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岩,一个从85新潮美术运动里

走出来的前卫艺术家,

因为亲眼见证了中国乡村的凋敝,

最近的13年,一直在做乡建。

2008年,渠岩第一次出手,

就取得全世界的关注。

“许村计划”作为他的第一个乡建项目,

便成了国际知名的艺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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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岩

他的野心,比一般人都大,

中国农村千千万,

渠岩想找到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乡建范式。

在北方的许村耕耘10年后,

他又开始了南方的青田项目,至今已有5年。

渠岩的第二个艺术乡建——青田村

被数不清的河塘包围

酷暑,一条来到青田。

这是广东顺德一个质朴的岭南小村,

拥有400年历史,水网密集,地处隐蔽。

青田的建筑房顶还保留着红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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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建文化展览馆

每年都会赛龙舟,各村龙舟争奇斗艳

经他改建的青田,

没有显著的、地标式的新建筑,

一个航拍过去,似乎再普通不过。

但行走其间,

那些修旧如旧的祠堂、书院、池塘、长街、碉楼,

那些重新回到家园的当地人,

那些逐渐恢复起来的民俗、信仰活动,

会让你逐渐明白渠岩所说的:

“乡村才是我们的根子所在,

支撑了中国人的生命和精神意义。”

编辑 | 陈星 责编 | 倪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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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拍里的青田

8月的广东,非常炎热。我们从顺德杏坛沿着国道边的岔路,一路经过了无数的水塘,九曲十八弯才到达青田。正如它的名字,这里有一望无际的青青田野。

一进村口,数不清的榕树形成了环状的树荫,甚是凉快。池塘、榕树、滴水檐房、村民,静静地像一幅古画。

5年前,渠岩第一次进村,对这里的记忆也是一样的。因为没有名胜古迹、地理闭塞,这个平平无奇的小村,没有受到旅游选址的青睐,反而保留了南方乡村“小桥流水人家”的所有样貌。

青田的榕树遮天蔽日,不少村民在这里休憩

这里的时间感跟外面是不同的,似乎外面的繁杂喧嚣、高速运转的现代化步伐都被村口的这池静谧的塘水屏蔽。

在这里,渠岩和乡建团队、村民、乡贤、政府一起,进行他艺术生涯的第二次“艺术乡建”。

在村容层面,以恢复纯朴的乡村风貌为主。祠堂、书院、池塘、长街、碉楼,公共空间都按旧修复。并租用村民的闲置房,建文化空间。

在文化、民俗信仰方面,编写村志,重新激活水系文化,如赛龙舟、烧番塔……让村民在民俗活动中重新凝聚在一起。

所有的这些,都是对“家”的修复。逐渐,青田人也重新返回自己的家园,认可自己的历史。

我们在青田短暂的几天,时常会看到村民围坐在树下休憩、品茶、下棋,手里拿着葵扇。几个婆婆分别在河道两旁,洗菜。他们看到我们的到来,都笑脸相迎,并且主动问侯我们,跟我们讲青田的历史。

渠岩则经常像“村溜子”一样,在青田散散步,看看花,看看塘,见到好友闲聊两句,也成为一个普通的村民。

他气定神闲地跟我们说起这里的故事,就像诉说自己的故事一样。他回顾自己过去的十年,后5年在青田,前5年在许村,一南一北,一水一山。艺术可以修复衰落的乡村吗?

渠岩给出了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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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岩在和村民沟通

我对乡村的迷恋,是从宋代夏圭的《西湖柳艇图》开始的。

我从小是在徐州长大的,5000年的古城,现在连一个平房都没有了,全都拆了变成楼了。每一个街巷,每一棵树,每一个牌坊,都被铲掉了。

冯骥才先生当时统计了,30年,整个中国损失了100万个乡村,其中30%完全消失,30%变成半城半乡,30%乡村还保留原始的样貌。

渠岩的摄影作品《生命空间》

2000年,我当时就毅然决然地到乡村去了,走了几万公里,走了四五个省、市,为了拍我的乡村三部曲摄影作品:《权力空间》 、《信仰空间》、《生命空间》。

山西许村

偶然遇到了太行山最深处的许村,就开始了中国最早的艺术乡建。

从捡垃圾做起,跟村民沟通修房子、引进外来的艺术家、还有乡村的助学活动,所有东西都是齐头并进。我们做艺术节,建许村美术馆,几百幅当代艺术作品,全部作为礼物,反馈给乡村、村民。

外国的艺术家来到许村艺术助学

外国的艺术家、学生来到许村,跟我说,他虽然到过北京、深圳、上海,但这些地方都只能看到现代化城市,反而在许村,能体会到普通中国人的文明基因和生活方式。

批评家看了之后,就说:“这就是中国,这才是国际上最前卫的艺术。”这么普通的一个村子,给中国带来这些荣誉,我也很欣慰。

古朴是青田最大的特点

我走到乡村这条路,别人认为这不是艺术。我心里想下一次,一定要更加突破现有的艺术系统,超越艺术史。所以我把各种学科都融入到青田乡建里。

起源是2015年12月,我受政府邀请来考察南方的乡村,我说你们能带我看一个,你们认为最破烂、最普通的,既不是历史古村落,也不是著名传统村落的村子吗?

乡建团队改造的民宿

依然保持着原始风格

我们就穿越几公里的水田,来到青田,我一看,这正是原汁原味的,没有被破坏,被改造的。

400多年前,刘氏两兄弟开青田村,以风水布局。村子的最北头,有一棵榕树遮天蔽日,是玄武树。南面的荷花塘是朱雀塘,前朱雀后玄武。

全村有九条巷子,俗称“九龙在位”。巷子南边紧挨着一条石板长街纵贯东西,沿街就有关帝庙、酒亭。每天早上他们祭神,祭祖先。

他们还盖了两个书院:青藜书院、传经家塾,是青田人“耕读传家”的明证。正厅里边有祖先的牌位,村民结婚、出仕,会上大字。家族伦理信仰,香火文明——青田是一个完整的天地人神风水构建的理想家园。

青田跟大多数的乡村一样,空心化非常严重

但同时这个水乡,中国乡村所有的问题都在这里被呈现出来了。

乡村凋敝,年轻人都进城,空心化非常严重。发展主义逻辑下,乡村就是欠发展。但实际上乡村和现代化不是对立的,乡村并不意味着落后。

我们在广东,也看到不少为了旅游、经济目的,把乡村“梳妆打扮”成旅游景区的。那更普通的村子,比如青田,怎么办呢?

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把乡村当作一个生产、致富的单位,忽略了看不见的隐性价值。中国文明,起源于乡村。生活、信仰、教育、伦理的系统都在乡村。

你不把乡村还原成家园,你给再多钱都没有用,没有人愿意回来。

小孩子不定期会参加乡村文化研学活动

艺术家做乡村建设,一没有权,二没有钱。所以我提出的是文化建设,是情感介入。不同于建筑、工程的大刀阔斧的改造,而是用温暖的方式来恢复乡村冷漠的关系。

最开始来青田时,整个村子看上去很破败和没有生气,平时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老人和小孩匆匆走过。很多村民非常警惕,以为我是来开发的、挣钱的,见我老喊我老板,我说我不是老板。

融入村民,第一件事是学习地方知识

为了融入村民,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做在地学徒,调查走访,谦虚地学习地方性知识,村民的家族村落历史。

先从什么事情开始做很重要,乡村理论说得太玄,别人听不懂,事情做得太小也没有价值,所以很容易陷入两难的境地。

修葺后的前石长街

所以我们决定先从整体的村貌上入手,也许是最快可以立竿见影的。

千石长街,年久失修,地面下陷,凹凸不平。居民的屋檐下也搭了杂乱无章的电线,我们把路重新修平,重新铺设排污管道。

有些村民盖房子的时候,因为喜欢喜庆,就贴成红色的瓷砖。我们就建议最好能选择灰一点的瓷砖,比较贴合岭南建筑。

西边碉楼前的大水塘经过恢复,已经清澈见底

碉楼那一片大水塘,原来全是打氧机,震耳欲聋的气泵声响彻田野,用了三年时间慢慢恢复,现在荷花多了,一看就清澈见底。

村里东西有两座碉楼,旧时是军事防御的功能,其中有一幢已经斜了。就有人过来说要修正,再盖一个顶,要花300万。我就说:“比萨斜塔还斜呢,也没有扶正。”村民也集体不赞同重修。

青藜书舍,兼有祠堂的功能

两个书院,兼有祠堂的功能,因为漏雨逐渐废弃了,我们保留了原来的石材和青砖进行重修。没了祠堂,就没有凝聚的力量,乡村就会碎片化、原子化。

总之,我们修复的是“青田乡村”,而不是“青田新村”。

乡建团队参与改造的民居、会议厅

村民自己经营的餐厅,每天早晨的砂锅粥供不应求

这些事情慢慢地起到一个效果。村民也自觉地参与进来,陆续自己开了两家民宿,两家餐厅。因为自己能经营,又能有经济的收入,所以村民开始愿意回来了。

瑞哥是村里的读书人,给村子修过村志。他家的院落,是“三间两廊”,属典型的广府民居格局。他正在改造“研究生之家”。

村民自己改造自家书院“悠然居”

瑞哥的弟弟也在修房子,他喜欢写书法,就给院子命名为“悠然居”。

年轻人开始有回报家乡的意识了,没事在一块聚聚。一些村民自发组织了“青田坊慈善基金会”,敬老、扶贫、助学,都热心帮忙。还组成了一些宗亲会、振华会、聚堂会、信义会的自治组织,就是在守望他们自己家园。

青田的龙舟赛

顺德所有的生产、生活、精神活动,都离不开水。

但如今,“水”变成了生活的对象,不再有文化意义了。顺德被称为“中国龙舟之乡”,但赛龙舟也不再有“尊敬水”的含义,单纯成了一种体育项目。

所以我们试图恢复这些民俗的活动。

端午五月初八是龙母诞,每年有庙会,每个村的村民都要划着龙舟,去到某个地方,上岸祭祀,进行嘉年华。

我们在龙母诞生的前夕召集艺术家们,一起造了一个艺术龙舟,和村民一起赛龙舟。越是漂亮的龙舟,就越能赢得观众的阵阵喝彩。主要是想启发村民敬水、爱水。

一众艺术家和村民造了一艘艺术龙舟

那天所有参加的村民,都非常高兴,大家都目睹了对方的喜悦,也更加亲密了。

在龙舟赛之后,青田全村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围餐,千石长街上摆满了300多围,一起吃龙舟饭,菜式是一些经典的顺德菜:葱油鸡、乳鸽、罗氏虾、蟠龙鳝鱼。大家一起主要是增进感情,亲友聚会,感恩生活。

传统文化它一定是要有仪式的,用来维护乡村伦理。

如今鱼塘多配以打氧机

顺德旧时的水塘,都是桑基鱼塘。它是一个有机、循环的系统:在鱼塘边养蚕,蚕粪喂鱼,鱼的粪便发酵成塘泥,塘泥又成为种桑的有机肥。工业化一冲击,就瓦解了,水质开始被污染。

《一口口水》行为艺术

我们邀请了两位行为艺术家苍鑫和吴高钟,创作了《净水仪轨》、《一口口水》行为艺术,提倡对水的一个重视。

《一口口水》,就是用“倒虹吸”的原理,让每个人都喝一口河水,反复吸水吐水,直至装满500毫升的玻璃瓶为止。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异常考验大家,因为河道的水质污染,会让参与者产生心理抗拒。

我们与水的亲近方式竟然这么胆战心惊,让很多参加的村民更明白了我们对水的破坏,其实会辐射到自己身上。

少男少女都有参加烧番塔

烧番塔是中秋庆丰收的一种民俗,大家比谁的火苗上蹿得高。火苗越高,就越代表村子来年风调雨顺。这也是当地村民的成人礼,完成烧番塔,就意味着作为一个男人可以成家立业了。

汉代以后,中国四大礼(冠婚葬祭),除了葬礼,其他三个礼全没有了。我们便重新举办了这个“冠礼”。

烧番塔这种民俗活动,把村民都凝聚到了一起

儿女回来和老人们相聚,亲朋好友之间的一次仪礼,凝聚了人与人的关系,这是乡村自发的秩序,也是传统节日存有的现实意义。

搅动火苗时,大家齐心协力。每当火焰升起,村民会围在一起赞叹,“好靓啊,好靓啊!”小孩子尤为开心,期望来年长高长大,来证明自己成年。

一群小朋友在青田学划龙舟,属乡村研学活动

我们还会定期举办一些讲堂,讲一些“龙舟”、“龙母、“龙潭”的史源,邀请中小学生,进行课外的研学活动,比如在鱼塘“刮鱼”,基塘怎么种菜,还有村民的日常生活……

还有自发举办的乡村音乐会,青田演唱会,甚至时装秀,这个东西都是我们的“乡村文明复兴”。

清晨的青田像一幅画

整个社会现在都在提乡愁,背后是因为我们对乡村有一个共同的想象:山水、血脉、家园的文化概念,和宋代、明代、清代士大夫的笔墨印象,层层叠加凝结。

现在都被毁掉了,我就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

林耀华先生写的《金翼》,讲的是血缘社会,礼俗社会。人的生命既有他的祖先,也有他的本身,是一个连带的系统。

青田的传经家塾

一个人完整的社会价值,最后都是要落叶归根的,需要回报你的家庭和完成生命的衔接。我们目前看到山西晋商的大院,徽派建筑,都是回到家乡光宗耀祖才建好的。

费孝通所说的“一方水土”的乡土中国也已经荡然无存,今天每一个乡村都已经面对着世界了。费孝通先生一生的志愿是富民,我们在富民的同时失去了什么?

展览馆里展示乡建历史

做艺术乡建之前我研究了乡建的历史。

民国20、30年代,梁漱溟先生提出,用西方现代化的组织形式来振兴乡村,晏阳初先生想通过办乡村教学,来开启民智,但都失败了。

当年梁漱溟面对的是乡村的积贫积弱,但今天我们面对的是过度现代化所产生的问题。

后来我看到德国艺术家博伊斯,在二战之后面对的是德国巨大的文化废墟,这个废墟如何重建?他让志愿者在市里面种了7000棵橡树,并在旁边放一个玄武石,目的是提醒人们和平的可贵。

艺术介入社会,这一种改良温和的方式,或许可以提供一种新的可能。

我把在青田尝试做各类方法,归纳成“青田范式九条”,试图构建中国乡村文明的复兴路径。

每一条对应的是背后的文化内涵:

1、青田村的祠堂代表的是“宗族凝结”

2、青藜书院代表的是“文脉”

3、关帝庙堂代表“忠义礼信”

4、岭南水乡村落布局的修复代表“人与环境的关系”

5、重建礼俗、乡规民约是想修复“人与人的关系”

6、老宅的修复是代表“人与家的血脉信仰”

7、桑基鱼塘的生产方式代表“生态永续”

8、物产工坊、民间工艺代表的是“人与物的关系”

9、经济互助代表“丰衣足食”……

这小小的青田村,蕴藏着中华文明最重要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