纳斯湖像块翡翠,颜色肖似林芝的湖泊。和九寨沟的移步换景和精巧比起来,此时的喀纳斯似乎只胜在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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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九寨沟的移步换景和精巧比起来,此时的喀纳斯似乎只胜在辽阔。/图·unsplash

我和同行的团友没有停留多时就下了山,途中遇到一个受伤跛脚的年轻男孩,隔着几十米,我喊道,需要帮助吗,男孩摆了三次手,继续往下艰难挪动,“星巴克店长”似乎特别理解他,“在路上我受了伤也不会找别人帮助,但别人需要帮助我会搭把手的,自己撑一撑肯定能走下来。”我不解,“何必呢,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助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

一对天津中年夫妻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和我们搭话,“觉悟太高了,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但觉悟这么高可不好,以后找不到对象。”“星巴克店长”撇了撇嘴,“我不结婚。”拉着我赶快越过了他们。

卧龙湾和月亮湾是游客反馈最好的两个景点,蜿蜒的河流被草滩、山脉、针阔混交林逼近、妥协、阻拦、力促出神似的形状。据作家康剑所说,在月亮湾的对岸,住着一户图瓦人家,夏天在左岸的草场放牧,冬天住在右岸温暖的木屋,“这家牧民占据的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的牧场”。

在月亮湾的对岸,住着一户图瓦人家,夏天在左岸的草场放牧,冬天住在右岸温暖的木屋,“这家牧民占据的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的牧场”。/图·unsplash

这里的森林构成丰富,西伯利亚云杉、冷杉、落叶松、疣枝桦、欧洲山杨参差错落,经历过雷击、山火,形成了多个生物群落共存的状态,因此,喀纳斯的森林在秋季才能呈现出绮丽色彩,不会是清一色的景观。见到漫长无边的林区,我突然意识到,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戈壁和荒漠,水草丰茂的喀纳斯能在这种不毛之地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景了。

夜里,我一个人住在了景区里的图瓦新村。客栈老板是个年轻的郑州小伙,和几个朋友租下了牧民的几栋木屋,做春夏秋三季生意。木屋的窗外,盛开着几盏疏齿银莲花,整个村子的炊烟已经一呼百应地升起,老板再三嘱咐我夜里不要出门,“真的会有棕熊出没”。在院子里坐下,冻得脸颊泛红的老板打开震耳欲聋的音响,让我点播几首曲子,“把你家乡的歌放在喀纳斯。”“不会太吵吗?”“不会,这里地方大。”

秋风吹黄了一树的叶子。/图·unsplash

这时,一个大约20岁的男孩来店里转悠,“这是我们的房东。”老板说。男孩今年在河南上大二,也是被学校要求留在家里上网课。“这里是不内卷,可学校的同学都卷死了”,才大二,男孩已经焦虑地要为就业考证做准备了。这时的图瓦新村已经是万籁俱寂,只有木屋心照不宣地亮着灯火,图瓦人的谚语讲,“山再高也在云下,人再高也在山下”,我始觉在这么一个天高地阔、山川静谧的山谷里,两人如火如荼地聊内卷是一桩奇幻的事情。

当地牧民的生活早已脱离了靠单一放牧为经济来源,男孩家的房子出租给客栈老板,一年的租金能收到30万元,家家户户都买了车,也在县城买了楼房,“也在攀比着呢”。但男孩并不想未来继续呆在本地工作,还是想去一线城市,“哪怕做个公务员”,可他的理由倒也不是觉得这里的生活枯燥,虽然没有什么娱乐场所,几乎都是民居,但“我们家好多代人就是这么在小木屋里生活的”。回到小木屋里,电暖器将屋子烧得格外温暖,我有些恍惚。如果城市的逼仄难以忍受,那这里的天高地阔我能承受得了吗?

如果城市的逼仄难以忍受,那这里的天高地阔我能承受得了吗?/图·unsplash

第二天清晨,我走出木屋搭换乘车准备和其他人汇合,透过车窗,我看到昨晚聊着内卷和焦虑的那个男孩,骑在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上,攥着缰绳轻快地跑在喀纳斯的广阔草坪和河流之间。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几十年,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局促得不像这里的原住民

在被称为“最美乡村”的禾木村住了一晚,北疆的景致开始壮观起来。赛里木湖和戈壁交映,那拉提草原的牛羊还在转场,冬天要来了,这里的雪会淹没人的身体,牧民们将和牛羊一起向更温暖的地方去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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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不仅有美景也有美食。/图·unsplash

远处的天山连绵不断,同车的两位阿姨终于拍出了满意的照片。往那拉提草原更深处走,雪莲谷里杉树和草坪协力的风景让人错觉正身处瑞士,徒步走到雪山脚下,高山兀鹫时隐时现,往回俯瞰,是生长在斜坡的森林和无垠草原,这是此行第一个让我觉得记忆深刻之处。

阿姨们号召,大声许个愿吧。于是,山谷里开始回荡起几个声音,“祝我发财!”我虔诚之至。大二女孩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喊了一声“海王去死!”前几天她刚被路上遇到的一个工作人员要了联系方式,结果发现对方在群发半身照片。五十岁阿姨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中午吃饭,饭桌上聊起了不婚这件事,山东的父女开始起了争执。一个指责父亲重男轻女,酒桌文化严重,另一个说这是在守住习俗和礼节。女孩说,来之前,已经为此在家里吵了无数次,吵到最后,两个人都会抹眼泪。

“哎呦”,两位阿姨心痛得不行,女孩说,“这次旅行也好,让他出来见见世面,受受教育,不要只觉得我是全世界唯一的神经病,还有很多人都是这么想,都会觉得女性的处境有时很艰难。”

在草原上,七十岁的阿姨还悄悄问我为什么不想结婚,最后说了一句,“一个人也挺好的,快快乐乐最重要”。在被几个年轻人普及和更新了知识库以后,夜里回到酒店,两位阿姨重新建了一个群聊“女权小组”。当然,司机和女孩的父亲不在这个群里。

那拉提附近的巴音布鲁克是全程最美的地方,这里居住着东归的土尔扈特部,白色的毡房群落分布在草原上。这个季节,草原呈现出一种绒绒的黄绿色,日照下的旷野如一面地毯,在九曲十八弯的河道旁,能清晰看到延绵不绝的雪山达坂。站在巴音布鲁克,我局促得分毫不像草原的孳息物,风声似乎从雪山一路穿行,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安栖在巴润寺的金色屋檐上,吹起彩色的经幡。这座寺庙供奉着藏传佛教的宗喀巴大师,曾是一座在毡房里的“移动的寺庙”,随季节搬迁。直到几年前,才和曾经的土尔扈特部一样,在此“安身立命”,从那以后也成了公交站牌上的“稳定”地点。

这个季节,草原呈现出一种绒绒的黄绿色,日照下的旷野如一面地毯,在九曲十八弯的河道旁,能清晰看到延绵不绝的雪山达坂。/图·unsplash

但它久佇的目的,似乎又不是为了这些游客。就像这里的旷野并不在意寺庙、兀鹫,迁徙而来的民族,也不在意远处的群山和九曲十八弯。这一天是中秋,在饭桌举起酒杯时,街边传来了“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的歌声,我和坐在一起的五十岁阿姨同时向对方伸出双手,“东边我的美人,那西边黄河流”。明月未见得几时再有,只能为身边的人及时斟酒。

回来后,我告诉朋友,新疆是关于渺沧海一粟的教育。为了形容新疆,我找了很多辽阔的近义词:空阔、空旷、宽大、广漠、宽广、广大、恢弘、壮阔、辽远、无边、宽阔、开阔、盛大、广阔、广袤、广博、雄伟,但对于新疆来说,这些词还是显得有些局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