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岁的孤寡老人张下苦,年轻的时候很刁顽。

他走南闯北,据说刀尖上舔血行当也沾染过,比起一般捉铁锹把的农民,他算是个有见识的人。

张下苦四十多岁的时候在青海省坐了几年牢,出狱后就回了村子,再也没出去。

多年风霜,张下苦的腰背已经佝偻,他的一条腿微微有点瘸,浑身上下都是残病,天天往村里的卫生室跑,偶尔有空闲的时候,他总是拄着个拐杖站在村口眯着眼睛晒太阳,慈眉善目的,一点也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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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张下苦在我家串门,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和我一起看电视。那天电视里正好播放着电影《可可西里》,屏幕里盗猎分子猎杀藏羚羊割头剥皮的情节惨不忍睹。

我看着看着,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低低的啜泣声,我回头一看,只见张下苦布满沟沟壑壑的脸上老泪纵横,鼻涕拖的老长,喉咙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我很吃惊:这个电影虽然让人心情难以平静,但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像个孩子一样,说哭就哭了呢?还哭得这么难过,实在是有点让人难以理解。

张下苦看我看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很艰难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给他递过去了一点卫生纸,他动作迟缓的擦着眼泪,好不容易平复过来。

张下苦对我说:孩子,你是识字人,听说你文章写的好,你有时间到我家里来,我给你讲讲我的事情,你来写一写。

我说好呀,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张下苦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拄着拐杖缓缓走了,剩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心里好奇,这个老人难道心里藏着什么惊天秘密不成?所以我就找了个时间专门去他家里串门,想听听他讲的故事。

老头子看到我很高兴,给我泡了一杯茶,缓缓拉开了话匣子。

张下苦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几个朋友一起在青海西宁贩羊,贩羊这活儿苦,也挣不了大钱,张下苦干着干着就厌烦了。

有一个晚上,一个久不联系的朋友找到他,神神秘秘地问他:下苦,有个赚大钱的活儿,你干不干?

张下苦说:你这不是废话嘛,能挣大钱,为什么不干!

那人压低声音问他:你会打枪吗?

张下苦一听这话,就有点警觉了,他反问到:怎么,要会打枪干啥?杀人的事情我可不干!

那人嘿嘿笑着说:你别这么紧张,老实给你说,我们老板看上你剥羊皮子利索,想和你一起发财,你要是会打枪更好,不会打也可以教你,一个月挣个几万块没啥子问题。

张下苦说:你先别吹牛皮,几万块不是土疙瘩让你捡!枪我是打过,但是你要说明白,找我到底是干什么去。

那人又压低声音嘿嘿一笑说:去可可西里打藏羚羊,你敢不敢去?

张下苦早就听人说过,有些狠人去可可西里打羊发了大财,但是那里很危险,容易被冻死饿死先不说,还有巡逻队的人天天抓,所以他自己一直没起过去那里打羊的念头。

那人看张下苦有点犹豫,就从怀里掏出了厚厚一叠钱说:这是老板给的诚意金,你考虑哈,要是愿意去,你给我回个话。说完就把钱丢在张下苦床上,转身走出去了。

张下苦愣在床沿上,他还没回过神呢,那人又折回来说:巡逻队就那么几个人,就那几支破枪,没啥好怕的,我们进去都是开车去呢,安全的很,想好给我回话哈。说完就又走了。

张下苦把那一叠钱捏在手里数了又数,足足有两千块,这在过去可是很大的一笔钱啊!

张下苦心想:富贵险中求,想要挣大钱,就得发发狠冒冒险,贩羊只怕到下辈子也发不了家,再说,这又不是叫我去杀人。

他花了一晚上时间就用钱把自己说服了,第二天,他找到那个人,说自己愿意入伙去打羊。

当晚,那朋友就带着张下苦见了所谓的老板,这老板是个瘦瘦的中年人,眼睛炯炯发光,大家都叫他胡老板。

胡老板一看就是个打羊的行家,进山要准备什么,他清清楚楚,布置得有条不紊,准备停当之后,胡老板让大家休息几天。

张下苦实心眼就打算休息了,谁知却在深夜被胡老板的人从床上喊起来,连夜进了山。张下苦感觉这胡老板城府很深,明明说让休息几天,却连夜进山,分明就是防着大家,怕有人通风报信。

回忆刚到可可西里的时候,张下苦总结说,那地方是要多美就有多美,要多危险就有多危险,抬头一看是天堂,低头一瞧是地狱。

我更关心藏羚羊,所以就问他:那你们有没有遇见藏羚羊呢?

张下苦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我们何止见过藏羚羊,我们打死了很多藏羚羊,不下上千只。

我吃惊的问道:什么,上千只?我们整个村子也没有一千个人啊!那该有多少啊!

张下苦说:我只记得,藏羚羊的尸体有整整一大片,这一头望不到那一头。

我实在想说几句谴责的话,但是我看到张下苦眼中溢出了豆大的泪珠,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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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下苦接着说:那时候羊很多,这些羊也不是很怕人,尤其是入夜的时候,我们打开车灯,边追赶边开枪,十几只枪,一扫羊就倒下一大片,就像拿着镰刀割麦子一样,胡老板有钱有办法,我们拿的枪都是好枪。

我接着问道:你们打死这么多羊,怎么运回去呢?

张下苦说:我们只要皮子,其他的我们都不要。我是我们这一伙人里面剥皮子最快的,剥的羊皮最多。

我问他:这么多羊,肯定有受伤没死的,你怎么办?补一枪吗?

张下苦顿了顿说:那时候争分夺秒,哪有那个时间,直接活剥。去可可西里的羊,都是要下羔的母羊,有时候把母羊皮剥了,羊羔孩子肚子里动来动去。

听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浑身发疼。看看眼前这个满脸泪水的老人,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下苦说:孩子,你心里在骂我不是人吧!我现在真的很希望你指着我的鼻子骂,你骂我是为我赎罪啊!你看看我现在,浑身是病,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过一天就是苦一天,我知道我下辈子肯定会转世成挨刀子的牲口,这些年我是一晚上也睡不踏实啊!

我忍不住说:村里人都说你坐过监狱,是因为这件事情吗?

张下苦说:也算是吧,当时我有一点私心,藏了一点皮毛,想自己出手,结果就被逮住了,国家不知道我打过羊,最后判的轻。坐牢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受罪,谁知道出了监狱,我才是受不完的罪啊!

张下苦说到这个地方,已经是满脸泪水,泣不成声。我从他空荡荡的屋里想找一个给他擦脸的毛巾,都没有找到。

他自己用污迹斑斑的袖子擦了一把脸说:娃,你把我的事写出来吧,让大家都看看,都骂我张下苦几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点了点头。

张下苦的故事讲完了,他的眼泪却还是没有止住,不停在哭泣。看着一个老人在我面前失态成这个样子,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觉得很尴尬,就有点慌乱地向他告了别,从他长满荒草的院子里走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我痛恨那些残忍的偷猎者,但是面对这个饱受孤独和病痛折磨的老人,我却实在也恨不起来。

岁月如同一把利刃,就像剥皮一样,已经把这个老人的健康、天伦之乐和尊严剥夺殆尽,只剩下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命运的安排、现世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