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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德堂药房的时钟指向下午六点,黄医师开始收拾药箱。

如果在平常,无论有无患者,黄医师都会坚持坐诊到晚上八九点光景。但今天是义诊最后一天,黄昏又没什么人,他与药房老板打过招呼,便早些收诊。

他已定好车票,要坐今日午夜十二点的火车回北方老家。

黄医师今年七十有三,祖上世代行医,无论春夏只穿唐装,足迹踏遍全国,因有祖上独门秘药,专治各类疑难杂症,实是可与国内顶尖医师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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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生不逢时,他一生未读过大学,不能在国立医院混得头衔,只能坐诊民间。

不过悬壶济世不在名利,黄医师扪心自问,此生行医全是患者为大,从未有过亏心。近几年他年龄渐大,身体大不如前。此次他发愿义诊走遍全国二十八省,完成后就退休颐养天年。

同德堂是他最后一站,今日过后就功德圆满。

正要将桌上义诊小牌收入药箱。

“请等一下!”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个消瘦清丽的年轻女孩,径直坐到患者椅上,手里的黄色传单已攥成一团。

“已经收诊啦!”黄医师拍拍锁好的药箱,慈爱笑道,“闺女哪里不舒服可以去街对面诊所。”

“黄大夫,我是来复诊的,”她有些腼腆,“前两天您给我的药很好用,我……想再买一些。”

说着将手中传单用力展平,恭敬递到黄医师面前。传单是最廉价轻薄的彩色纸张,最上面夸张印着“特大喜讯”几个大字,底下几行也醒目且简单粗暴:

著名国医大师黄先生来我店义诊,祖传秘方,专治各类疑难杂症。

义诊期间,凭此宣传单来店内买药一律八折优惠!

限期活动,感恩回馈!

义诊条件有限,既无挂号,也无病历本。患者为了打折,多是带传单前来问诊,黄医师便将病情与用药一并写在传单后,以便患者保存。

黄医师带好老花镜,见传单背面写着“肝郁化火”“苔白脉弦”,立时想起了她。

记得两天前,她来问脉。

一般参加义诊多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无病无痛也要量血脂血压,养生保健也算收获。因此,方小媛在患者中格外显眼。

她大概二十四五岁,也许还能再小些,只是眼窝深陷,黑瘦憔悴,显出不合年龄的老态。她定是长期遭受神经衰弱的折磨。

果然,方小媛说她患有严重的失眠症。

“看过很多医生,中药西药都试过,但都没有用。一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什么都做不了。真是痛不欲生,想死过很多次……”

她说着哭出来,样子痛苦可怜。

黄医师心生恻隐,现在年轻人都不容易。房价年年看涨,企业形势低迷,读二十几年书不混得出人头地又觉对不起父母,年纪轻轻熬出一身老年病,前几天报纸还登有年轻人因加班一夜猝死……

黄医师开解她,为她把脉。攀谈下,两人竟是同乡。她身体并无大碍,想来多是心理因素。

苔白脉弦,是肝气郁结之象。必是有心事郁结难疏,以至肝血不足,虚热内扰。肝藏魂主木,心宁神主火。肝血虚魂不安,木虚无法生火,她才心神不宁,夜夜难眠。

“别担心,不是什么恶疾。”

黄医师从药箱中取出“调郁散”,这是他祖传秘药,舒肝理气,专调人郁结心绪。他从医五十余年,阅病患无数,明白许多怪病实是因“郁”而生。

人生区区几十载,因在世上期限太短,才有许多不甘。因有不甘,才有不快乐,才会郁闷。

这“调郁散”是专疏解世人郁闷的良药。

“每天一剂,晚饭后温水冲服。”他将药包好,又将用法用量悉心写在宣传单背面。

“这么多?”她看着小山似的两摞药包,有点惊讶。

“是一个月的药量,一个月一疗程。义诊结束我就回老家,你得一次买好。”

方小媛点头,叹息一声,“要多少钱?”

黄医师看她穿着朴素,猜她家境不好,又是同乡,心中有些同情,“你付半个月的钱,剩下半个月算送的。”

“真是太谢谢了!”方小媛万分感激。

此刻,黄医师拿着宣传单,从老花镜后看方小媛,暗自有些得意,“我这是祖传秘方,吃上就有效果吧?”

她连连点头。

“上次给你拿了一个月的量,都吃完你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不必再多买。”黄医师向来对自己的诊断和秘药很有把握,他不是江湖郎中,从不屑卖药赚钱。

“黄大夫,您的药确实很有效。只是——”她咬着唇,似在斟酌用词。

“只是一剂药效时限太短,也可能是我病情严重,总是要加倍服用才行……”

黄医师有些奇怪,“不应该呀,你加倍服用了?”

她怯怯点头。

“加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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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无论如何不肯说,耐不住黄医师威吓不说实话就不会开药给她,才慢吞吞开口,“您之前开的药……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什么?”

黄医师霍然站起,瞪大双眼,眉毛胡子都飞起。三十天的药量,她两天就快吃完!

他一惊非小,“你还敢来买药,这吃法要出人命的!”

药物中毒不是开玩笑,黄医师说完背起药箱,就要拖她去医院。

方小媛有些不知所措,这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是为她好,但她心中只想要那良药。她急得哭,“黄大夫,求求您,我不想去医院,我只想继续吃您的药。吃了您的药,我才能继续看见他……”

“看见?他?”黄医师停下来,想听她把话说完。

“是的!每次吃了您的药,我都会很快有睡意。好像是半梦半醒,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他坐在我床边,一动不动,只微笑看着我。我很想和他说句话,只说一句就好。可药效太短了,还不等我开口,我就彻底醒了。我只有不停吃药,才能在梦中见到他。可每次我都来不及开口和他说话。”

二十三岁的方小媛,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方小媛出生在北方一个干燥贫瘠的小村庄,村子隐匿于大山中,保留下许多原始教化。比如,男人的尊贵和女人的卑贱。在方小媛的家乡,女儿多是儿子的附庸,草草嫁人,换来彩礼好为儿子讨媳妇。

如果家中只能供得起有限的孩子读书,被放弃的往往是女儿。

周远比她大两岁,是小村子里最英俊的小伙子,朴实干净,笑起来像仲夏玉米地里的太阳。她与周远自幼相识,还在穿开裆裤时,她就成天跟在他后面,村里的大人常取笑她是周远的小媳妇。

两个人从小玩到大。

周远儿时的梦想,是每天都开农用拖拉机。所以在十五岁时,他主动退了学,去镇上从扛货做起。他年纪小力气大,不偷懒耍滑。老板喜欢他,亲自教他开小货车,人手不够时让他跑跑货。

方小媛记得周远第一次开着小货车回村的情景。小货车驶过绿油油的玉米地,吸引了多少少女羡慕的目光。车停在方小媛面前,周远从车上跳下来,像脚踏七彩祥云的英雄。

他的身体黝黑健壮,带着晶亮的汗珠,有最原始的勃勃生机。

方小媛的脸红了,有骄傲,有满足,有悸动。但十六岁的她,除了周远,还有另外的梦想。

她想读书。

她想考大学,去书里描绘的城市看一看。

可,她还有两个弟弟,弟弟要读书吃饭,将来还要娶媳妇,爹娘活得也不易。

那次回村,周远知道了方小媛的心事,他去找她父亲。

“叔,俺觉得小媛是块读书的料,你得让她读。”

“俺没钱,咋供?还有两个小儿呢!”

周远低头不语。

“俺能挣钱,俺供!”

“吓!你供?俺家地咋办?十六七的大妮儿,可是个好劳力!”

“以后你家地俺包了,你家俺家,俺一块儿干,保证不耽误。”

“周远呐,说得容易,将来高中读完,她要没上考试大学,可咋办?”

“那俺就娶她!”

“那嫁妆……”

“一分不要!”

“那彩礼……”

“一分不少!”

后来,方小媛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她肯吃苦肯努力,每天最晚睡最早起——她不能辜负他的付出。他每个月来看她一次,给她带生活费和补养品,有时还会送她女孩喜欢的小物件。

为了赚钱,周远做过很多工作,做过运输司机、饭店小工、修理工。因为辛苦,他瘦了很多,轮廓却更加清俊坚韧,不同于她在学校见到的稚嫩同学。那时他们见面最少,却最思念彼此。

方小媛觉得自己像古时留守的妇人,等待良人自战场凯旋的归期。

她自己也是厮杀的勇士,在高考的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

她考上南方一所知名大学。

带着曾经的梦,她来到这座向往已久的城市。周远追随她而来,信守当初对她的誓言。他要为她赚足学费。

村里人笑周远傻。

“方家大妮儿是金凤凰,飞出了鸡窝还能认得你?”

周远不反驳,只沉默憨厚地笑。

没多久,周远找到了新工作。在一家汽车维修部做学徒,工资比家乡镇上高一倍。他和方小媛每周能见一次面,偶尔看电影,吃顿肯德基或自助餐。他很快乐,她也很快乐。

但快乐总是短暂。

他发现方小媛的笑容越来越少,她总是出神,却什么都不肯说。他悄悄去过她学校几次,渐渐觉察出她不快乐的根源。

大学校园很奇怪。

女孩子爱穿迷你裙,带美瞳,把嘴唇画得油光光一点红,很古怪,但很漂亮,像活在电视里。大家不再玩命比拼学习,而用更多的时间去社交与恋爱。

但学习是方小媛唯一的资本与武器。

没了它,她无法融入校园生活。

女孩们去吃饭唱K,或逛街游玩,她总以各种理由推脱有事。她从来只穿T恤与牛仔裤,从来没一件护肤品。为了省钱,她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她成了她们眼中的另类。

周远心疼方小媛,他想她快乐。他狠下心,找了份晚间KTV的兼职,一天睡不过三四小时。他给她买了迷你裙与护肤品,带她去配美瞳。

渐渐的,她也学会了油亮亮一点红的咬唇妆,有空气刘海,穿高跟鞋。她有了新朋友和小姐妹,她美丽了,蜕变了,自信的笑容又回到她脸上。

他享受她的笑容。

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繁忙起来。有社团要参加,有联谊要组织。她是优秀的,一直都是。她变得引人注目,慢慢有了追求者。其中也有富二代,在校园里开拉风跑车,玫瑰浪漫攻势。

她不是没动过心,但——她不能辜负周远。

他用汗水与辛苦,将她托举到高处,让她熠熠发光。她不能背叛他。每当看手机中亮丽精致的自拍,她都备受折磨。那折磨来自比较。她控制不住,总将周远和那富二代比较。小姐妹有了男朋友,不是大学同学,就是身家不俗,她总忍不住将周远和他们比较。

每当她们问:“小媛,感觉你男友好宠你,什么都买给你,哪天带到寝室大家认识一下呀?”

她只有沉默的微笑。

没人知道她的痛苦。她的自尊与骄傲轻薄易碎,来之不易,她要小心呵护。那是她最隐秘的心事。她曾想,让她这样闪耀神秘到毕业就好。

那时她会去一个陌生城市,没人认识她。找一份稳定工作,她会嫁给周远,好好报答他。

直到那次期末考试结束,她和朋友一起去唱歌。

室友男朋友请客,KTV也是他选的,说是消费服务都一流。大家喝了酒,很High,玩到很晚。她从包房出来去洗手间,迷迷糊糊,回来时走错了包房。

她看见了他。

周远起初只是来KTV做普通服务生,因他高大帅气,还很MAN,主管便劝他。

“聊聊天,哄哄人,又不辛苦,就能赚几千块。”

他动摇了。他想方小媛能活得快乐体面。这座城市这么大,没人会认得他,她也不会知道。他只坚持到她毕业,到时两人去另一座城,结婚生子,安稳一生。

她推开门,看见他正微笑着倒酒,一个女客人趴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他神色尴尬,不自然地向后躲,却没躲开。

方小媛只觉一阵窒息。她也许叫了,也许没有,她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包房中。

他追出来,拉不住她。她流着泪,言辞激烈。他不再是那个从小货车上跳下来引来无数羡慕目光的小英雄。他做的工作不需要学历、知识、教养、手艺、出身,不需要他没有的一切——那是最卑微轻贱的职业。

他成了她的耻辱。

她不敢想他做这份工作背后的原因。咆哮着控诉,她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

她有了背叛他的理由。

她终于可以安抚她的良知。

那天以后,她彻底远离了他。她接受了富二代的追求,收获了无数羡慕的目光。她骄傲,满足,悸动。

周远一直没来找她,也许他是自惭形秽。

直到下个学年开学前,他在校门口堵到她。她转身就走,犹如潜逃。

他抓住她,将一摞钱塞进她手里。

“这是这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你拿着,我不会再打扰你。你努力了这么多年,好歹也要把书读完。”

她死活不肯要:“我已经申请助学贷款,也在做家教。”

“我不想你这么辛苦,我想让你和那些女孩一样!”他红了眼眶,紧紧握住她的手,“他……对你好不好?”

她慌乱点头,挣扎。

“那就好、那就好。你别自责,其实我早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我没读什么书,将来也没前途。我本来也打算,让你毕业后找个更好的,你就把我当娘家哥……”

她不敢听下去。终于推开他,将钱塞回他手里。她转身擦去泪水,夺路而逃。

“小媛——”

他的声音紧随其后,又戛然而止。

同时一记刺耳的刹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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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然回头,见他躺在一辆小货车前,满地鲜血。他望着她,眼中全是她。他已开不了口,只用神情和手势告诉她,把钱收下。

他终于为她肝脑涂地。

她趴在他身边号啕大哭。

不久,她发现富二代并不只她一个女朋友,她只是他众多劈腿对象的一个。

她失去了一切,方知道周远才是最爱她的人。

可是太晚了,他已经离开了她。她甚至没来得及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她从此夜不能寐。每当闭上眼,她就看见小货车前的一地鲜血;听见她自己曾说过的,每一句伤害周远的话。她从此无法读书,无法工作,熬到形如枯骨,只能靠社会救济度日。

“自从吃了您的药,我就能看见他坐在我床边。可我来不及和他说话,我只能不停吃药。我真的只想和他说句话,一句就可以,我只想和他说‘对不起’……”她掩面哭诉,祈求黄医师再将“调郁散”卖些给她。

黄医师坐下来,情绪再无波动。他将药箱打开,拿出一大摞“调郁散”,又掏出一张火车票,一并放到她面前。

“世间没有什么特效药能解开人的愧疚。药效长短,全在心结。人生苦短,无法回头。不如放手,放他往生,也让自己走得安心。”

方小媛望着药与火车票,掩面大哭。

“他也一定希望你能释怀。好好选择吧!”

不知不觉,店外天色已晚。他摘下老花镜,走到门口仰望天色。

圆月如盘,悄上枝头,街角十字路口燃着几堆橙色火焰,那是有人在为他们逝去的亲人送钱,希望他们在阴司过得幸福美满。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又称“盂兰节”,南方有地习俗提前一天烧纸钱。过了今日午夜十二点,便是中元鬼节。阴司火车也在此刻开启,承载异地灵魂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黄医师转过身,桌上只有一摞“调郁散”,方小媛与车票都已不见。

他走回到桌前,将药包一个个又放回药箱。将药箱背好,又拿出一张火车票,走出大门。

十字路口,橙火冉冉。每堆火旁,都立着几个凄凉鬼影,或不甘,或留恋。黄医师仰头莞尔,大步流星,在鬼影中穿梭离去,衣袂不沾一粒火尘。

人生在世,无愧于心,才能走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