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网文《失魂忌念日:别回头,他在你身后》,作者:宅夜千 等,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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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十平左右的店铺里挤着几十号人,店铺中飘逸着植物油和面粉的香气,陈嘉裕坐在队伍最末尾的板凳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上推送的悬疑小说,讲的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想干掉自己的私家侦探和一桩无聊的委托,他一眼就看出来作者在模仿谁。雷蒙德.钱德勒,是他喜欢的作家。

几位买到油条的胜利者从他身旁走过,松脆的油条在他们的齿间沙沙作响。陈嘉裕咽了口唾沫。

这家店只卖油条,下午三点开门,六点关门,二十年来雷打不动。老板夫妻二人操持,从发面切面到下锅,每一个工序都在顾客面前完成。陈嘉裕吃过不少次,也没吃出什么门道,就是感觉和其它家不同,如果非要描述它的味道——这就是油条的本味。

在科技发达的现代,无数精巧的调味品伺候着人类的味蕾,许多人早已忘记了食材的本味。资本和工业讲究的快准狠不能适用在食物上,拿猪肉举例,如今市场上流通的猪肉和陈嘉裕小时候吃到的完全是两种东西,外来的快速生长猪种取代了本土猪种,需要时间累积的风味物质被调味品取代。

好的食物,手工业,文艺作品···这个时代杀死了一切需要下水磨功夫的行当。在等候油条的间隙中,陈嘉裕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马路,美食街的其它店铺大多没有开门,几个削着锅盖头的精神小伙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

他们穿着标志性的紧身牛仔裤和小皮鞋,看起来就像从短视频软件里走出来的人物。几架五颜六色的“野火”摩托横在马路上,几乎占据了双向车道的一半。他感觉有些不对,不知是因为地上扔着的那只旅行包,还是少年们摩拳擦掌的神态。

锁上手机之前,他扫了一眼文末的编辑评语:“这种自以为幽默刻意卖弄聪明打破次元壁的写法看得我快窒息了,废话连篇,絮絮叨叨一大堆毫无意义的事情。”他怜悯般地笑了,希望这位编辑能学会正确使用汉语的标点符号,也希望他能读一点钱德勒。编辑应该读钱德勒,就像油条师傅分得清面粉和墙灰。

毕竟文学本身就是絮絮叨叨一大堆毫无意义的事情的活动,有意义的东西在教科书里。

站在樟树下的那个少年看起来像是他们中的头儿,他将烟夹在食指和中指的最里侧,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他歪着脑袋,吸食烟雾的时候眯起双眼。旅行包躺在他的脚边,长度大约在五十公分左右,五十公分的东西有很多,陈嘉裕暂时联想不到一个确切的事物。

大约过了两分钟,他们像是发现了什么,其他几位少年从地上站起,带头的少年拎起旅行包。陈嘉裕将脑袋探出门外,少年们看向他左手边的位置,一辆黑色的奥迪A6正从那个地方驶来,后面跟着一辆面包车。

从面包车上下来的是几个戴着金链子的年轻人,他们在少年对面站定,展露正规军的威严。随后,一个中年男人从奥迪车上走下,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老板,他们搞基建,或者其它简单粗暴的行业,手底下养着些人,买单的时候只用现金。城乡结合部的人间帝王。

老板没有开口,代替他开口的是从副驾上走下的另一个男人。他的耐心很差,没来得及等自己说完一句话,就将他的巴掌扇在带头少年的脸上。那只胳膊上纹着刺青,陈嘉裕仔细看,是一只蝴蝶。

这个动作激起一阵吼声,少年们跃跃欲试,大人严阵以待。陈嘉裕坐起身,走出店外。“这好像不是狱警该管的事啊。”他自言自语道,“我只是出门买根油条而已。”

眼看着有热闹可看,油条店里的人们丧失了对油条的兴趣,他们蜂拥在店门口,议论声此起彼伏。陈嘉裕没来得及走到马路对面,忽然看见那位少年将手伸向旅行包。

他暗道不好,加快脚步。

少年的动作很快,没有半点犹豫,便从旅行包中抽出一根棍状的东西。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像是用左腿拖拽着右腿。对面的人似乎被他的举动震慑住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中年男人面前,竟然没有受到半点阻拦。

他将棍子抵在男人脸上。

那是一根土铳,里面装的是火药和铁沙。山里的农民过去用这种东西捕猎,它的威力不大,十几发也打不死一头野猪。但放在人身上恐怕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

由于威力不大,它无法成为杀人狂的武器。那些用它斗狠的人想到了更阴险的法子,他们将土铳中的铁沙替换为糯米。对着肚子开一枪,糯米嵌在肉里,遇血水发涨,又痛又痒,苦了替他们一颗一颗拔出糯米的外科医生。

在这种时候,他应该放一点狠话,比如“我看看谁他妈敢动!”之类的,搞不好一战成名——这种不要命的年轻人很容易在他们的世界里受到赏识。但他没有说话,他只是将枪抵在对方脸上,然后抠下扳机。

就像拿到筷子就要吃饭,坐上马桶就要点烟,他做的事情是如此理所当然。

和陈嘉裕一样,所有人都惊呆了。少年,大人,围观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沉浸在那一声枪响的余韵中,以至于没有人听到越来越近的警笛声。

吴仕岚从警车上率先走下,“全部蹲下!双手抱头!”他大喊道。转头看见人堆里的陈嘉裕,他有些惊讶。“上来帮忙啊,傻站在那干嘛?”

枪口缓缓平移,少年对准了胳膊上纹着刺青的男人。男人仓惶后退几步,眼神里充满恐惧。少年抠下扳机,没有响声。哑火了,他撞上了好运。

陈嘉裕抓住少年的左臂,往身后一拧,将他按倒。砰地一声,土铳落在地上。他忽然想起那个被枪击的中年男人,他就像被遗忘了一样。抬头看,那个人瘫坐在地上,用左手捂着伤口,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泄出。就算能活下来,毁容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02.

深夜,宁阳湖心。

宁江隶属于长江水系,它和另外八条支流在此地汇合,共同注入这片千余平方公里的低地,便形成了宁阳湖。

宁阳湖地处宁城的下级县宁阳,宁城是个小地方,没出过什么文人,名气虽然不大,但和其它几座闻名天下的大湖比起来,宁阳湖的风景也毫不逊色。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泛舟宁阳湖上,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堪称绝景。

深夜的宁阳湖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水面被月球的引力接管,形成拍向岸沿的波浪,白日里蛰伏湖底的巨兽出外觅食,水下暗潮汹涌。望向这片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水面,难免会让人联想起一些惊悚的故事,和那些历史悠久的大湖一样,宁阳湖也流传着水怪的传说。

宁阳湖心,百步大小的野岛旁停靠着一条驳船,几位戴着草帽的游客零散坐在岸边,手中各执钓竿。他们是来钓鱼的。

大鱼。

他们手持特制的钓竿,这种竿比寻常的钓竿粗一些,尽管这样也并不保险,每一个巨物猎人都有过钓爆鱼竿的经验。他们闭口不语,空气静默,似乎所有的钓者都笃信着说话声会惊扰鱼群的规则。

此时风也停了下来,只剩不远处水面上的钓饵上下起伏。

郭正开选择了岩石旁的位置,他曾在一块花岗岩旁钓到过他生涯中最大的一条花鲢,那条鲢鱼身长一米五,重达八十五公斤,一双眼睛大过杯口。从那天起,岩石成了他的幸运物,每到一处新的钓点,他都要找到那里最大的一块岩石。

大鱼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听说这座野岛旁有鱼窝之后,他们便连续在这守候了一个多礼拜,只是钓上来的大都是些中等体型的胖头鱼。眼看有两位钓手已经开始收杆,郭正开在心底思忖起来,如果今天也见不到它的行踪,明天就不再来了,毕竟租船和器材是笔不小的开销。

自从迷上这项奢侈的运动之后,妻子的怨言也多了不少。

忽然,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存在听见了他的声音,手中的钓竿传来微弱的振动。他朝那只草鱼形状的假饵看去,它已经被拽入深水。来不及等他反应过来,一股无匹的巨力撕扯起他手中的钓竿,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牢牢攥紧钓竿,线盘起飞似的狂舞着。“大家伙!”他匍匐在地上,将重心压到最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几位钓友丢下钓竿,朝他的方向飞奔过来,他的手心像是被灼热的铁烫过,只感觉火辣辣的疼。钓友从身后抱住他的手臂,他尝试着稍微收紧线盘,那股巨力又陡然爬上钓竿,差点将他们拽得摔进浅水。

他回头看向两位钓友,两人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也感受到了刚才那股力量。“是鲟鱼,至少两百斤往上!”

能长到这么大的淡水鱼种不多,在宁阳湖能找到的只有鲟鱼。如果真的是鲟鱼的话,郭正开想,他要上新闻了。上新闻是其次,超大的鲟鱼也意味着昂贵的价格,他开始盘算着将这条鲟鱼卖掉以后的事情,他要给妻子买一条蒂凡尼的项链,最近她老是有意无意地给他透风。

另外三位钓友赶来之后,三人排成老鹰捉小鸡似的长队,每人抱住前面的人的腰部,将力量传导给对方。郭正开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将钓竿抵在肚子上,双手颤抖着。脚下的泥地被他蹭得稀烂,线盘上的线已经放到最后

几米,他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和大鱼角力。

这个环节和拳击手的比赛相似,是智力和耐心的博弈——观察对手的动作,留出底力,等待他露出破绽。鱼游累了,收线,鱼发狠力,放线。外行人听起来复杂,其实不过就是重复这个过程而已。在这个过程中对决策的判断和控制力,才是考验钓手经验的地方。

人类是自然界的奇迹,当六个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再加上他们所制造的精妙工具,竟能将那种怪物从湖底拽到人世之中!在与大鱼角力的过程中,郭正开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一个小时过去了,其间郭正开曾数次怀疑这条鱼竿将承受不住它的力量,幸运的是,它坚持了下来。他感受到那家伙正在变得越来越虚弱,它已经没办法像刚上钩时那样蹂躏自己了,它的怪力败给了人类的智慧。

像是发泄似的胡乱挣扎一番以后,它放弃了抵抗。

套上防割手套,郭正开和钓友协力拉起钓线。眼看着那家伙浮上水面,郭正开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鲟鱼有着窄小的头部和美丽的身材曲线,就像是一把绷紧的弓,但借着月光看去,水面上的这家伙比正常的鲟鱼肥大许多,扁阔的脑袋面对着自己。“这是鲶怪?宁阳湖有这么大的鲶怪?”他狐疑地问向一旁的钓友。钓友摇摇头,似乎也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

在宁城的土语中,鲶鱼被称作鲶怪。鲶鱼丑陋,肮脏,人们对这种生物的厌恶,从给它的命名中可见一斑。

不久后,这条怪物躺在了郭正开面前的地面上。它足有三米多长,宽阔的嘴唇一张一合,遍体流淌着湿滑的黏液,这哪里会是鲟鱼?郭正开的心情有些复杂,鲶鱼是最贱的鱼类,这条鲶鱼在满足他的成就感之后,恐怕没有办法填补妻子的物欲了。

他取出割线刀,割断鱼嘴上的线。

“宁阳湖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一位钓友在鲶鱼身前蹲下来,喃喃道,“这是湄公河巨鲶。”忽然,他伸手摸向鲶鱼的腹间,皱起眉头,“有点奇怪啊。”

郭正开也蹲下来,将手电筒向鲶鱼的腹部照去。他赫然发现,鲶鱼白花花的肚皮上有一道蜈蚣状的疤痕,疤痕从鱼的下巴处起始,一路延申至鱼尾,疤痕上浸润着血渍,看起来像是不久之前留下的。他伸手摸了摸,鱼腹柔软光滑,黏液拉丝。

“这看起来···像是人为缝合的痕迹。”他震惊地说,“太奇怪了。”

他曾经在一家鲟鱼养殖场里见过类似的事情,人们给鲟鱼剖腹,取出鱼籽,死去的鲟鱼则被扔进流水线中。其中有些珍稀的个体会被留下,工人们用针线替它缝合,重新等待下一次取籽···但什么人会给鲶鱼剖腹呢?

他继续顺着鱼腹摸下去,忽然,他摸到了一个坚硬的,像是球形的物体,那东西在鱼腹中游移。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从工装裤中再次取出割线刀,插入鱼腹。噗嗤一声,鱼腹被划开了。

月光静悄悄地洒在岛上,水草随风摇曳。大鱼在这诗般的画面中猛烈挣扎,白花花的脏器从腹腔淌出,空气中遍布着浓烈的腥臭,在那堆肉山般的脏器之中,藏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它连接着美丽的脖颈和尚被藏在鱼腹之中的躯干,黑发覆盖她的面容。在被恐惧攫住的前一秒,郭正开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分娩。

03.

福利院的中间有一栋两层楼高的建筑,二楼是宿舍,一楼则是五十平左右的公共区域。刘洋推着餐车走进主楼。

不锈钢围挡将这片空间分隔为一个个狭窄的格子,每个格子大约在一平方米左右,孩子们就被关在这些格子中。福利院的护工没有办法一一照看他们,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房间很大,除了囚禁小孩之外,它还肩负着教室的机能。刘洋用右腿拖拽着萎缩的左腿,从教室和囚禁区之间的走廊走过。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在这里他不需要伪装得像个正常人。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没有人会笑话他是个瘸子,和其他人比起来,他甚至算得上健康。

他看了看左手边的黑板,上面的粉笔字看起来像是多年前的产物。在孩子们能够得到的高度,有一些五颜六色的涂鸦。

在黑板的左下角,一副图案吸引了他的注意。蓝色的波浪线是海,白色的菱形图案是鱼,绘画者仔细地雕琢了鱼身的鳞片,让它看起来栩栩如生。画这幅画的人很用心,他一定很喜欢这种生物。

作为年长的孩子,刘洋肩负着给小孩们分餐的工作。

他来到走道的尽头,从餐车上抓了一只餐碟,清炒西葫芦和看不见鸡蛋的紫菜鸡蛋汤,这份菜谱已经重复了好几天,应该是因为最近的西葫芦搞特价吧。他将餐盘从上方递进格子中,孩子自顾自地坐在地上玩沙子,他推推他的肩膀。“小龙。”他说。

聋哑人听不见他说话。小龙憨憨一笑,接过餐盘,用肮脏的小手抓起盘中的米饭,朝嘴里塞去。刘洋抓住他的手,往里面塞了一把铁勺。

小龙旁边的格子中放着一把婴儿椅,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被软绳捆在上面。她的脑袋歪向一边,唾液濡湿了衣领。每次给她喂食的时候,刘洋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喂一只兔子。她是脑瘫儿。

做完这些工作之后,他仔细地检查了每一个格子间的铁门,如果门闩没有锁紧,孩子们从里面跑出去,他将承受恐怖的责罚。

福利院中偶尔会来一些奇怪的男人,那些人看起来不像好人,但连院长也对他们恭敬有加。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因为他的疏忽,一个小孩跑到了几公里之外的县城,将他从派出所领回福利院的是一个右臂纹着蝴蝶刺青的男人。

男人将他带到院长的办公室里,一边抽烟,一边用皮带抽打他。刘洋是打架的老手,他知道那个男人没有留力。“就算打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应该是这样想的吧。令他恐惧的不是疼痛,而是他所接收到的男人的想法,他在那个人眼里只是一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苍蝇。

那一次之后,他再也不敢忤逆院长和护工们的命令。他渐渐明白,那些穿梭在福利院中的男人们才是这里的主宰。

完成检查工作之后,刘洋将餐车推回厨房。这时已是午后,走过寝室的时候,他几乎能听见护工们的鼾声。院门口的大铁门紧锁着,他来到福利院的后方,这里有一片约在一百平左右的荒地,从前种过一些蔬菜。

后院的围墙比前院矮一些,他找到那处熟悉的垫脚石,轻而易举地翻越围墙。围墙是给小孩们准备的,拦不住他这样的大孩子。

离开福利院之后,他奔跑起来。虽然左腿的肌肉严重萎缩,但他的右腿远比一般人强健,他用右腿踩住地面,将身体像把弓似的往前弹射,以距离弥补步频的不足。他从小便学会了这种奔跑的姿势,丑陋但高效,没有人看他的时候,他可以跑得很快。

不久,他来到了镇里的主街上。今天是赶集的日子,镇上的人不少,他放慢脚步,拐进一处巷口。塑料布搭建的雨棚中传来桌球碰撞的声音,拉开卷帘,几个少年正围着桌球台抽烟。

“癫子!”一个少年看见他的身影,将桌球杆一把甩过来,他接住球杆。癫子这个绰号来自于一场约架,他一个人放倒了四个对手,浑然不顾自己被砸得鲜血淋漓的脑袋。他们说他打架的样子像一头野兽。

这些人是他的朋友,他用暴力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在这里他不是瘸子,没人愿意,也没人敢叫他瘸子。

九号球一杆入洞,他用球杆拄着地,拿起桌上的枪粉,摩擦着枪头。“今天没架打?”他向蹲在地上的黄毛问道。黄毛抓抓脑袋,“没有,你打架有瘾?”紧接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放声大笑道:“我忘了,你确实有瘾。”

是的,无论是谁也好,让我挥动拳头吧。刘洋想。只有将拳头砸进对手眼眶的时候,他才能感觉自己是在像个人一样活着。而不是一个可怜的,来自福利院的残疾人。

塑料帘子被掀起,老板娘手中提着红色的塑料袋。少年们一人接过一碗炒粉,蹲在地上吃了起来,刘洋坐在台球桌的边缘上,黄毛给他递来炒粉。他犹豫了一下,将它接入手中。

“喂,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那件事?”黄毛故作神秘地说。

“有屁快放。”一个少年插嘴道。

“宁城最近出了一个变态杀人狂!我听说,尸体被扔在一处化粪池里,被发现的时候,人涨得像两个大,肉缝里都钻满了蛆···”他说得起劲,用一只手指比划出“1”的手势,“在尸体的额头上,有一个用刀刻出来的图案。是个数字,1。”

“你就编吧。”刘洋掐住自己的喉咙,做了个干呕的动作。

“真的,我姐姐在城里,她亲眼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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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个姐姐,那个在按摩店里给人搞推油的啊?”黄毛听了这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将吃到一半的炒粉向对方脸上砸去,生生在他脸上开了个酱油铺。

少年抹掉脸上的粉条,从地上站起。片刻之间,两人在地上厮打起来。

回到福利院的时候是傍晚,刘洋从后院的围墙爬进室内,走到前院的时候,忽然发现院里多了一台车。那是一台黑色的奥迪,车牌号是88188。不知怎么,他感觉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车牌,却又想不起具体的场景。

他在院里的榕树下站了一会儿,假装观察着树干上某只不存在的昆虫。房子里传来高声说话的声音,几个男人从里面率先走出来。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眼神移开。那个胳膊上纹着蝴蝶的男人也在他们之中。

几人走到奥迪车前,拉开车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过了两分钟,一个穿着白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的腹部鼓胀得像是怀胎十月的孕妇,满脸横肉间藏着一对狭小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在笑。几乎在一瞬间,刘洋认出了这张脸。

他想起来了。那一天,这个男人也是从这台黑色奥迪车上走下来的。88188。

他的双腿像是筛糠似的抖动着,便意在小腹处不停翻涌。巨大的恐怖和愤怒将他裹挟,使得他几乎分不清两者间的界限。他想再次抬头去看,可是他已经没有了扭动头颅的勇气。他们会杀死我的,他们会杀死我的···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着。

浑厚的排气声响起了,奥迪车扬长而去。他背靠着树干,缓慢地滑落,他瘫坐在地上,双眼被泪水糊满,“对不起。”他说。

教室里传来开饭铃的清脆声音,他抹去泪水,走进教室。孩子们已经被从格子间中放出来了,空间显得有些拥挤,这里多了一些他没见过的人。

两袖空空,被锯断双臂的孩子;双腿连在一起,像是美人鱼一样在地上爬行的孩子;腹部长着比躯干还大的瘤子,皮肤如同树干般粗糙的孩子···如果地狱真的存在的话,刘洋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他们的年纪似乎比他要大一些,几乎每个人都有着一双无神的双眼。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黑板下,一个女孩背对着他。她正在欣赏那条在波涛中游曳的鱼儿,她回过头,一双眼睛中没有人,只剩下硕大的眼白。“那里有人吗?”她说,“你身上的气味很特别,是刚来的孩子吗?”

“你在看那幅画···你看得见吗?”刘洋犹豫着说。

“这是我画的。”女孩的双手绞缠在一起,似乎有些紧张,“我看不见,不知道画得好不好。很丑吗?”

“不会,很好看的。”

这是他来到福利院的第一年。

04.

躺在急救中心的男人叫江少军,倒运土方发家,据说早些年还走私过汽车,但没有证据。他旗下有三家公司,和他那些在县城呼风唤雨的朋友一样,他的发家过程中隐藏着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当然,他也是扫黑除恶小组关注的重点对象。

那个男孩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动起手来雷厉风行,牙关咬得死,问不出半个字。早生二十年,他就是那个世界里奔涌的后浪,可惜时代变了。吴仕岚手头有别的案子,对他没有任何兴趣。扫黑工作有专门的部门负责,如果他们没有在马路上上演全武行,也不需要自己临时出警。

将少年和他的党羽交给同事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工位。茶缸子里装着早上冲的茶,茶水已经变成了诡异的褐色,他端起来喝一口,舌头尖像是被砸了一拳。法医的检验结果应该差不多出来了,他拿起桌上的案宗,重新检视起案情。

第一起案子发生在五年前。死者是宁阳县某街道办事处的合同工。女性,三十七岁,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手使用某种绳类工具将她缢死,然后抛弃在一处偏僻的化粪池中。尸体的额头上有一道竖线状伤痕,当时警方还不明白这个符号的意义。

最有可能的作案地点是死者下班时经过的小巷,但没有目击者,没有监控画面,没有物理性证据。干净利落。

第二起命案发生在四年前,这次的死者是一位在宁城工作的建筑工人,男性,四十五岁。除了脖颈上找到的勒痕之外,他的身上还有被捆绑过的痕迹,法医的判断是死者生前与凶手进行过搏斗,并且曾有过被囚禁的状态。

令人不解的是,死者的左右腋下分别有两道割伤。凶手很难在正常的搏斗中刺到这两个位置,警方怀疑,凶手将被害者囚禁的理由是为了制造这两处割伤。这是致命伤,被害者腋下的动脉被割破了。警方在一处荒废工地找到尸体的时候,他身体下的血液已经凝固,看起来就像躺在一张鲜红的地毯上。

他有更加简便的方式可以杀死对方,为什么宁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将被害者捆绑,然后使用这种明显多此一举的杀人方式?吴仕岚思忖着这个问题,他翻到下一页。

这张页面上有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在他的额头上,有一个用锐器雕刻出的阿拉伯数字,“2”。

有了第二个,警方才明白之前那道竖线的意义,那是“1”。这是连环杀人案,而且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几位死者之间不存在任何社交关系,很有可能是无差别杀人的连环杀人案。残暴的凶手至今隐藏在暗处,默数着下一个数字。

这是他的印记。他在告诉所有人,这是他的猎场,猎物是他的功绩。但没有人知道他的数字表有没有尽头。吴仕岚了解那些大名鼎鼎的连环杀手,为了避免风险,他们往往会选择女性为杀戮对象,但这个人没有,他似乎敢于挑战。

吴仕岚继续翻阅案宗。一定存在某种规律,他想。每个人的行为都有潜在的模式,人们在重复完成一件事时,会留下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惯性痕迹。这个规律就是找到凶手的关键。

第三起命案也发生在宁城市内,时间是三年前。死者是宁城卫生局的一位副科级公务员。男性,49岁。即将退休的年纪,在一场饭局之后被杀害。他喝得醉醺醺的,凶手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和前两起一样,脖颈上找到了勒痕,致命伤。他的额头上刻着“3”。

按照家属的描述,死者原本有着漂亮的分头,头发茂密,油光发亮。在同龄人眼中,这无疑是令人羡慕的特征。但凶手似乎有着某种不能告人的恶趣味,杀死被害者之后,他使用烫发棒之类的工具,给尸体烫了一遍头。

吴仕岚看着死者头上如同被雷劈过的发型,怎么也想不明白凶手的意图。

烫发的原理是用加热的方式破坏发层中的细胞,以破坏的形式强行扭曲它的形状。难道是出于破坏欲?但又如何解释第二位死者腋下的伤口?

假设他是为了追求仪式感,但仪式感本身也是一种秩序性的重复。化粪池,割腋,烫头···这代表着什么?简直乱来。

“第四位,一年前。”吴仕岚身旁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那位叫王建岚的女警。自从上次在兰秀芳的家中见过人茧之后(出自系列前文《夜幕》),她的胆子大了不少。她背着手,踮起脚看吴仕岚手中的案宗,“在宁城开小卖部的女老板,五十四岁。死因一样,是机械性窒息。她的额头上刻着‘4’。发现尸体的位置是距离宁江十公里远的郊外,附近五公里内没有任何水域。”

“她的衣服上沾满泥浆,但身体上却找不到任何脏污。凶手擦拭过她的身体,她的头发是干净的,身体是干净的,唯有衣服是脏的。”

“为什么。”吴仕岚问,“为什么你的名字里也有个‘岚’字。”他放下案宗,喝了口茶。

“岚,山中之风也。”王建岚故作深沉地吟诵道,她话锋一转:“凶手每隔一年杀一人,刻在额头上的数字是他的印记。惯用的手法是勒颈,根据目前发现的尸体来判断,他惯用的凶器直径约在1.2-1.8毫米之间。”

“你能想到什么?”

“墨线,建筑工地上用来测直的那种棉线。”王建岚手中比划着,“或者鱼线。”

“不大可能是鱼线。”吴仕岚摇头,“鱼线的口径最多零点几毫米,我没见过这么粗的鱼线。”他继续翻向下一页。

重头戏来了,第五起。

发现尸体的是一群路亚钓手,三天前,他们在洞庭湖中钓起了一头三百余斤的巨大鲶鱼。当吴仕岚抵达现场的时候,那头鱼已经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散发着提早来临的腐臭。

尸体就躺在鱼身旁,据钓手陈述,尸体是他们从鱼腹中掏出来的。吴仕岚低头去看,雪白的鱼腹上有一道缝痕,缝痕上是错综复杂的棉线。这是人为缝合的痕迹,吴仕岚做出判断。

凶手将死者杀死,剖开一头巨怪的肚子,再将她藏入鱼腹,他想做什么?吴仕岚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问向一旁的钓手:“宁阳湖里从前有这种鱼?”

“这是湄公河巨鲶,在中国有一些入侵记录。但宁阳湖里从来没出现过这东西。”钓手说,“大部分的入侵巨鲶都分布在距离东南亚最近的西南三省,宁城在内陆,哪来的这玩意?我们也觉得很奇怪。”

吴仕岚观察起尸体。是个女孩,面容算得上清丽,脖颈上有勒颈的痕迹。令他惊讶的是,尸体的额头上有数字“5”,是那个人的手法。但和之前不同的是,女孩的额头上没有那道用锐器剐出的伤口。“是水性笔。”他自言自语道。凶手这一次没有伤害尸体,他使用了水性笔。

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他不想伤害她吗?吴仕岚笑起来,这个推测也未免太无厘头了。他杀死了她,却不想伤害她?没可能。

“尸检报告出来了。”王建岚打断吴仕岚的回忆,她说,“死者是宁城人,盲人,在宁阳县的一家残障福利院长大,目前似乎还生活在那家福利院中。死亡的时间在一周前,尸体大部分的特征都和我们的推测一致,死者是死后才被放进鱼腹的,但有一个地方很奇怪。”

“什么?”吴仕岚喝茶。

“死者的脖子上,有两种不一样的勒痕。”王建岚说,“造成第一道勒痕的是口径约在一厘米左右的绳状物体,第二道则是我们熟悉的手法,口径在1.2-1.8毫米之间的细线。”

“时间差。”吴仕岚没等她说完,就抢过话来,“两次勒颈是否存在时间差?”

王建岚投来敬佩的眼神,她接着说,“法医的判断是,第一道勒痕才是致命伤。从血液凝结的痕迹来看,第二道勒痕是死后造成的。”

“也就是说,目前没有办法判断第一道勒痕是否是凶手所为,但在死者死后,凶手使用他惯用的工具,再次勒了尸体的脖子。”吴仕岚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伤害一具尸体。”

令人不解的谜题还有很多,例如他是如何将尸体放进鱼腹的。女孩的身高是158cm,恰好能塞进那头鲶鱼的体内,而不至于伤害它的脏器。但凶手从哪找这么大的鱼?在宁阳湖土产的鱼类目录中,最大的鱼类是鲟鱼,鲟鱼的体型窄长,绝对塞不下这具尸体。

化粪池,烫头,割腋,污染衣物,现在又多了一个鱼腹藏尸,每一次都使用不同的手法,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绝对不是无意义的行为,他有一个计划。吴仕岚相信这一点。

“还有水性笔写出的数字,他反常地没有刻字。”

“你知道宁城最大的水产市场在哪里吗?”吴仕岚忽然问道。

05.

这是他来到福利院的第二年。他仍经常梦见那个夜晚,记忆被拆解成一个个具象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轮播不休。

除了因天生腿疾带来的烦恼之外,他的童年算得上幸福。父亲在一家二手车行工作,薪水虽然不多,但足以供给一家三口的吃穿,母亲有时去省城批发些女装,在县里摆摆地摊。如此一来,过得还算宽裕。

“无论未来是什么样的情形,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母亲曾在他十岁生日时说过这样的话。那时的日子过得不算好,父母每个月都为了房贷忙得焦头烂额。但母亲的脸上总有笑容,每每看见母亲这副坚强的模样,刘洋因残障而破碎的心又聚拢起来。

在学校遭受欺负也好,耻辱也好,父母也在努力地生活着,自己又凭什么怨天尤人呢?

一切的开端也发生在夜晚。他犹记得那天父亲出奇地回的很晚,母亲留好饭菜以后,便坐在客厅里等他。大约在十一点左右,客厅传来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父亲的说话声,声音中夹着喘息,疯狂的喜悦。他凑到门板上去听,父亲的语速太低,也太快了。他只听到几个支离破碎的词语:“买马,发了,运气真好。”

第二天父亲也回得很晚。母亲似乎并没有被父亲的情绪感染,她依然坐在客厅里等他,脸上挂着深深的忧虑。

早上起床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五十块零花钱,在这之前,他从未拥有过这么大面额的钞票。

其实他知道什么是买马,那段时间他总是听到这个词语。县城里到处都是印着马图案的海报,大人们将命运寄托于远在香港的骏马身上,通过电视转播获知结果。有时候他们甚至不看电视,香港那边传来一张纸,便是结果了。

那些马真的存在吗?白色的,黑色的,足有一人高的骏马,还有站在马旁英姿飒爽的骑士...他们真的存在于这真实的人世之中吗?香港又在哪里呢?刘洋向父亲提出许多问题,获得的只是他不耐烦的敷衍。从前耐心回答他每一个问题的父亲变了,是马的魔力。

每一次从买马的地方回来,父亲的双眼都是通红的,他的头发被汗液打成绺,一根根粘在额头上。刘洋开始害怕这样的父亲。

当父亲的狂喜变成狂怒的那一天,他知道事情发生了变化。父亲在客厅里对母亲大吼大叫着,在刘洋的记忆中,他从没展露过这副模样。透过薄薄的门,他听见母亲在低声啜泣,父亲接着对她说了些什么,然后是重重的摔门声。

第二天早上,他在楼下遇见了刚回家的父亲,他在楼下吃一碗豆浆油条,一双无神的眼睛痴痴地盯着桌上的酱油瓶,刘洋和他打招呼,他仿佛没有听见。

之后,父亲的彻夜不归成为这个家庭的常态。

他清楚记得那天是周六,楼下传来引擎的轰鸣,他跑到窗台去看,下面是奥迪车黝黑发亮的车顶。那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伸了个懒腰,走进楼道。两分钟后,门口传来敲门声。

父母在卧室里,是他开的门。男人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问他你的爸爸在哪呢,他朝卧室指了指。父亲听见外面的响动,从卧室走出来,愣在原地。母亲将他领回卧室。

那天他们在客厅聊了很久,男人走后,他走出房间。客厅的沙发上,父母抱在一起哭泣。

不久之后,他们从这个小区搬了出去。在县城边缘,离学校很远的一处农民自建楼,他住进了新的家。虽然新家远远不及上一个房子舒适,但父亲终于开始按时回家,这令他感到宽慰。

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

“对不起啊,洋洋。爸爸没有给你一个好的身体,还让你和妈妈受苦了。”饭桌上,醉酒的父亲哭着说,“是爸爸不好,爸爸毁了这个家。”

这时他才知道,他的腿并不是天生就瘸的。小时候,他生过一场大病,因为父母拿不出治病的钱,病情一直拖着,才导致了腿部的残疾。这世上穷人就是受欺负的,父亲告诉他。他们骗他去赌马,骗他借高利贷,夺走他的房子,这一切都是那些人干的。

那个从奥迪车上走下的男人,毁了他们辛辛苦苦攒起的家。

他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多米诺骨牌只是在下一张牌上停了一瞬。平淡的日子过了两个月,父亲又开始彻夜不归了。等待他回家的母亲脸上再也看不到那种坚强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那辆幽灵般的奥迪车再次出现在他家楼下时,他害怕地躲进了房间。男人和父母激烈地争吵,他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客厅里传来摔打东西的响声,母亲大叫着,大哭着,他犹豫,那条该死的瘸腿阵阵发疼。他忍受不了了,掀开被子。

抓住母亲头发的那个男人,胳膊上有一只蝴蝶。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观看着面前的好戏,父亲被两个人死死地按在地上,喉咙间挤出嘶哑的吼声。蹭地一下,鲜血从他浑身的每个角落向脑袋倒涌,他的视野中蒙上一层血翳,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男人抽打母亲的动作也变慢了。

我那坚强的母亲,我那可怜的母亲,我那美丽的母亲啊。我那永远保持着微笑,永远乐观面对着生活的母亲,被人拎在手上,像条死狗一样。

“我要整死你。”他低吼着,不管不顾地向男人冲去。男人看了他一眼,啪地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头,他晕了过去。“我要整死你...”他喃喃着。

醒过来的时候,家里一片狼藉。他躺在沙发上,额头上传来阵阵钝痛,原本放在茶几上的花瓶在地上碎成渣子。他就是用这东西打我的么?刘洋想。

“借光了。”是母亲的声音,他们还没有发现他已经醒来。“所有人的钱都借了一遍,没办法了。”

“我们惹不起他们的。”父亲叹息道,“不是威胁,我亲眼见过他们剁了一个人的手。青筋绽出来,像开花一样。”

梦醒了。刘洋揩了一把眼角,又哭了。寝室里的其他孩子陆续醒来,他在洗手台上擦了把脸。他走出寝室,树荫下站着几个大孩子。他们去年也是这时候回来的,他想。

他不愿意承认的是,自己一直想要见到的那个人也在他们之中。除了和父母有关的梦,她是他梦中出现过最多次的人。上一次的梦中,她化身成为一条大鱼,在八百里宁阳湖中遨游着,从他所乘坐的小舟旁经过,划出一道涟漪。

“我想要成为鱼儿。”那一天,她指着墙壁上的画,对他说,“自由自在,没有谁可以约束我的自由。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嘛就干嘛,谁也管不着我。”

她是孤儿,没有名字。籍贯上的名字不是她的,她说那是别人为她安排的名字,她不喜欢。在手机上看过一场电影之后,她让别人管自己叫海棠。

刘洋穿过树荫往厨房走去,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整个庭院,希冀于在其中发现女孩的身影。有人拍了拍他的背,他回过头。“又和人打架啦?”女孩戳着他的鼻子,他往后躲。

这时一位护工从厨房里走出来,眼看着她的目光投向自己这边。刘洋甩开女孩的手,“下午见。”他匆匆跑进厨房。

午后,他来到后院的围墙边,女孩正在墙下等他。蝉在树上鸣叫,风在撩拨她的裙摆,露出纤细的脚踝。因为她看不见,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我看不见。”女孩向他伸出手,他忽然有些心跳加速。他握住女孩的手,柔软的是肉,坚硬的是茧。“这里有块石头,你站上去。”他指引着女孩。

翻越围墙之后,他牵着海棠的手跑了好久。海棠看不见他蹩脚的姿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跑动。在那对没有焦点的眼睛的注视下,他享受着久违的安全感。在一座池塘边,他停了下来。

“这里有水吗?”海棠微笑起来,“我闻见了腥气,还有风。”

他们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坐下。

“这里不够大,只有一些小鱼。”刘洋抓抓后脑勺,“今年你也去了挺久的。”我又在说废话了,他想。

“我听说,宁城最近出了个变态杀手。”他努力寻找着话题,“凶手割破了死者腋下的两条血管,血全部都流光了。我还听说,那人的额头上被刻了个数字“2”,这是连环杀人案...”眼看着海棠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不喜欢听这个吗?”

“我去了浙江,你知道浙江在哪吗?那里有海。”海棠将一片石子丢入池塘,“可是我没有见到过,我白天在外面跑,晚上就被关起来了。”

“他们让你们做什么?”

“讨饭。”海棠的声音低落下来,“穿脏兮兮的衣服,面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有他们编造的故事,有时候说我是大学生,有时候说我是个孤儿,这倒是实话。白天在街上坐着讨,傍晚在步行街或者美食街上讨,看见人就要钱。”

刘洋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忽然想起,今年回来的孩子中少了几个人,他不愿意去想他们去了哪里,那一定不会是一段好故事。

“你放心,他们不会让你去的。你这模样讨不到钱的,成年以后,他们应该就会把你赶走了。”海棠说,“他们不做亏本买卖,我听带我出去的男人说的。”

的确,他们带出去的都是重度残疾人。

“那你呢?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么?”

“我不知道。”女孩摇摇头,“我没有家,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也不敢逃,你没有见过他们是怎么对待逃走的人的,那太可怕了。”

我带你走吧——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紧接着,刘洋又想起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男人。他打了个哆嗦。“对不起。”他低声说。对不起,我没有保护你们的力量。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在浙江,我听到了一个传说。”海棠换了个话题,“将死去的人扔进大海,把尸体当作供给大鱼的饲料。下辈子,死者就能托生为鱼。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海棠说。

“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不能将我的尸体喂给大鱼吃?”

“你不会死的,我们都还很小。”

“好吧,还有一件事。”海棠接着说,“你能不能不要出去打架了?”

唯独只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啊。

06.

陈嘉裕的老陆巡最少是二十年前的产物,从引擎盖上的丰田立标就能看出来。但当它行驶在乡间的泥路上,却依然表现得像是一台正当年的越野车,底盘的回馈柔软又完整。羡慕之余,吴仕岚难免又想起自己那台不争气的伊兰特,他正躺在修理厂中接受手术。

“油费会给我报销的吧?”陈嘉裕摇下车窗,他们正经过一座裸露岩壁的山,它看起来就像是被切走一半的蛋糕,整个胸腔子赤裸裸地面对着二人,“还有休假日外出的劳务费,上次斗殴事件的协同办案费···”

“行了吧,一条利群。外加一顿宵夜。”吴仕岚说,“看在你勇于夺枪的份上。对一个狱警来说,这应该值得上一等功。”

“那个小孩怎么样了?”

“我没管,交给别人了。话说回来,他可真是个狠角色。”吴仕岚眯起眼睛。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小孩。十几岁的年纪,人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候。为了一些在别人眼里荒唐可笑的理由,可以随时舍弃自己的生命。

车子驶过一处村镇,这里正在举行集市活动,街面上黑压压一片人头,吴仕岚替陈嘉裕按了几下喇叭,干脆将警笛插上,引起不少围观。穿过街道不久,吴仕岚远远看见一处红瓦顶的矮房。那应该就是福利院了。

经过福利院门前的泥路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从他们对面驶过。陈嘉裕有些好奇地说:“他怎么会来这里?”

“谁?”吴仕岚将脑袋探出窗外,奥迪车已经走远。

“那是江少军的车。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开车的人是他的马仔,我见过他。”陈嘉裕说,“前些日子的美食街斗殴事件,他也参加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来郊游的吧。”

二人将车停在福利院门口的马路上,吴仕岚轻轻推门,院子的铁门没有上锁。他走进院内,一棵巨大的榕树插在院子中间,遮天蔽日。

院里没有人,左右两边有两栋长方形的单层建筑,都紧闭着门,应该是厨房之类的设施。他走进主楼。

“他们···就这样把孩子锁起来?”陈嘉裕发出一声惊呼。

吴仕岚也观察着面前的情景,十几个小孩被锁在长条状的不锈钢栅栏之中,他们沉默地注视着自己。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情绪,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兔子,吴仕岚联想到这种动物。贫瘠的大脑不足以让它们产生情绪,它们的躯壳中只有基因烙印下的基础反射,当这种生物注视着你的时候,它们的眼睛里是空的。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是活着罢了。

“两位有什么事吗?”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女性从楼梯间走出来,这家福利院应该很久没来过生客,她有些惊慌。

“你们的负责人在哪里?”吴仕岚向前走一步,护工往后退一步。

护工没有说话,她视线所处的方向替她回答了问题。吴仕岚和陈嘉裕穿过她的身旁,走上前往二楼的阶梯。在二楼走廊左手边的尽头,他们找到了院长室。

中年女性,四十岁左右,戴着金丝边眼镜。办公室里放着两张玻璃推门书架,她从宽大舒适的办公椅上站起,那张椅子能塞得下三个她。

“警察。”吴仕岚掏出证件。陈嘉裕挠挠头:“我也是。”

她瞟了一眼桌上的手机,她想要打给谁吗?吴仕岚没有犹豫,说:“这个女孩,应该是你们院里收养的吧。”他掏出照片,女孩生前的登记照。

说谎也没有意义,福利院有专门的监管机构负责,每一个孩子的身份都被登记在册。女人只是看了一眼,“是的,她曾经在我们这里呆过。”她的脸上没有情绪波动,如果光靠判断表情就能破案,那这件事未免也太简单了。

“不好意思,我插一句嘴。”陈嘉裕说,“你们平常就这样照看孩子的么?将他们锁起来?”

女人的眉头微微一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的护工太少了,完全照顾不了这么多孩子。你去公立的福利院看看,其实大家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

“这个女孩现在在哪?”吴仕岚说。

“我不知道,她已经满十八岁了。我们只收留未成年人,孩子成年以后就会离开这里。”女人又瞟了一眼桌上的手机。

陈嘉裕抢过话茬。

“她是一起故意谋杀和连续凶杀案的受害人。如果你们对本案知情不报,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另外,在你们接受警方调查的同时,我们会向社会福利科提出申请,对福利院的运营情况进行调查。还有,如果她并非是被谋杀,而是自杀的话,假设你们知情不报,福利院本身对她存在救助义务,作为福利院的负责人,你很有可能将承担间接杀人罪的后果。”陈嘉裕稍微喘了口气,质问道:“她是自杀的吧?”

“我可以为他的说法做出辅证,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不要低估警方的侦查能力。”吴仕岚看了一眼陈嘉裕,补充道。

女人被这一串念白吓到了,她将双手抵在一起,佝偻在办公椅中。过了一会,她抬起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对,她是自杀的。发现时她的尸体已经凉透了。和我们没有关系。”

走下楼梯的时候,吴仕岚碰碰陈嘉裕的肩膀。低声问:“你怎么能确定她是自杀的?”

“你说过,女孩的脖子上有两道勒痕,造成第一道勒痕的作案工具比第二道粗不少,第一次是致命伤,第二次勒颈使用的是凶手惯用的工具,两道勒痕很有可能是两个不同的人所为。”陈嘉裕说,“弄死她的人大概率不是那个连环杀手,那要么是别人,要么是她自己。二选一,我猜是她自己。”

“你蒙的?”

“有什么关系?猜错了又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大不了诈糊。”陈嘉裕说,“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孩子自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三人走出主楼。

“就是那棵树。”女人指向院中的榕树,“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她就吊在那颗榕树上。”

“为什么不报警?”吴仕岚说。

“这种事情如果被捅到网络上,别说我的工作,就连福利院也可能会开不下去。”女人沮丧地说,“他们这种人,本来就没有人在乎。偶尔会有人来送点慰问品,把他们当作吉祥物似的上下左右拍一遍,收起相机就走了。真的会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么?除了我们这些必须承担责任的员工,恐怕没有别人了吧。”

吴仕岚没有办法反驳她的话,他想起曾经在短视频软件上看到过的画面。就像女人说的,那些居高临下地给弱势群体施舍粮油米面的博主,难道真的会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么?只要不死在他们面前就好。他们只是把这些人当作牟利的工具,给观众制造虚妄的道德感罢了。他了解贫穷,没有人愿意把贫穷剖开给别人看。贫穷是一种令人脚趾蜷缩的耻辱。

“尸体呢?”

“我觉得你们应该派人来。”女人的手指向后院,眼神却没有跟过去,“我们把她埋在那里。”

吴仕岚跟着女人来到后院,在女人指示的位置,他弯腰捞起一捧土。这里最近经过两次发掘,土色是新的。第二个掘尸的人也将土坑填实了,看来他的时间很充裕。

福利院将尸体掩埋后不久,第二个人出于某种目的将尸体重新发掘出来,这已是定论。但她是如何跑到那头大鱼的肚子里去的?这其间发生了什么?连环杀手为什么在第五次作案时展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行为特征?

规律,行为模式,这些在他的世界里似乎通通不存在。随心所欲的疯子,他用骰子决定行动。

女孩是自杀的,这次他为什么没有杀人,而是跑到宁阳县的乡下去发掘一个已死之人?发掘尸体的人是凶手吗?这些问题仍然没有答案。

他转头看向女人,她一脸迷惑。从她嘴里是问不出更多东西了。

离开福利院以后,二人前往位于宁城东侧的农产品批发中心。这里有宁城最大的水产市场。得益于宁阳湖的存在,宁城本身就盛产水产,而包括外来的水产在内,几乎所有的水产交易渠道都在这个地方。

刚走进水产市场的大门,一股腥风就扑面而来。吴仕岚在路边看了几家店,在一家贩卖海鲜的店铺门口驻足,这时已经过了采购的高峰期,老板穿着一身防水围裙,蹲在门口的案板前剁鱼。

“买鱼啊?”老板摘下嘴中衔着的烟头,“里面随便看。”

“给我包一条石斑。”吴仕岚随手指向离自己最近的玻璃鱼柜。看清上面的价格之后,他有些后悔。

“好嘞,这条可以吧?要杀吗?”老板抓起捕鱼篓,从鱼柜中捞出一条大小适中的鱼。“那麻烦你了。”吴仕岚说。

“愧领了。”陈嘉裕笑着说。

趁着老板剖鱼的间隙,吴仕岚和他攀谈起来。“老板,你知道这附近哪有卖鲶鱼的店子么?”

“鲶怪?”老板皱眉,“宁阳湖有最好的草鱼,胖头鱼,鳜鱼···谁吃那玩意?外地人才吃吧,脏得要死。”

“大鱼,超大的鲶鱼。”吴仕岚张开双臂比划着,“三米往上的湄公河巨鲶,您在这里见到过吗?”

“不可能。”老板说,“如果谁家进了这么大的鲶怪,我不可能不知道。没有,从来没有过。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我朋友最近在宁阳湖里钓到一条湄公河巨鲶。我有点好奇,按你说的,宁阳湖里从没有这玩意,谁往里放的?”

“哦?那我知道了。没错,不是我们这里的,在水产市场买鱼的人,谁也不会吃饱了没事跑去湖里放。”老板将石斑鱼装进塑料袋,被去除内脏的鱼身还在活蹦乱跳,陈嘉裕一把接过,老板说,“除了农批市场,宁城还有一条水产进口渠道。他们直接和外地的供货商联系,不跟我们搭架的。”

“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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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山寺,放生会。”老板不屑地咂着嘴,“价格比我们这高三倍,这些傻子抢着买。你一说往湖里放鱼,我就知道哪来的事了。”

禅宗祖脉,仰山寺。

07.

护工们入睡之后,刘洋从福利院里溜到镇上。网吧包夜八块钱,四个小伙伴一人给他凑了两块,于是他也能上网了。五年间,他用拳头在这个小镇上打出了名堂,镇上只有一所中学,里面所有的混子都知道他的名号。福利院没有零花钱发给他,但他得到了不带钱就能消费的待遇。

这也是因为他的仗义。不管是谁,和他见过一次面,打过两次招呼,但凡找到他面前,他都乐意替对方铲事。

他干起架来不要命,他们说他像一部香港电影中的角色。久而久之,就连镇上那些老混子也让他三分。

老旧的键盘噼里啪啦地作响,他们在玩一款卡通赛车游戏。黄毛给他丢来一根软白沙,他放在桌上。网吧的空气太闷了,热,他不太想抽烟。

“快了。”黄毛扔开键盘,对刘洋说道。“今年也快了。”

“什么?”

“那个杀人狂,去年也是这时候杀的人。”黄毛说,“今年就是第五个了。”

一晃就是五年,他用杀人狂的作案频率记录着自己来到福利院的时间。去年他杀的是个女人,他把女人的衣服弄脏了,身体却擦得干干净净。变态。

五年间宁城流传着这个人的传说,有人说他是个外国人;有人说他是个小孩;有人甚至说他不是人,而是来自阴间的厉鬼。关于他的传闻太多了。

该死的人他没有杀,刘洋想。

头顶传来一阵刺痛,有人抓住他的头发,他诧异地回过头,对方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热带雨林图案的花衬衫。他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但他手下的力道越来越重,他感觉自己的头皮快要离开身体了。

“挺会玩啊,你们几个。”男人松开他的头发,他摔回椅子上。他攥紧拳头,正欲起身还击,肩膀却被按住了,他有些惊讶地看向身旁,黄毛的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

“鸡哥···抽烟。”黄毛赔着笑,递上烟盒,鸡哥一巴掌扇开,烟盒落在地上。

“听说你最近很红啊。”鸡哥撑住刘洋身下的椅子,弯着腰,“镇上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刘洋再次看向黄毛,对方用微妙的幅度轻轻摇头。那张满是痘坑的脸上写着——不要动手。刘洋松开拳头,沉默不语。

“以后这片归我管,你们几个。”鸡哥伸出手指,在他们头顶划了一圈,“每个月交三百块钱。这钱是我哥让收的,我们做生意,你们就当投资了,买卖做成了有分红。给个面子,大家以后见面都好说话。”

“三百块?”黄毛有些为难,“我们拿不出这么多啊。”

“我只管收钱,你们只管交钱。宁阳中学有多少人?三百人总有吧,一人收两块钱,你们还能留三百呢。”鸡哥的目光回到刘洋身上,拍拍他的脸,“有这个癫子,还怕收不上钱?”

说完,他就走向了几人前面的一排机器,对另一群人说起同样的话。鸡哥走远以后,刘洋对黄毛问道:“什么人物。”黄毛站起来往前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他哥是大马哥。”

“大马哥又是谁?”

“城里的人物。大马哥的大哥你一定知道是谁了,就是那个少军。十几年前就在宁城里摇旗子的少军。”

假如某个声名在外的大人物忽然站出来说:“今天开始,宁城所有的混子都归我管。不服的就来比一比谁的拳头硬。”这种举动就叫摇旗,黑话。

听到少军这个名字,刘洋没再说话。他对这个名字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少军就是那个坐奥迪车的中年男人,在他头顶遮天蔽日的阴影。他惹不起,没错。

离开网吧的时候,灰暗的天际已被朝阳撕出一抹光亮。刘洋加快脚底的步伐,不出二十分钟,他便回到了福利院。护工们快要起床了,他必须赶紧溜回寝室,这样想着,他躲进墙根的阴影。

路过前院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院中的榕树。正是枝叶疯长的季节,树冠几乎伸出了院墙。他扫了一眼便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进门之前,他忽然感觉一阵心慌,像是有某种东西驱使着他,他再次回头。

在那浓密的枝叶之中,悬着一对纤细的脚踝。他顺着脚踝往上一寸寸看去,胸腔阵阵发痒——他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

今天,所有的孩子们都被关在主楼里。刘洋听见那辆奥迪车的引擎声,他分得出它的声音。外面来了些人,但没有别的车来过。奥迪车待了大约三分钟,引擎声再次响起。

我早该想到的,她不想活;我认识她的那种表情,我曾经见过;每一年回来她都在向我求救,每一年我都在敷衍她;她的心是一点一点死去的,我原本可以带她离开——无边的杂念将她裹起来,像一只厚实的茧。他感到难以呼吸,他渐渐睡着了。

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没有保护你们的力量。

醒来的时候是深夜。他看向墙上的闹钟,上面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我睡了十六个小时,他想。我还有一件事要做,这是他的第二个想法。

他推开寝室门,没有吵醒其他孩子,一路溜到前院,那棵榕树上空荡荡的,那里就像从未出现过一个女孩一样。如果是梦就好了。

如果我是他们的话,他开始思考。

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没有报警,我害怕警察,也就是说,我害怕这具尸体被人发现。那是白天,他们可能将尸体塞进了后备箱带走,但这种行为也意味着被发现的风险。

奥迪车来了,奥迪车走了,那个人只是看了一眼,或许吩咐了几句,中间不过三四分钟的时间。

如果他们没有带走尸体,那她就还在这个院子里。

会在哪里?

他走向后院。在那块垫脚石旁,他发现了一处与周围的土地颜色截然不同的地面,是崭新的,带着湿气的土。

她在这里,他们将她埋在这里。就像对待一只死去的猫狗,随手将它埋在后院。

他回到前院,在杂物间里取了一把铁锹。

08.

仰山地处宁城附近的郊县。

唐代会昌年间,高僧慧寂在仰山开辟道场,由当时的宰相裴休支持援建。短短十年间,仰山寺的佛法远流高丽和日本,成为天下少数的禅宗道场之一。唐宣宗亲赐“栖隐”牌匾,仰山寺更名栖隐禅寺。

仰山寺鼎盛之时,寺庙群面积多达万余平方。宋代时大量僧民在此处定居,开山垦田,现在所说的“梯田”二字,就是发源于仰山。

如今的仰山寺风光不及当年万一,曾经偌大的建筑群只剩下一座主寺,但当吴仕岚站在山脚下仰望这座依山而建的寺庙时,也不禁被它的壮阔所震慑。寺庙托体同山,脚下淌过一道溪流,对面的三面山上是数不尽的竹海,齐刷刷随风舞动,就像《卧虎藏龙》中的场景。

吴仕岚将车停在寺庙门口的停车场,停车场边有个贩卖水饮的小摊。他走进山门,门楼有十米高。“大”是宗教建筑的典型特征,寺庙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天”,天无限高,人无限低,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人心中难免会产生崇敬之情。

过了山门楼是天王殿,殿内摆着四大天王和十八罗汉的立塑,吴仕岚绕过一位蒲团上拜倒的信徒,继续沿着阶梯往上走。前面是大雄宝殿,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方丈的居所应该就在大雄宝殿后面,藏经楼旁。

在大雄宝殿下的平台上,他停住脚步。声音是从左手边的厢房中传来的,他朝厢房看过去,厢房中坐着几位信徒,一位僧徒模样的人正在给他们讲法:“饿鬼道、修罗道、畜生道、地狱道、人道...在这五道上面,就是天道了。”

今天也没有别的事,最近忙得晕头转向,心情也被这一团乱麻般的案情搞得烦闷不堪,听听高僧讲法说不定能有些开悟。

这样想着,他稍微走近了些。僧人继续讲道:“虔心修上品十善,人可以投入天道,成为天人,断绝四重念,成就无上福报。人死后成不了规律,天人是人能够投生的最高境界,所以我们所说的天人,也可以理解为‘神。’”

神神叨叨。吴仕岚摇摇头,正打算接着往上走,僧人的下一句话却再次吸引住他。

“天人的生活无上快乐,寿命几乎无穷无尽,以人间五十年为一个昼夜。但这并不意味着永生,天人也有寿终之时。而在天人寿命将尽时,将会出现种种异象,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天人五衰’。”

神...也会死么?吴仕岚有些惊讶。

“天人五衰之一,是衣服垢秽。天人原本穿着洁净的衣物,但当他们面临死亡的时候,衣服会生出脏垢。”僧人继续说,“第二衰,是头上华萎。天人平日里戴着美丽的华冠,华冠枯萎的时候,也是死亡的征兆。”

“第三衰,是腋下流汗。天人的身体一尘不染,死前,腋下却会流出汗液;第四衰,则是身体臭秽···”

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深山中的气温比外界低许多,吴仕岚的背上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层牛毛汗来。气压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像是木雕般被按在原地,僧人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

第一起,女性,37岁。尸体被抛弃在化粪池中。

第二起,男性,45岁。凶手在他的腋下开了两道口子。腋下汗流,他用鲜血代替了汗液。

第三起,男性,49岁。漂亮的头发被烫成一团杂草。

第四起,女性,54岁。凶手弄脏了她的衣服。

“第五衰!”他冲进厢房,对着僧人大喊道,“第五衰是什么?”他的行为招来众人不悦的目光,僧人双手合十,重复道:“不乐本座。”

“不乐本座?什么意思?”吴仕岚追问。

“天人的生活安逸快乐,但到了临终之时,却对自己本来的座位厌倦不已,心中升起嗔欲。”

“谢谢大师。”吴仕岚用左掌抵住右掌,虔诚鞠躬。

我明白了。走上阶梯的前一秒,他对自己说。

并不是没有规律,任何人的行为都有规律,他的规律藏得太深,以至于看起来像是一团乱麻。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按照佛门典故作案,天人五衰,就是他杀人的规律。吴仕岚忽然想到一个诡异的可能性: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他要杀的不是人,而是神。

斩杀天人。

前四位死者分别对应着天人五衰的前四衰,而最后一位死者的尸体被从坟墓中转移到鱼腹,则恰好印证了第五衰“不乐本座”的说法。这是最后一个,他的数字数到了尽头。不会再有了。

这个想法让吴仕岚心中升起焦躁的情绪——我竟然害怕他不再杀人!可是如果他从此罢手的话,我们只能从过去的案件中找到他的马脚,不会再有新的死者,也意味着不会再有新的线索。

他已经结束了他的计划,他不会再出现了。吴仕岚尽可能地控制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拿出手机,拨打王建岚的电话。两声提示音之后,王建岚的声音响起:“我还刚想打电话给你呢,法医那边又有新的发现了。”

“说来听听。”

“解剖完王靖如——那个女孩的尸体以后,正好那条巨鲶也拖回来了。为了进一步调查尸体放入鱼腹的时间,法医顺便把鱼也解剖了。你猜怎么着?我们在鱼鳃中找到了一件东西。”

“别卖关子了。”吴仕岚擦了把汗。这阶梯也太高了。

“GPS追踪器。我查过品牌,就是很普通的那种,很多高档电动车和汽车上都在用。渠道上面没有线索。”

“有没有可能通过GPS发射的信号反向追踪收信人的位置?”我懂了,吴仕岚想。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行为,

从一开始,凶手就知道它在哪里,说不定就是凶手本人将他放进去的。

“试过,信号范围太大了,没有意义。对了,你打电话给我是要说什么?”

“也许有可能···你再去查一查五个死者的社会关系,我总觉得他们之间不可能没有任何交集。”吴仕岚挂断电话。

在大雄宝殿旁,吴仕岚向一位年轻僧侣出示证件。僧侣将他带往方丈室。方丈的居所前有三两根竹子,一座鱼池,四五条锦鲤在其中游动。

吴仕岚走进禅房,方丈坐在茶桌后翻看经书。得知对方的来意之后,他点点头:“上一次放生会是在半年前,当时确实有人放了一条巨鲶。那条鱼太大了,我印象很深。”

“对方是谁?”吴仕岚推开茶杯,“我不喝,谢谢。”他拧开手上的矿泉水,痛饮一口。

“是我们的老香客,他出手很大方。上次庙里修钟楼,他也捐了不少。”方丈说,“江少军。”

江少军?那个躺在急救中心里的江少军?没想到这案子百转千回,竟然跑到了他身上。不过以他恶迹斑斑的履历来看,倒真有可能是他干的。

“这倒是巧了,我前两天才和他打过照面。没想到他还是个虔诚信徒。”吴仕岚笑笑,追问道:“那条巨鲶呢,也是从你们这里拿到的么?”

方丈摇摇头,“我们庙里进的多是些草龟、鲤鱼之类,从没有进过这么大的鱼种。据江施主说,这条鱼是他从朋友手里买过来的,我劝过他,众生皆平等,放生一条巴掌大的鲤鱼和巨鲶相比,在善业上是没有区别的。但他不听。”

他当然不会听你的。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最好善业也能称斤买。这样想着,吴仕岚点点头,“谢谢师父,我这一趟没有白跑。”

方丈还礼。

09.

黄毛的爸爸是在城里拉货的散工,常年蹲在建材市场等活,一趟五十八十,包扛上门。当刘洋向他问起那辆三轮电动车时,他二话不说就把家里吃饭的家伙借给了对方。

“早上六点之前能回来吧?”蹲在网吧门口,黄毛眼巴巴地向刘洋问道。不用说,如果他爸早上起来看见电动车没了,他逃不掉一顿毒打。

刘洋点头,发动电动车。昨天晚上他把坑填好时,天色已经亮了一半,情急之下,他只好将尸体藏在鱼塘边的腐叶堆中。他从三轮车上取下雨毡,将尸体地仔细裹好,重新上路。雨毡盖住海棠脑袋的前一刻,他替她抚下眼皮。

下辈子做鱼,你会有双好眼睛的。

福利院离宁阳湖的距离不远,但他特意挑着无人经过的荒路走,所以多花了时间。听见涛声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将电动车扔在芦苇丛中,扛起尸体,顺着湖岸往下走。月亮孤零零在头顶悬着,地面是半干的淤泥,脚下一步深一步浅,遥遥看见远处的湖面,他的心中涌起恐惧。

已经五年了。虽然生活在宁阳县,但他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宁阳湖了。是的,他在躲避这座湖。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他找到一处理想的位置。这里的浪是离岸浪,将尸体放入水中,不消一会功夫,她就会被卷入深水区。岸边有些大小不一的石头,地面没有淤泥,只有一地的碎石。他将尸体丛肩上卸下,顿感身体一轻。

“那是个人吧?”声音是丛左边传来的。

刘洋的心跳停滞了一秒,脸颊阵阵发冷,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住了。他只顾寻找一处满意的地点,却忘记观察周遭的情况。谁又能想到呢?下半夜的宁阳湖畔,有人。

他不留神色地将背对声音的左手伸入裤兜,里面有一把短匕。短匕也是他惯用的干架工具,将大拇指按在刀刃四分之三的位置,留出一点刀刃。捅人的时候不至于杀死对方,却能起到绝佳的威慑效果。

他缓缓转过头,那人蹲在一块岩石上,手中握着根竿子。似乎是鱼竿。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措辞,那人竟站起身,朝他的方向走来:“那是个人,对吧?”他指着地上的毡布包说。

“不是。”刘洋攥紧刀把,扭过头去。无力地回答。

“是你杀的吗?如果要丢在湖里的话。”那人长着一张圆脸,鼻头也是圆的。如果不是在这时候看见他,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好相处的角色。“你应该划船。划船到湖面上,水位最深的位置,在尸体身上绑一块石头,再把它扔进去。”

他在教我弃尸?怪人。刘洋观察着对方,他看起来很轻松,没有报警的意思,“我是来把她喂给鱼吃的。是别人杀的,不是我。”他脱口而出。

“我相信,你看起来不像是杀过人的人。”男人皱眉,“为什么要喂给鱼吃?”

由于从小的经历,刘洋对危险有种敏锐的直觉,男人的语气中并没有给他危险的感觉。他在和我聊天吗?刘洋脱口而出:“是那些人杀死了她。她说过,死后要把她的尸体喂给鱼吃。只有这样,她下辈子才能托生成一条大鱼。”刘洋说,“她想要变成大鱼。”

不知不觉间,他的左手离开裤兜。男人有些诧异地笑着,招呼他在岩石上坐下来。“鱼不吃骨头,你忍心让它变成一具湖中的白骨吗?或许我有更好的办法。”

“你是谁?”

“假如全宁城的人都看见了你今天的行为,那我就是唯一一个不会报警的人。”说着,男人扫扫岩石上的灰尘,“坐。”

“说说吧,怎么回事?”

刘洋看向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我可以相信大人吗?他这样想着。但他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更不如说,在这片夜色笼罩下的湖畔,他有太多值得想起的事情。

丛父亲买马开始,他一直讲到搬家以后的事情。他发现,每次提到少军的名字时,男人脸上的笑意就会消减一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全卖了,爸爸还在赌。”他说。

搬家之后,父亲并没有戒掉赌博的嗜好。那些人偶尔会来家里,把家里的东西乱砸乱摔,如果父母反抗,他们就连着父母一起打。亲戚,朋友,所有人的钱都借光了。妈妈说,没有人会再愿意给他们借一分钱。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忽然有一天,妈妈破天荒地带他去了超市。他吃到了肯德基,买了一身新衣服,他问妈妈为什么这样做,妈妈只是摸着他的头。

第二天晚上,妈妈将他睡梦中叫醒,爸爸也起来了。“我们要逃跑吗?”他问爸爸。如果是逃跑的话,他期待了很久。爸爸没有回答。

他们没有带行李。丛家里出来,爸爸骑着电动车载着他们俩,骑了好一阵子,他发现身后的妈妈在颤抖。他攥紧妈妈的手。

骑了半个小时左右,他看见一条灰黑色的线,那是宁阳湖的水坝,丛小他经常来这里游泳。爸爸将电动车扔在马路边,走下公路,妈妈牵住他的手,朝爸爸走去。在爸爸所站的位置旁,水面上漂着一艘小木船。

踏上木船,爸爸划桨。冰凉的风刮在脸上,他开始害怕。他问妈妈,我们去哪里啊。妈妈还是没有回答。船划了很久,快到湖中心的时候,他已经看不见远处的水坝了。

“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对吗?”妈妈微笑着对他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妈妈的微笑了。“对不起,洋洋。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们还做一家人,好吗?”

说着,妈妈推动他的肩膀。妈妈的力气出奇的大,他的下半身坠入水中,双手抓住船檐,他大口地喘息着,残疾的那条腿阵阵抽痛,他注视着妈妈:“妈妈,不要。”妈妈别过头,肩膀抖动着。

爸爸从船头走过来,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刘洋尝试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些什么,但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在送自己的亲生儿子去死而已。

无边无际的水,无边无际的黑。他拼命地划动着手臂,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拉扯着自己,他一点一点往下坠落。

他的肺快要爆炸了,如果就这样睡下去,就不用再看到别人殴打妈妈的画面了吧?或许这样也不错。

紧接着是两声沉闷的落水声,有什么东西一起落下来了。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几乎快要放弃抵抗的四肢却自己动了起来。力量丛浑身的每个地方喷涌而出。“我不想死。”他想,“我还没有来得及长大。”

他浮出水面,木船在不远处静静地漂浮着,上面什么都没有。他踩着水,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哭声传了好远,惊起远处一群白鹭。没有人听到。

那起事故后不久,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找到刘洋。他被收养了,没有亲戚愿意收留他。

“我把她挖出来之后,就来到了这里。”刘洋对男人说。男人托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说,“我帮你让她托生为鱼,你走吧。”

刘洋怀疑地看着他,男人指向身后的湖面,一艘小船停在那里。他说:“你还需要在她的身上绑一块石头,不然,她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公安局的尸柜里。这些你都没有学过,也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学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用多想,如果我对你有恶意,我早就报警了。别再想你兜里的那把刀了,没用。刀子对付不了大人。”

“我不能相信你。”

“我只是看不惯小孩被欺负而已。”说着,男人拖拽起地上的尸体。刘洋抬起手,又很快放下,男人的声音里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是他渴求却从未得到的力量。

他注视着男人将尸体拖上小船,在湖面上变成黑色的小点,然后融入黑暗。在这个瞬间,他做出决定。

离开湖畔之后,他骑上三轮车,一路驶回网吧。在常坐的机器边,他找到了黄毛。他将钥匙扔在桌面上,替黄毛按下关机键,“别玩了,我有事跟你说。”

黄毛不满地嘟囔着,招呼坐在一旁的几个伙计,来到网吧背面的小巷中,刘洋对他说:“三百块一个月,我是搞不下去了。”

的确。按照鸡哥的说法,在宁阳中学随便收点保护费,就能填补这项开支,但刘洋坚持只向一部分人收保护费——他丛不,也不允许身边的人打扰那些用功读书的学生,这些保护费只能丛混子手里收到。宁阳中学的混子,那点零花钱光自己滑冰上网都不够,手里能有几个余钱?

“可是我们惹不起鸡哥啊。”黄毛将烟头扔在地上,重重踩着。

“干他!”刘洋说,“我决定了。”

“你不怕他哥?”

“他哥来了,连着他一起干!我们手底下也有四五十个人,干嘛要怕他?”

“可是...他们是少军的人。”

“我就是要吸引少军的注意。他手底下也需要用人,我们比鸡哥能打,也比他们年轻。等少军找上门来,我跟他说,我们直接跟他混!”

“明白了。”黄毛竖起大拇指,“我在香港电影里也看过这种情节。只要够狠,干翻上一级,你就能升级!”

刘洋转头看向另一个少年,“小伟。我记得你爷爷家里有把铳,给我弄过来,钢珠子也带上。我来用。”

“干他**!”小伟说。

10.

“十七楼,八十八号加护单人病房。”前台护士放下病例表,对吴仕岚说道。吴仕岚欠欠身,朝电梯间走去。

数百粒铁沙打在脸上,没有一颗伤害到大脑和眼睛,一天时间就转回了住院部,这江少军也算是命大。菩萨保佑。

吴仕岚在寺庙门口的碑文上找到了江山军的名字,他对仰山寺的贡献不只是参加放生会这么简单。仰山寺在二零零三年的一场火灾中曾被烧毁过,在支援寺庙重建的善人名单中,他的捐款额名列前茅。

佛门讲的是来世报,他如此执着于花钱积攒善业,是否也存了来生托生天人道的心思?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成为天人的话,吴仕岚想,菩萨无眼。

吴仕岚曾经抓过一个号称村霸的角色,他和身为村长的兄长一起,垄断了宁江在他们村那一段的河沙生意。全村穷得连一座像样的平房都没有,兄弟俩奢华的别墅看起来分外突兀。这些自称“道上混”的人,无非就是用些龌龊的伎俩,从老百姓的碗里抢一口吃食。只有最懦弱的人,才会向比自己弱小的人挥刀。

电梯在十七楼停下,吴仕岚来到病房门口。病房门口蹲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穿着紧身背心,隆起的肱二头肌上有一头蝴蝶刺青。看见吴仕岚走过来,二人站起。吴仕岚笑了,他摸摸对方的肌肉:“这是演什么电影啊,龙在江湖?”

纹身男抬臂,似乎打算拍开吴仕岚的手。吴仕岚拧住他的手腕,顺着劲头将他的右臂叠在背上。“咔擦”一声,他结实的胳膊脱臼了。纹身男闷哼一声,另一个人眼看同伴受伤,一拳挥向吴仕岚的脸颊。

不等拳头落在脸上,吴仕岚抬腿,一脚踢在对方的小腿胫骨上。那人吃痛,拳头从半空中垂落,抱住被踹的那条腿,连声叫唤起来。

前一招是警校学的擒拿术,后一招是流氓打架的阴招。

“我可以指控你们妨碍公务以及袭警,但让你们这种人在看守所吃半个月牢饭,对不起国家。况且,我现在没有时间。”吴仕岚掏出证件。说着,他走进病房。

扫视一圈,液晶彩电、冰箱、沙发、茶几、微波炉、陪客椅、独立卫生间、洗浴装置···这里应有尽有。“太奢侈了,让我有些嫉妒。”吴仕岚在床沿坐下来。

江少军侧躺在床上,攥着手机,绷带一圈圈包裹住他的头部,只露出两只眼睛。他似乎听见了病房外的骚动,正打算给谁打电话。吴仕岚从他手里摘下手机,“要报警吗?我来啦。”

“什么事?”江少军的声音有些虚弱,喉咙里似乎卡着一泡痰。这一枪把他伤得不轻。

“真没看出来啊。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之余,你还搞点业余爱好。”吴仕岚拍拍他的脸,江少军疼得弓起身子。“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佛门大信徒,连环杀人魔少军哥?”

“你在说什么?”江少军支起身子。

他不像在说谎。奇怪。

“你的消息渠道多得很,我猜你也知道前两天宁阳湖的那事吧?”吴仕岚说,“鱼是你放的,凶手明摆着就是前几年杀人的那个疯子,我不来找你,还能找谁?”

“鱼确实是我放的,但是你说的那件事不是我干的。”江少军摇摇头,从绷带里露出的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真的不是。”

“没事,你现在基本可以判定为第一嫌疑人了。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我也戴了手铐。”

少军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我知道那件事。我放鱼的时候,鱼腹上没有那道缝合线。当天在场的还有很多人,他们都可以替我作证。”

“这不够。”吴仕岚摇头,“很抱歉,公安局的医疗条件有点简陋。你的伤口如果发炎了,会很痛吧?”

“我没有作案的动机,没理由。”江少军朝窗外看了一眼,似乎做出了决定,他说,“让他们掩埋尸体的人是我。”

“什么?”

“院长找过我,就算我不说,你们迟早也会查到的。那家福利院是我名下的产业,所有的经费都是我提供的。

那个女孩自杀的当天,是我指示他们埋尸的。我没有理由将她从坟墓中挖掘出来,塞到鱼肚子里去。你知道,鱼肚可没有后院保险。”江少军咳了两下,“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的。”

“有人想搞我。”江少军说。

福利院是江少军名下的产业?这倒有意思了。女孩的确是自杀的,如他所说,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掩盖女孩自杀的事实,他没有理由做后面的事,除非他嫌自己过得太舒坦。

“那鱼呢?”吴仕岚来不及细想,“鱼是从哪来的。”

“是卖家自己找到我头上的。他说他在宁阳湖里钓了个大东西,问我有没有兴趣。当时正好临近放生会,我就动心了。”

“他长什么样子?你认识他吗?他是开车来送货的吗?”

“圆脸,中等个子···戴着鸭舌帽,之前我从没见过他,记不清了。”江少军摘下吴仕岚拧住他衣领的手,“没开车,是我自己派车去提的,他就在江畔交的货。现金交易,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放生的地点在哪里?”

“宁阳湖水坝。”水坝在宁阳湖东岸,野岛在宁阳湖西侧。两个地点的距离超过三十公里。

吴仕岚的右手放在膝盖上,中指轻轻地叩击着半月板。动脑子,他对自己说。

江少军放生巨鲶的时候,鱼腹上并没有那道缝痕。这就意味着,凶手是在巨鲶被发现后,用某种方法重新将它从宁阳湖中钓起,然后将女孩的尸体缝入鱼腹的。

法医在鱼身上发现了GPS,这是凶手重新找到湖中巨鲶的方法。没错,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将巨鲶卖给江少军的那个男人。而凶手之所以大费周折,是因为宁阳湖中没有其它能在鱼腹中容纳下女孩身躯的大鱼。只有这条湄公河巨鲶,也必须是它。

但他为什么要假借江少军之手?

是我太笨了。一切问题的答案在最初就已经和那条大鱼一起浮出水面,而我却被这扑朔迷离的案情混淆了视听,没有看见它。

走出病房,吴仕岚拨打王建岚的电话:“第一件事:派鉴定科的人来江少军的病房,速写那个男人的肖像。”

“哪个男人?”王建岚迷惑地说。

“将湄公河巨鲶卖给他的男人。”吴仕岚说,“第二件事:召集当日在场的所有钓手,分开询问。问他们,是从哪知道这个钓点有大鱼窝的。找到消息提供者,和江少军提供的肖像速写进行对比。”

“明白了。”王建岚的声音有些激动,“真有你的啊,名侦探。”

11.

“上宁城!”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几乎全部都是刘洋从宁阳县带来的兄弟。黄毛攥住头顶的握手,激动地大叫着:“上宁城!”

和刘洋预料的一样,龙哥的人马就像纸糊的关公,看起来威风赫赫,其实一冲即溃。在他拔出开山刀的那一刻,穿得像模像样的大人们四散而逃。

或许他们早已习惯了用几句话解决问题。年功序列,长幼尊卑,他们习惯于这些规矩带来的安定感,却忘了他们当初也是靠暴力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们活得太舒坦了。

“把他们全部干翻,今后宁阳的事,我们说了算!”黄毛的话又掀起一阵喝彩声,年轻人们激动不已,仿佛已经看见了未来的坦途。

刘洋和大马哥约定的谈判地点在宁城西湿地公园旁的水电站,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没到十点的时候,他们就来到了现场。这里只有周末才有人来,工作日的晚上,连路灯也关了,马路上黑漆漆一片。

没有人会报警,第二天路过的人只会看见街道上洒落的血迹。

约莫在十一点过几分的时候,马路尽头闪起了车灯,刘洋挥挥手,二十几个伙计打开行李包,掏出钢管。他们熟练地将两根长约五十公分的钢管和刀头组装在一起,这种武器形似关刀。因为太沉了,使用的时候需要将刀刃拖在地上跑,他们管它叫拖刀。

为首的两辆面包车上陆续下来十几个人,大马哥从前头的帕萨特上走下来。他脖子上挂着一根硕大的金链,每根金珠上都雕着一只佛头,他走到刘洋面前,斜视着他:“就是你?”

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声,大马哥抬手在空中按了按,“谈谈吧,把小龙弄成那样,这事你想怎么解决?”

刘洋没有说话,他侧过脑袋。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硬币在卷帘门上滑过。黄毛带着人率先冲出来,抡起拖刀,“老东西!谈谈谈,谈你**!”

第二天下午。

其他人都解散了,刘洋只留下四五个兄弟。走到这一步,他们不需要再动手了。少军亲自说要见他们一面,在美食街。

对面的油条店里挤满了人,黄毛瞥了一眼,“我就不明白这些城里人,一根油条有什么好吃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从来到这里开始他手里的烟没断过。

和他一样,所有人都在害怕。这是必然的。他们即将要见到的那个男人,他的身上流传着太多的传说。他是每一个混子的偶像,和夜宵摊上永恒的谈资。

在黄毛所述的版本中,少军甚至动用过手榴弹和AK47。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这种传闻都能变成笑料,但少军不同。他的威名在宁城传播了太久,他在那个世界的金字塔顶也站了太久。

看见奥迪车从远处驶来,刘洋提起行李包。“别顶撞他。”黄毛拍拍他的肩膀。“好好谈,就说我们想跟他谈。”

他竟然不认识我。他毁灭了我的家庭,他毁了我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但他竟然不认识我的这张脸。我对他来说,就像车轮碾过的一粒灰尘。看见少军走到自己面前,刘洋头一回没有害怕。

我已蓄力已久,只为了这一秒的燃烧。

“啪”地一声,巴掌甩在脸上,有些疼。刘洋低头,拉开行李包的拉链。他拿出土铳,走到少军面前,将枪口抵在他的脸上。那一个瞬间,少军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

原来你也会害怕的么?

刘洋抠下扳机。

两周后,宁城公安局。

四位钓手的口供都出来了,所有人的口供一致,将鱼窝地点告诉他们的,就是他们中的那一个人。“我曾经和他说过话。”吴仕岚对王建岚说,“他就蹲在鱼尸旁,给我介绍湄公河巨鲶的渊源。”

为他坐实罪名的,还有江少军提供的肖像画。他就是卖鱼的男人。

吴仕岚抽完一支烟才走进审讯室。五年前他还没有成为刑警,五年间无数同仁为了坐在里面的这个人,又抽过多少根烟呢?他推开门。

普通的男人。圆脸,没有攻击性的五官。普通的职业,机械厂中层的管理干部。普通的爱好,钓鱼。钓线,曾被吴仕岚否认的可能性,这么粗的钓线是存在的,只是他没有见过。

普通的名字,郭正开。

“你很聪明,你找到了我。”郭正开抬起头,这张普通的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恐惧,没有狂喜,也没有失落,“但在另一方面,你很蠢。”

“天人五衰,很酷的点子,为什么?”吴仕岚没有回应他的后半句话,他要让他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导者。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得知这个说法的那一刻,我惊呆了。我知道神会流泪,但神也会受伤,会死么?我想试一试。”

“你杀的不是天人,只是些可怜的普通人。”

“谁知道呢。”郭正开歪歪头。

“为什么要挖出那个女孩的尸体,为什么没有伤害她的尸体?”没来由地,吴仕岚想给他一支烟抽。他递过去,郭正开摇头,“我不抽烟,谢谢。”

“外面有很多媒体吧。”郭正开转头看着墙壁,“我现在一定火了,他们都想知道我的故事。”

吴仕岚没有否认,“但我不一定会告诉他们。”

“你也觉得那个女孩很可怜吧?说到她的时候,你的声音变低了。”郭正开说。

吴仕岚依然没有否认。

那一天,郭正开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他从男孩的父亲买马开始,讲到他进入福利院,和女孩相识,直到最后的终结。吴仕岚想,他是个挺会讲故事的人。

新风系统徒劳地运转着,吴仕岚抽完了一整包烟,烟头在烟灰缸中堆积成山。郭正开说,“我说你很蠢,是因为你只发现了我,却没有发现他们在福利院里做的事。”

那个孩子,当街开枪的男孩。等他从少年管教所出来,会成为怎样的人呢?吴仕岚不知道答案。

“我会告诉外面那些人的。”吴仕岚说,“而且我可以保证,以江少军为首的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那你呢?你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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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吗?”郭正开笑笑,“一个普通的变态杀人狂而已。”

12.

油条店的壁挂电视上放映的是午间新闻,美貌的女主播正在字正腔圆地播报着连环杀人案的最新进展:“暨一审判决死刑立即执行后,宁城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郭某并没有提出上诉申请。据本台了解,近日,郭某已被执行注射死刑。”

新闻依然在继续着,吴仕岚夹起盘中的油条,咬了一口,外焦里嫩。他将油条浸入豆浆:“我们查到了。十五年前,郭正开的父亲死于一场强拆事故。当时,他只有十五岁。”

“嗯。”陈嘉裕回应道。

“最后一个死者确实和前四个人没有关联。但之所以查不到前四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因为他们只在十五年前短暂地共事过。”吴仕岚说,“郭父死去的那一天,他们都是拆迁现场的工作人员。”

“第五个呢?他原本想要杀的第五个人是谁?”陈嘉裕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关闭电视。

“我猜是江少军。十五年前的拆迁工程,江少军是承包商,那一天,他也在场。只有他们五个人。”

“他没有杀死江少军。”

“在第五年,他遇见了刘洋。我猜,是刘洋的故事给了他启发。”吴仕岚夹起被泡得松软的油条,和刚才相比又是另一种风味:“不仅是为了完成少女的愿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找到江少军,他把江少军交给了我们。”

在他的理解中,那五个人是杀死他父亲的罪人。他杀死了前四个,却将最后一个交给了警方。

或许,他也像刘洋一样,活在十几岁的阴影中,不愿意相信任何大人,吴仕岚想。所以当他们遇见问题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没有选择报警。

对郭正开来说,直到遇见刘洋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大人。大人对小孩,是有责任的。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选择信任别人。”陈嘉裕说。

“嗯。”吴仕岚转头看向门外,樟树下空荡荡的。他说,“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