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骨,如其名,通常被包裹在皮囊之下不被人所察觉,却又是支撑着整部戏的脊梁。

我们将持续采访演艺圈中的戏骨,希望有一束光能为他们而打,有人会为他们而来。

以下为《戏骨列传》第一期:王学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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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Lab王老师您好,听闻您早年在剧团做过装置组的工作?

王学圻对,早前部队的文工团里,演员都要做装置组的活儿的。

那时候我和李雪健、濮存昕并称为三大龙套,我们三个在节目单上永远没名字,演匪兵、土匪,红军战士,名字那里就写着“本团演员”,我们就叫本团演员。

GQLab是在剧团里练出来的演技吗?

王学圻我们在部队里叫“文艺轻骑兵”,要做到“一专多能八都会”:一专,专一样,多能,什么都能,八都会,不管你是渔鼓、柳琴、快板还是演小短剧等等,都得会。

北京市那时候十年没话剧,我们做了一部《淬火之歌》,原来的宣传部长李鸿忠和《天下第一楼》的作者何冀平写本子,人艺来排。人艺把蓝天野导演请来,连带着人艺的服、化、道、设、美,都不要钱。因为十年没人干这个了,现在看这些人都是老艺术家。

也巧,话剧的男一在演出前脚崴了,就由我先顶上。我永远记得第一次排练该我上的时候,蓝天野导演在底下坐着。我说:“导演,我从哪边上啊?”导演看了看我:“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啊。”

这就是我的第一个话剧舞台。

GQLab您后来在话剧团演过一部话剧叫《九一三》?

王学圻对,《九一三》里有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原本定的是我们副团长,我和濮存昕演总理的警卫员。结果副团长有事,就让我来顶一下老头,当时二十岁的我要演八十岁的老头,实在不会就愣学,台底下都乐。

但我就跟自己说这必须得演、得学,要是一个人只能演自己年纪的戏,没有跨度,那配叫演员?

这个角色是严格意义上我在舞台上第一个真正的戏,没想过会是个老头,也没想过因缘际会掉在我头上,让我接住了。从“警卫员-本团演员”,变成了“老头-王学圻”。

GQLab您这么喜欢话剧,这么喜欢舞台剧,在您看来话剧、电影和电视剧,对于演出者来说,区别在哪里?

王学圻电影屏幕大,人物细腻,导演和演员的设计与思想能看得清楚。电视剧荧幕小,更依靠故事情节和人物脉络,这两种都有技巧可循,赶上戏好,基础没那么牢靠也可以当明星。

但舞台剧演员不行,要技巧要形体,因为舞台剧永远是全景,观众可能看不清你的脸,全靠声音和形体来表达一切,当年没有麦克风,凭的是一把嗓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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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戏里更多是氛围,鲜活的人在你面前表演,用自身跟观众产生共鸣,你悲伤,他也会受感动,还是挺不一样的。

GQLab现在很多年轻演员想要提高自己的演技,就去拍舞台剧,你觉得这是一种好的方式吗?

王学圻确实能锻炼人,但跟电影还是不一样。

电影主要是传递感觉、传递内心,这需要你有阅历,现在很多年轻演员十几岁就开始演戏,让他演个社会里摸爬滚打的厨子,怎么演啊?

除此之外,很多人对影视剧的台词也有误解,以为台词越自然、越像生活中说话越好,但这是对观众不负责任。台词需要你加工,抑扬顿挫起承转合,而不是吊儿郎当说些水了巴叉的词。

观众看的是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才叫艺术。

GQLab那您觉得对于年轻演员来讲,他们怎么才能够有效提高自己的演技?

王学圻演戏得自讨苦吃,很多东西不受苦就永远懂不了。

比如说演“饿”,饿是一种递进的感受,小饿大饿、饿到极致就看不出饿了,而不是一演饿就“饿了饿了我饿了”,那没意思。能喊出饿的人,是演不出那种饿到连草根树皮都啃着吃的状态的。

GQLab现在很多人都在评价年轻人的演技,有一个人说过,不是能哭出来就是好演技,这个您认同吗?

王学圻我认同。情感到了演法可以多样,开追悼会的地方有那么多人,有的掉眼泪,有的不吭声,但都是追悼会的情感。

掉泪是一种表演形式,更重要的是你眼睛里透出来的东西。有些人可以几秒钟掉眼泪,但这泪却不动人,因为它的情绪来的空,像无根浮萍,有些人不哭反而让人觉得可怜。

还记得希望工程那个大眼睛小女孩,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这孩子真的想上学,她在恳求你,她眼里有渴望。

GQLab您觉得对于一个好的演员来说,应该怎么去跟对手演员做交锋?

王学圻对手演员能够给你的东西,可以超越语言。

《十月围城》里有一场我和甄子丹对戏,危机情况下他让我走,他说“粥哇粥哇”,我愣半天因为没听懂他的广东话,他最后是真的急了,抄起手边的筷子筒扔过来说“粥哇粥哇”,我立刻就懂了。

他真实的、着急的情绪给到我,让我有了通感,“通了粤语”。

GQLab您在拍《十月围城》的时候,在炎热的天气裹棉衣,在拍摄情况下,寒暑颠倒是常有的事吗?

王学圻常有的事,拍《黄土地》时都四五月份了,我们还穿着棉衣、棉裤,因为戏是二月开始拍的,得连戏,演员没有寒暑。

对我而言最难克服的是吃饭的戏。

不只人要连戏,饭放在那也得连戏,如果昨天吃一半停了就不能再做新的,昨天什么样还是什么样,碗筷都不能动。

记得在广州有一次吃海鲜的戏,放了一天之后屋里都待不住人,身边不断传来“呕呕呕”的声音,桌上东西馊了就喷香水,拍的时候只有我们吃那道换了新鲜的。

嘴里新鲜,鼻子里还是馊。演的时候吃得特别香,一喊停就继续“呕呕呕”。

GQLab您要演《梅兰芳》里的十三燕时,听说去拜了京剧名家李舒先生学习了四个月?

王学圻对,凯歌的戏,我和凯歌平时走动很少,因为我去找他,怕他认为我想上他的戏,他也不敢找我,怕我误解有什么戏要找我,演员和导演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

所以那次他突然找我,就知道可能是有戏,听到是京戏,我说你给我找个老师学学,能行再演。

过完年到了李舒李先生家,问我:“学过戏吗?会唱戏吗?喜欢戏吗?”

“没学过,不会,确实不太喜欢。”

打那起从基本功开始学,练子午式,跑圆场。跑圆场看着简单,拿着刀原地转圈,实际上我晕车得厉害,三圈以后就晕了,当时跑了十圈想歇会儿,脚步刚稍微慢一点,李老师来了一句“立腰”,人家看着我呢。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句“停”,气还没喘匀就听到一句“反转”。

我的天哪,真的,我的天哪,再反着转。每天跑圆场一小时,跑了半个月。

京戏,在舞台上穿上行头的戏不难,难的是生活戏。这半个月里他就在我旁边喝茶,跑圆场从没正眼看过我,但我就在旁边学他说话,学他的做派。

李老师教我唱《叫小番》里的四句,我回去准备了一个礼拜,见了面说“演一遍”,演完之后我摇头晃脑,他半天没说话,跟我说别练了,心里咯噔一下。

“再练我就板不过来了”,意思是全练歪了。但是京戏的老师都是家里严,出去护短。

GQLab怎么讲?

王学圻第一次他在现场看我拍戏,去质问陈凯歌:“干嘛给王学圻这么近的镜头?”凯歌问这样不好吗?

他说:“不好,他身上有啊。”意思是说我动作漂亮,嫌镜头太近照不到。

陈凯歌问他王学圻的戏好吗?他说好,好在哪?好在“一不小、二不俗”,凯歌转述给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因为李老师从不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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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我们都是在陶然亭戏校练,有一天他说今儿别在这了,咱们去公园,让人看看我这学生。

那是他唯一一次。

GQLab演戏有遇到过什么危险情况吗?

王学圻我们那一代人拍戏爱玩真的、玩险的。

有一场戏他们捆着我弄了一群牛,把绳子拴牛角上,我四面八方对着的都是牛屁股,臭就不提了,万一牛踹你一脚顶你一下,被绑着的我连躲都躲不开。可能一不小心就真为艺术献身了。

拍《黄土地》张艺谋提议我们不化妆,跟老百姓一样真晒,我们几个人就在黄河边上,跳进河里沾点水,上来就在地上晒,晒到最后化妆师跟导演说别让我晒了,脸花得盖不住了。

那时候不懂怎么晒,更没有助晒油,好不容易晒黑了,第三天一脱皮又白了。

白晒。

GQLab哇~

王学圻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黄土地》,那里面所有的路都是我们自己踩出来的。

张艺谋去拍我家门前的路,拍了三次没拍成,因为他觉得这个路比较“生”,没有积年累月被人走动的痕迹,就把这场戏撂着,雇了五个农民,在路上来回走了两个月,一天五块钱。

再去拍的时候还要在中间撒上干土,中间发白两边发暗,这才像人常走的路,但现在哪有这样的。

还有一场挑水下山的戏,大远景,刚拍三十秒美工何群那边叫停,张艺谋当时很生气说:“谁叫的停?”何群说:“我叫的,这桶里没水。”张艺谋说:“何工,大远景,大远景,里面放了砖头压重量。”

“砖头是水吗?艺谋,咱们搞的是艺术。”

GQLab张艺谋也曾有这种时候?

王学圻有啊,艺谋是这部片子的摄影,挑真水的时候水会随着摆动噼啪四溅,带给桶的倾斜角度也确实和放砖头是不一样的。

但当时我经常拍着拍着就发现张艺谋不见了,一回头看见他在地上拔草,因为是4月份拍的是黄土地,不能见绿,现在哪还有摄影师顾得上这个的?

GQLab您怎么看现在大家说男演员要比女演员的演艺生命更长这件事儿?

王学圻所有演员都在努力延长自己的演出寿命,但男演员确实老了以后戏比女演员多一点。女演员是非常可惜的,因为她们从年轻演到老的过程中有很多经验,很多方法,很多创作角色的体验积累下来,但就是没戏演了,因为岁数不合适了,这特别残忍。

曾经我们团有个台柱子,年纪大了,看完我演的戏之后,一直不住地跟我说:“学圻,这戏倒退十年我也能演。”

我说:“我明年可能都演不了了,你就别这么想了。”“真的,倒退十年我也能演,就倒退十年。”

GQLab《大明风华》杀青后您向剧组人员行大礼,网上都能看到那组照片,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王学圻那是我第一次演皇上,头一次演得自己都吃惊了。

站着跟他们交流的时候,一看他们人没了,全都在下面跪着,视线一下低了很多。

其实跪戏特别疼,情绪到了咕咚一声就得下去,梁冠华(同剧演员)体重大,跪下就起不来了,停机了就坐在地上等着待会儿继续跪。

演员都不容易,所以最后我说你们跪了几个月,我也给你们跪一个,谢谢你们。

朱亚文在《大明风华》里演我的孙子,他杀青的那天晚上给我发了个信息:“爷爷,我杀青了,按您说的,我也给大家跪下了。”

GQLab您之前说过如果一个演员没有人来找你,就到了退休的时候?

王学圻对,现在找我的戏不如以前多了,而且角色的分量也不会太多。演员就是这样,你没招谁没惹谁,但就是没人理你了。

GQLab那您下一部戏是什么时候?

王学圻10月28日开始会在国家话剧院演四场《爸爸的床》,时隔二十年又回到了话剧的舞台上。我有时候拍戏碰上有剧场有舞台的地方,都会在台上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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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Lab站一会儿,什么也不做,是吗?

王学圻对,我就是在舞台上成长起来的。出过成绩,自信过,骄傲过,也挨过骂,失落过,茫然过。一站上舞台,这些就都回来了。

下回站在台上,我还想再问一句:“导演,我从哪边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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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文:Milo

采访:王火火、Skye、大黄

视觉:rin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