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 倩

听老人们说,无锡老城里的西大街曾经是最繁华热闹的去处之一,街的位置在无锡县衙南偏西,与县衙隔一条玉带河。街两面商铺林立,旧时城隍庙“大老爷”出会啦,逢年过节调龙灯啦,游行队伍一定得经过这条街,再出西门过桥,往“五里香塍”去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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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无锡县地图上西大街的位置

上世纪七、八年代的五爱广场、西门桥河、人民路、西大街等航拍图,小框内是西大街6号大院

我家是1968年到1986年,在我5岁至23岁这段时期,在西大街6号门里住了十八年。我小时候的西大街已经繁盛不再,是一条安静的江南小巷子,午后静悄时,在楼上能听到女人高跟皮鞋走过石子路的“咯、咯”声。据有关方面记载,全街长也就170米左右,宽3米左右,其门牌号码,坐南向北是单号1号至55号;坐北向南为双号2号至68号。我家所在的“6号门”里,算比较有名气的,也是居委会所在地。

那是1968年,父亲还在部队服役,家里添了妹妹,因母亲在当时位于无锡县老衙门监狱位置的人民印刷厂(后改为外贸无锡印刷厂)工作,离外婆家有些远,父母就近考察了城里道长巷、连元街、东大街等几处房子,最后选中了西大街6号大院里前造二楼、临街靠西的一间18平米的房间安上了家,母亲上下班步行只需5分钟。我们姐妹俩就在这18平米的家里,在西大街6号大院里,慢慢地长大。

先来说说我记忆里的这条街。

西大街的东南头,面朝健康路的,是一个大饼油条店。星期天的早上,我们常常拿一根筷子,被母亲派去买早点。大饼店的外面搭着个约7、8平方米的凉棚;墙上开着一米多见方的窗洞,窗洞边有竖着手写的“西大街大饼店”几个字。墙洞里面照例是一个大炉子架着油锅,冒着泡的油里“吱吱”地炸着金黄的油条,捞起后放到窗台上铁丝绾的滤架里,油条价5分钱两根;凉棚一角放着个烘大饼的柴油桶做的炉子,人们一边排队一边看师傅双手浸水将大饼一拍贴进炉子壁上,再用火夹伸进炉子取出烘好的大饼。那新出炉的圆的是甜大饼,长圆的是咸大饼,上面拍着芝麻,3分钱一个,喷香扑鼻。排队排到我时,举起一角钱,卖油条的阿姨帮我用筷子串好四根油条交给我,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子铺的街上,常有人故意突然大声逗小孩:“tou落咧!”吓得手一抖,真的会掉下来。周立波的“海派清口”里说油条两端那小粒头的脆香,过来人太有同感了。

大饼店隔壁,弄堂朝北第一家,在我很小的时候,记得是个烟酒店,上门板的,小孩子的印象里,只记得店里暗曈曈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玻璃柜台模模糊糊的,里面放着小碟子展示2分钱一包的“梅片”、1分钱一包的“老虫屎”、还有红绿黄白各种颜色的“弹子糖”。柜台似乎很高,我们要站在上门板的门槛上,才能和柜台里的营业员交流。不过我小时候对这些小零食兴趣不很大,只有大白兔奶糖、巧克力才有吸引力,后来又有种细长条的泡泡糖,这些得父亲去上海出差时才能带回来,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少年文艺》《少年科学》,是我的启蒙读物。街口那爿小店大约在我读小学高年级时就消失了,家里要拷个黄酒买瓶酱油,就得走到毛梓桥。

烟酒店隔壁5号里是平房,住着我的同学李梅玲姐妹俩,踏上石台阶从一扇小门进去就是客堂,里面有个天井。客堂白天也挺暗的,天花板不高,姐妹俩在这间屋子的饭桌上做功课。姐妹俩的母亲讲四川话,刮拉风吹高八度,后来我听川剧,就会想起她们妈妈。

7号是个白粉墙二层楼的新造房子,没有院子,所以他家要晾晒衣裳被子,经常会早早地在我们大院门口的空地上搭起三脚架、架起竹竿“抢太阳”,许多邻里吵架戏常会因此上演。

9号也是平房,和我们6号门对门,里面很是进深,有院子,住户很多。他们临街大门是上门板的,清晨要有人卸门板,夜晚闭户时要上门板。这项工作,天天日日,总是对门的李姓老伯伯夫妻俩做的,他们有个女儿李英和我是一年级第一学期的同班同学,她告诉我,她家和5号梅玲家是同族,梅玲的父亲是长房长孙,前些年还奔波联络续修了家谱。李英的太爷爷是做官的,她太爷爷过世后家里才开始做生意,开了米行、旅馆、布行等。这也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在我们小时候,9号院就是普通的民居。记忆中6号、9号这两对门最是友谊,一群知青常拱到一起,聚在我家楼底门厅里放炉子烧饭的地方,有时在我们院子里,夏天傍晚则在大门外那片空地上,竹榻、竹椅、藤榻、板凳端出来乘凉,别提多热闹,讲他们在苏北偷鸡摸狗,讲《一双绣花鞋》,绘声绘色“一辆奶白色的轿车开到门口……”等,最为起劲。文革后他们上夜课补文化,大都发展得蛮有出息。

与我们斜对门偏西的是11号,那也是一个高墙大院,大门口和6号门一样缩进,留出一小块空地。记忆中11号的石库门常关,进出的人很少,很神秘的样子。酷暑里,当6号大院井里西瓜吊满时,偶尔见11号大门虚掩,大人进去打个招呼,就用铅桶在他们井里吊西瓜,我们也跟着溜进去玩。印象中满院里只有烈日和蝉声,寂悄无人。11号大院的地下有个防空洞,孩子们也会钻进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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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路 西大街 (来源:《城市年轮》)

西大街上的同龄孩子,小学上的都是后西溪的“三皇街小学”,我们上学时,叫做“红卫小学”,后来又改成叫“后西溪小学”。我是1971年春节后开始上一年级,还记得第一天报到的样子,母亲给我换上新的花布棉衣罩衫,背上新的军草绿挎包,我和一板之隔的邻居小伙伴小冬手牵手,跟着母亲出门,出西大街向南,从健康路到毛梓桥向东拐弯,过几户人家,就来到红卫小学,在学校门口似乎还由母亲填了一张表,然后按分配的教室进去乖乖地坐在位子上。红卫小学里面有个操场,操场上有个司令台,可能就是原来的城隍庙戏台。那年上半年,正好后西溪在填河造路,还记得放学出校门,河岸边堆着黄土,小孩子肯定要在土堆上玩耍一番的。

在红卫小学我只上了半年,当年无锡各区成立“小红花”,我因为被年轻美丽的龚毓麟老师选进“红小兵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跳《北京的金山上》、《喜晒丰收粮》,于是整个舞蹈队“跳”进了崇武区小红花,下半学期一开学,就每人扛一个贴了金边的绿漆铁皮簸箕(《喜晒丰收粮》道具),排着队跟着老师转学,去了位于崇安寺公园弄的崇武小学(崇武区小红花,“文革”后改名崇安小学)。

西大街上,和我同在舞蹈队转去“小红花”的,还有两个小姑娘,一个是住在5号里的高一届的梅玲,一个是住在32号里的同级同班的英。那会儿“文革”后期,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居委里也要搞。夏天吃过晚饭,居委里就组织我们一伙人,先举着毛主席语录喊口号,在街上游个来回,然后回到6号门大门口的空地上,围了一个圈子,我们小娃娃跳个舞、唱个歌,可能还有大人拉个京胡、唱段样板戏啥的。有小孩跳舞总归是“客气头”的(无锡话“可爱”的意思),观众们男女老少个个看得笑逐颜开。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院子里还没有装自来水龙头,家家洗被子床单,要挎个竹篮、拿根棒杵,到西门桥河边去洗。出大门沿街向西走,过庙巷,再碰鼻头弯转到横街,向北出去就是人民路,再向西过条环城马路,就是西门桥河滩头。这里可热闹了,河边是洗菜洗衣服的女人们,河里是鸣着汽笛来来往往的船只;游泳的男孩们穿一条平脚短裤在河里扎猛子、攀船尾。夏天的傍晚,西瓜一船一船靠在岸边,搭着跳板,红瓤的是“解放瓜”,黄瓤的是“华东26号”,那个鲜洁别提了!大量上市时通常七八分钱一斤,一角钱一斤算顶贵的了。那会儿买西瓜是论“担”的,一担100斤,大人们平均月工资也就四、五十元,拿个八、九元买西瓜也算大宗开支了。卖瓜的船民称好了,会帮忙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家里挑,脖子上搭条毛巾、黝黑的脸上淌着汗珠,乐呵呵的沿西大街挑到各家里。我家买回来就抛在四仙桌底下,有时拨出一个放到冰块里或吊到井里镇一下,是孩子们暑假里午睡后可以享的口福,吃不了的半个,就用湿毛巾盖在上面,放在搪瓷脸盆里,晚上乘凉时用。

最近几年,接触了民国时期无锡天韵社历史,不断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在我住到西大街之前大约4、50年的光景,西大街曾住着天韵社社员许寄萍、天韵社老社员荣耀宗的女儿女婿;西大街42号里则住着吴畹卿的同谱族叔吴耀卿一支。42号的西墙外,便是庙巷。我小时经常走庙巷去西门桥,这是个两旁高墙的安静弄堂,开着几个角门,通常也关着。更称奇的是,西大街6号门的前造楼上,和我家一个楼梯上下、一壁之隔的邻居,有一位文质彬彬的老先生叫陈石真,听人说他是解放初期无锡二中很牛的教师。去年才猛然发现,陈石真居然就是陈鼎钧,杨荫浏第一本《雅音集》上的共同署名者!

2019年的最后一天,我见到原住西大街42号的吴总一先生,他至今保存着太公吴耀卿于光绪二十九年(1904年)向子女分拨西大街房产家什和他开设在北城门口的德裕钧绸布店的《分拨书》。吴总说,这是父亲生前交付给他的一件东西,他藏得很好,但从未仔细看过。我和顾颖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张约100公分*60公分左右的宣纸,120年前的无锡西大街上一户商人家庭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

“立拨付吴耀卿,自问一生劳苦,未肯怠惰,托赖祖德,薄有余资,置造锡邑西大街住房壹所,开设金邑北城门口德裕钧绸布店。荆室沈氏所出长子乐鏞,继室沈氏所出次子和钧、三子荣锦以及长女,侧室包氏乃生四子柏锦并育次女。长次二子咸已成婚,产有孙息;幼子柏锦尚未婚娶,长女秉性孝贞,矢志不嫁,次女尚在襁褓。今余年将古稀,精力就衰,与其开后日之争端,不若余先期为分晰,兹邀族亲将现有房产,除提出长孙以及祭扫公产之外,并同器用什物配搭均匀四股分派;店中存货装顶典价放出账目统共估值,提出生膳老费、次女奁资外,亦凭亲族四股分晰。店中继妻仪记户名存项酌给长女守贞诸用外,今先约分千元,每房应派洋贰百五拾元,只能存店支利,不准动本。每房每月凭摺支用利洋两元五角以作媳妇月费。凭族亲分晰之后,长三两男得洋另创新店,德裕钧老店归次男四男另弃外股改记合开。一切议款列后,从此兄弟各自经营,分晰过割,务各克勤克俭,以冀蒸蒸日上,光大门楣,毋怠毋忽,凛之惧之,立此拨付,一样四帋,各执一帋存。”

后面便是详细供财产分析的数目:

存货7407元,存洋130元8角,“生财顶首会”抵押洋888元,放出洋估作1000元,店屋典价洋2230元,共计11655元8角。除各存户洋5808元3角,过年存客货1047元5角,两项共计除6855元8角;提“生膳老费”2000元,净余2800元。四子各分得700元。长三两子另开新店。次四两子继承老店,但须拼(拚)外股另立新号。存户洋中,有继母的存洋2425元,其中500元作长女守贞费,另约1000元,每子分得250元,但母亲存日不得动本,只取利息,每月2元5角作为媳妇月费,其余由母亲收贮。

西大街住宅一所,头造旧平屋5间,天井3个,砖井1口;二造平屋3间;三造平屋9架,衖东横天井1个;四造天井1个,砖井1口,上下披厢4个,上下厅楼6间;五造上下披厢4个,上下楼房6间。长备衖1条。浴锅1只。共计二十间九架八侧厢六天井一衖。

续置东邻王姓头造平屋1间,基地1间;二造平屋3间,靠西披3架。拟将头造基地盖屋分拨。

供分配的家什有:椐树单靠8张,大厅搁几1副,四抽八仙台2张,椐木八仙台2张,大供桌1张,木长台1张,八仙堂幔1个,红绉堂幔2个,六角出吉灯2堂,彩六角灯1堂,硃灯1堂,雕花扇灯1堂,大字杌2对,光漆方杌10张,罗汉榻3张,十锦书椅4张,茶几4张,花窗拼桌,太师椅1堂半,方桌3张,大理石罗汉榻1座,炕几1张。

以上可见,西大街42号这户吴氏商人家庭,家境宽裕,子息也算茂盛,一家之长吴耀卿擅经营,会生活,且深谋远虑,按旧时宗族制度理性分析家产,化繁为简,令人叹服。在西大街,这种格局的房屋相当不少,我小时候去过的人家,大多门头虽小而深院多户,由此大致可以脑补出西大街百年前的繁华样貌了。

西大街42号吴耀卿立于1904年的《分拨书》 吴总一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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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31日于梁溪区图书馆,自左至右顾颖、吴总一、笔者

附记:就在西大街南面有条东西走向的五姓(星)巷,巷中有所大宅子里,曾住着天韵社主要社员李朴斋(1848-1884)、李静轩(1868-?)叔侄俩。李朴斋主要生活在清代同光年间,正是无锡曲局的鼎盛期,他师从陆振声,擅南曲鼓板,惜乎英年早逝,去世时年仅36岁。其侄李静轩,即《天韵社溯源》的作者,师从惠杏村精研词曲、擅笛,与吴畹卿同辈。吴畹卿去世后,李静轩为社内资历最老者,曾与沈养卿、乐述先、范鸣琴、杨荫浏共同主持社务。李朴斋子李轩臣(1879-1952)(即李静轩堂弟),也是天韵社重要成员,擅曲、吹方笙,家住毛梓桥,即健康路与后西溪交界处的西南角、大门东面的一个建筑群里。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这对堂兄弟经常一起参加天韵社雅集,名字常双双并列于《锡报》文章中。

李静轩口述、杨荫浏记录的文章,发表于1925年的《锡报》

1930年发表于《锡报》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