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律师讲述的真实案件,分享给大家,希望能带给大家一些人性的思考。

夜里,我在事务所加班。我要出趟差,我需要把准备的材料仔细检阅一遍。

忙完已经10点多了,我揉着太阳穴关了电脑,穿上外套拎起包打算回家。

我拉开办公室的门,一个人影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站起来,我一个激灵,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差不多总是这层写字楼走得最晚的人,这个点儿,其他人应该早就下班了。

“安律师,是我……我看到你最近挺忙的。我知道你们律师的时间都很值钱!所以……你上班的时候,我不想打扰你。你现在下班了,我想咨询你点事儿!”听到楼层保洁花姐的声音,我捂着胸口说:你吓死我了……来,进来说!

我给花姐倒了杯水,让着她坐下,她双手捧着杯子,半个屁股拘谨地坐在沙发边儿,嘴里不停地说着:真是打扰你了!

我给自己冲了杯浓咖啡提神,仰靠在椅子上,我尽量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地等着花姐说话。

花姐下意识地反复摩挲手里的杯子,就是不开口,我想着她咨询的问题,应该有些难以启齿。

我主动开口询问,可能让她更紧张,很多时候,倾听才是最好的沟通方式。

“安律师,我在家里……那个老男人出狱了,他犯过罪,十恶不赦那种罪,这样的情况,我是不是可以不用给他赡养费?”花姐字斟句酌,断断续续说出了完整的句子,话音未落,她的眼神和表情,就变得凌厉和冷峻起来。

赡养费是子女在经济上为父母提供必需的生活费用,花姐提到赡养费,应该是她给父亲的生活费。但是,花姐刻意避开了“父亲”的称谓,而且用了“老男人”这个有些贬义的词汇,她和父亲之间,应该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父母对子女有抚养教育的义务,子女对父母有赡养扶助的义务……从法律上来说,子女赡养父母的义务是法定的,即使父母因为服刑没有对子女尽到抚养教育的义务,子女成年后也不得以此为由拒绝赡养父母!”我知道我的回答让花姐失望了,我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掩饰着心里的小愧疚。

花姐嚅嗫着嘴唇,好像有很多话梗在喉咙,但是,她红着眼圈抿了抿嘴角,扶着沙发站起来,机械地挪着双腿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好像回过神来,慌不迭地回头给我鞠躬:谢谢安律师,太晚了,你赶紧回家休息吧……谢谢!

我站起来去水台冲洗咖啡杯,窗外,霓虹闪烁,深夜的城市依然有一种喧哗的美丽,想着花姐蹒跚的背影,我心里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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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是楼层保洁,刚开始,在楼道里来来回回碰到她,我几乎没注意她长什么样儿,她给我所有的印象,好像只是她身上浅黄色的保洁套装。

后来有一次,我参加完公司的年会,饮了些酒,摇摇晃晃到公司处理点事情。

为了让自己头脑清醒些,上了楼,我先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处理完工作,头一歪,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看到沙发上坐着个女人。

我揉了揉眼睛,恍惚了一下,才看清女人是楼层保洁。因为是下班时间,她没有穿工作服,而是穿着玫红色的棉衣,我一时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她见我醒了,慌忙站起来:安律师,我昨天下班把手机落到休息间了,我晚上回来拿手机,看到你办公室门开着,你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你一个姑娘在家,我不放心,就陪陪你……还有,你的手镯落在洗水台了,你赶紧收起来吧!

我平时不喜欢戴首饰,这个白金手镯是为了公司的年会,我花了好几万特意添置的,我洗脸的时候可能不习惯,就摘下来放在洗手台了,饮了酒脑子是晕乎的,洗完脸却忘了戴手镯。保洁并没有把手镯占为己有……而且,她为了陪我,竟然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我大学毕业后,一个人在北京打拼多年,我以为,人潮拥挤的城市,刀光剑影的职场,早就把我历练得当枪不入。然而,一个保洁的善良,却让我在那个冬日的清晨,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天以后,我打听了一下,知道保洁叫花蕊,我就叫她花姐,在楼道里遇到了,总跟她打个招呼。

有一次中午,我无意间看到花姐在啃馒头,想着她生活应该比较拮据,我在叫外卖的时候,就时不时帮花姐叫一份,跟她说的是,买多了吃不了浪费,让花姐帮着解决掉。

偶尔有空,我在休息间遇到花姐打扫卫生,就聊几句。她比较健谈,跟我说起了自己的一些情况。

花姐离婚十几年了,因为她不能生育。

其实她结婚第二年就怀孕了,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她和前夫吵嘴,她情绪激动,脚一滑从台阶上摔下来了,大出血,子宫没保住,人差点都没了。

前夫是家里的独子,三代单传,花姐不能生,婆婆天天教唆儿子离婚。花姐和前夫那点感情,很快就被捣腾没了,一年不到就离了婚。

花姐离婚后,相处了两个男人,她捧着一颗热腾腾的心想跟对方过日子,哪知道所遇皆非良人。花姐冷了心,就一个人过,自己赚钱自己花。

花姐最大的愿望,就是攒够了钱,回老家买套小房子。趁着年轻再攒点钱,哪怕孤独终老,有钱傍身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知道花姐一些事情,但是我不知道,她还有个坐过牢的父亲。

职业的敏感,让我忍不住嘀咕,花姐的父亲到底犯过什么罪,让花姐咬牙切齿地称为十恶不赦?

那次我出差的时间比较长,半个月后我回到公司,发现保洁换成了一个50岁出头的阿姨。

我打听了一下,写字楼物业说,花姐请假了,好像是生病了。

我打电话想问问她的情况,她却关机了。

尽管惦记花姐,我忙起来,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花姐的事儿,就被我放在脑后了。

一晃,时间过去了小半年,花姐才又回到公司上班。

花姐瘦了很多,精神也不是很好。后来我才知道,她乳腺出现严重问题,切除了左边乳房,算是个大手术了。

值得庆幸的是,花姐手术后身体恢复得比较快,复查结果也挺好。一场手术花光了她的积蓄,她又得从头开始攒买房的钱了。

花姐重新上班没多久,她趁着我的时间空挡,又跟我提到了赡养费的问题。

花姐说:我生病把钱都花光了,我实在不想给他赡养费了。我想跟他打官司,安律师,你帮帮我!

我跟她解释,打这样的官司……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花姐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安律师,你不知道……我这辈子,就是被他给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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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姐咬牙启齿的讲述中,她父亲华大庆猥琐混账的形象,就在我脑海中铺陈开来。

我们所处的世界都遵循着某种平衡,有白天就有黑夜,有温暖就有寒冷,有善良美好就有邪恶丑陋……华大庆这样的人来到世界上,好像就是为了维持阴阳平衡,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华大庆酗酒赌博懒惰……所有负面的标签都能恰如其分地贴在他身上,最让花姐难于启齿和愤恨的是,华大庆好色。

在花姐的记忆中,她小时候,深夜常常会被父母的争吵声惊醒,母亲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求他不要出去找别的女人,父亲往往是一脚踹开母亲摔门而去,母亲压抑地啜泣着,眼泪就会从深夜一直流到天亮。

花姐18岁那年,就迫不及待地嫁给了隔壁村的男人。她不是对婚姻生活心生向往,而是急于摆脱原生家庭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和绝望。

花姐怀孕期间和前夫吵架导致流产,罪魁祸首还是华大庆。

华大庆到处招惹女人,最终出了大事儿。他借着酒劲儿,侵犯了邻居不满14岁的女儿,而且恰好被邻居撞见。邻居火气冲上了头,拿着刀追着来不及提裤子的华大庆满街跑,孩子被糟蹋的事情就这样被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并且像风一样迅速无孔不入,村里村外的人都知道了。

华大庆被抓走了,这件事儿经过酝酿发酵却变了味道儿,明明是华大庆作的恶,更多的散发着馊味儿的口水,却把受害者一家淹没了。邻居一家躲在家里没脸见人,那个可怜的孩子,身体上和精神上承受的折磨达到了极限,她喝了百草枯。

华大庆因此被重判,花姐对他没有一丁点儿的同情,她甚至暗暗希望他被判死刑并且立即执行。在花姐的记忆中,华大庆空顶着父亲的名号,却根本没有行使过父亲的责任。

后来很多时候,花姐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可能太恶毒,从而得到了惩罚。

花姐憎恨父亲,可当婆婆嫌弃受到华大庆的连累被人戳脊梁骨,连带着污蔑花姐上梁不正下梁歪时,花姐忍不住跟婆婆发生了争执。

花姐的前夫护着自己母亲,说了花姐几句,即将临盆的花姐气不过和他争吵,这才从台阶上摔下来差点丢了命。

花姐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有华大庆这样的父亲,懦弱无能的母亲,花姐和弟妹在成长中都受到了影响和伤害。

花姐的弟弟妹妹,成人后也急于摆脱原生家庭。花姐的弟弟更名换姓入赘岳父家,和家人彻底断了联系。花姐的妹妹远嫁外地,也鲜和家人来往。

花姐放心不下老母亲,一直给家里寄钱。所以,华大庆15年刑期满出狱以后,他能找到的子女就是花姐。

华大庆年轻时酗酒好色,本来就把身体掏空了,多年的监狱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他出狱后就如一只病恹恹的癞皮狗,彻底赖上了花姐。

他逼着花姐给他赡养费,否则,就要告她不赡养父亲。

花姐咨询我之后,得知自己有责任赡养华大庆,没办法,就答应每个月给他一千块赡养费。

花姐身体本来就有些不舒服,被华大庆这么一闹腾,更觉得疲惫不堪,去医院检查,确诊了乳腺的大问题。

花姐住院化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喝口水都能把胆汁吐出来,最难的时候,她雇了护工照顾自己。

华大庆追到医院要赡养费,他不管花姐的死活,只说自己没钱吃饭买药,花姐不给钱他就不走……花姐拔了针头,挣扎着要跳楼,说自己还是死了清净。

护工看着花姐可怜,说自己不要工资了,花姐心里过意不去,勉强能自理,就把护工打发走了。

花姐想不明白,就连一个陌生人对她都心怀善意,华大庆的心是金刚石做的吗?禽兽都知道疼爱照顾自己的崽儿,华大庆没有人性,连兽性都不如了?

花姐出院后,她租了个小破房躲起来养好了身子。

花姐与死神打了个照面,对于如何活着她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花姐没钱支付华大庆的赡养费,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要想活得好,就要斩断与华大庆的关系。

躲躲闪闪不是长久之计,花姐要理直气壮地与华大庆划清界限。

花姐看着我,她的眼神坚定而热切:安律师,法律是保护好人不受伤害的,对不对?我一毛钱的赡养费也不想给他,我要和他打官司!

“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是律师需要烂熟于心的从业标准。无论处理哪种类型的案子,对事实结论的判断,必须结合法律规定。

我习惯性地十指交叉成空拳,轻蹙眉头,琢磨如何在法律规定的范围之内帮助花姐。

花姐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暗暗吃了一惊,也让我下定决心,要帮她和华大庆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