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经授权转载自《人物》公众号
（ID：renwumag1980）
2021年6月27日，作家张嘉佳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惊恐发作。
“从小腹排山倒海往上卷上来一股麻木，水泥从脖子往下灌到胸口，只有心脏跳得异乎寻常，激烈又疼痛”，他产生了强烈的濒死体验。那之后，他在医院确诊为焦虑症、抑郁症、惊恐症三症齐发。
对大多数人来说，惊恐症是一种陌生的疾病。其最主要的症状就是惊恐发作，患者会反复出现显著的心悸，出汗、震颤等自主神经症状，伴以强烈的濒死感或失控感。演员余文乐、企业家陈天桥都曾谈论过自己惊恐发作时的体验，当发作时，你的生理指标一切正常，所有的恐惧只发生在意识里。
这之后，张嘉佳开始记录自己产生濒死感受的时间，并定期服药。那时他刚刚写完自己的新书《天堂旅行团》，他把自己的经历写在后记中，作为对读者的“交代”。
张嘉佳到《人物》编辑部录制播客时，仍在治疗的过程中。他瘦了20多斤，每天散步，几乎吃不下东西，你能感受到他被一种极为痛苦的东西摧残了，但另一方面，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丝毫不回避自己的病情，他有强烈的求生意志，“我一天都不愿意少活”。
我们试图谈论一个公众人物对于心理疾病的思考，但张嘉佳讲述的，是一个人生病之后的亲身体验。生病是难受的，生病需要治疗，他想要快点好，然后出去玩，仅此而已。
最后，他祝大家健康。
时间轴
05：55“不是每个人都那么频繁地感受猝死”，所以要记录下来
15：00发作的时候你不要理它，只要记住你不会真的死
20：10无论状态好坏，这个世界上值得你快乐的事情都挺多的
23：30医生告诉我抑郁症、焦虑症、惊恐症三症并发，我自己都乐了
24：52当你说出你的经历，你发现原来那么多人经历过类似的麻烦
29：56吃不下饭，瘦了很多，食欲是生命力的象征
41：00过一种全面放纵的生活，是我自己的选择
53：08《摆渡人》之后，一年不回微信，回到自己的小世界
64：40当然有寻找原因的过程，也许是一次大清理
72：38我的经历，仅供参考
惊恐发作时，是一种强烈的濒死体验
记者：其实这次邀请到你来做这个播客的一个契机是我收到了张嘉佳最新出版的这本书——《天堂旅行团》。
张嘉佳：对。
记者：我在看这本书的过程中，一直看到后记的时候，其实我有一点吃惊，说实话，就是因为这本书的结尾，嘉佳说到，其实这个书是今年的6月份写完的。
张嘉佳：对。
记者：当时在校对，到6月底的时候，其实你经历了一次惊恐发作。
张嘉佳：对，当时写这本书的时候，应该是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包括今年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少出门，除了去医院，或者有一些非常非常必要的事，我都没有出过门，是真的情况不太允许。
包括现在吃的药，每天吃的都挺多的，但抑郁症这个东西，对我来讲的话挺常见的。因为今年我都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2004，2005年嘛，第二次是2011，2012年。所以这一次我并不觉得它有多么可怕，因为我觉得我是可以和抑郁共处的。但是6月份的时候，救护车都出现了，我当时都没有听说过这个病，叫惊恐症。
惊恐症就是你发作的时候，你的身体就跟猝死的反应是一样的。当时进医院急救的时候，医生做了所有的检查说，你的心脏没有问题，但我就是觉得心脏不行了，身体哪都不行了。他说了一个名词叫惊恐症，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这个病。那就一直吃药，一直吃药，慢慢地一直坚持到今天，就是发作的频率会比以前少很多。但是对于独自出门，甚至一个人待在家里，还是会有点问题，对。
记者：对，因为我当时就看到这个书的，你写到就是说突然发作，叫救护车，而且你后面就是有一个很震撼的一个记录，就是你说你记录了你每次有这个感受的时间。
张嘉佳：对，太难受了。
记者：对，它可能是6月27号你发作了，6月28号又（发作），6月30号，7月1号，一直到7月13号，可能是这个后记写作的时间，你都在记。
张嘉佳：对，因为过去曾经有一年我就无论谁发微信我都没有怎么回，慢慢地就很少联系。所以我其实每天收到的微信很少，发朋友圈的时候也有朋友，很长时间没联系的朋友都会问你怎么了？我也没有回答，因为整个过程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在打仗一样的。最好笑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在记录的时候，有一次我自己打字，是打错的，你看这儿应该是2021年7月1号，打的是一点。然后在后记里面，这个也没有改。
记者：这个没注意到。
张嘉佳：就直接还是打的一点。
记者：你当时每次都会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面？
张嘉佳：吃药的时候我就发朋友圈，我记录下来。我觉得这个对我来讲，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特别，也算重要的时刻吧，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频繁地去感受猝死这个概念，对我来讲也有一些特别。
记者：对，所以这次我想到邀请你来录这个播客，也是我看到这个之后，首先受到了一些震撼。因为我们都知道你，过去都读过你的书，看过你的书改编的电影，但是其实很少有公众人物去做这样的表达，而且是非常详细的表达。
张嘉佳：其实我觉得我不算公众人物。
记者：你不是这么理解。
张嘉佳：我这么说吧，我觉得好像我是好像红过一段时间，2013年，2014年，2015年，可能大家对我也比较感兴趣，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生活好像也不太能受自己控制了，所以从2016年开始，我就很少出现，就除了出版作品之后，就很少出现，连签售会也很少办。因为我觉得我完全就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在能力方面，可能比普通人还有一些欠缺。
我觉得我到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公众人物了，因为除了读者认识我，知道我之外，可能普通老百姓对我也不了解了，但是这是我觉得适合我的一种生活吧。一个作家其实就用作品跟别人沟通就够了，包括后来电视节目什么的。我是很少做商务的，几乎从一开始我就很少做商务，我也很少去录节目，尤其是视频，或者是电视，我觉得那个是属于明星的世界，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一直这么认为。可能在写作上面有一定的，有些。
记者：才能。
张嘉佳：有些才能，但我并不觉得跟身边的人有什么样特别大的区别，而且有段时间不是流行一个词是“屌丝”嘛，我觉得我挺屌丝的，真的。所以到现在你说一个公众人物该干吗不该干吗，我觉得跟我没有关系，一个小人物，对。
记者：但是你决定把这个写下来的意图是什么呢？就是你在这个书的后记。
张嘉佳：我觉得这是给读者的一个交代，因为我出版作品的时间跨度太长了，《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是2013年嘛，《云边有个小卖部》是2018年，现在都2021年了。
记者：就是四年一下的。
张嘉佳：四年一下，可能五年一下都有。因为读者就会觉得这个人怎么了，消失了，还是干什么去了？所以我，都在后记里面会说一下我自己这几年在干什么，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因为读者对我来说的话，并不仅仅是读者那么简单。我觉得我去写一个东西，他们会喜欢，甚至在很长时间陪伴过他们，他们的喜怒哀乐，很有可能跟我是有连通点的，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跟他们去交代一下。因为对于他们来讲，可能我是一个朋友，那朋友发生了什么，咱们要关心一下，那让我交代一下。
记者：明白，那像你刚刚说的惊恐发作，这个事情大部分人是不知道的，就是你，包括你自己在经历之前，你也不知道。
张嘉佳：我不知道，我知道抑郁症，焦虑症这些，自己也有，但我不知道有惊恐症。你抑郁跟焦虑的时候，失眠，又困又累，但你也睡不着，最难受的时候，你会想撞墙嘛。
但惊恐第一次发作的时候，你真的有濒死感的。好像有人从你这儿往下灌水泥，你能感受到自己的内脏工作全部不正常，手脚的颤抖不是这种颤，是大幅度的，手机都拿不稳的。那我当时肯定吓坏了。
我当时拿着手机，右手拿不稳，用左手打算开备忘录，就录音了，就好多话想讲，要是这次挺不过去该怎么办，就想录音了。后来同事和救护车就到了，救护车的人员就直接做检查，一边说我们已经到了，不用太担心，所以你要放松，你不能那么紧张，要放松。
到医院做心脏的所有检查，我一开始以为心梗。后来检查完了，都说心脏没有问题。因为我以前心脏有问题，但是做过手术之后，就应该好了，就正常了，对。挺可怕的，我不希望有其他人得这种奇怪的病。资料说，有很多人这一生不会得惊恐症，但是会有那么一次惊恐的体验。我看到新闻里面也有提到过，就是比方说你某天，你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你觉得自己好像溺水了，去医院检查，身体器官没有问题，那很有可能就是你惊恐发作了一下。说是你潜意识的一种恐惧感，导致你自己的身体的器官在模拟那种感受，对。
记者：你当时第一次发作就是发生在今年是吗？
张嘉佳：今年，6月27号。
记者：就是其实这书已经到写完的时候吗？
张嘉佳：书刚写完。
记者：你之前有什么征兆吗？
张嘉佳：之前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心理上面有严重问题，因为写作的时候，写一行字，两行字，就写不下去，注意力没有办法集中。
记者：你以前写作不是这种。
张嘉佳：以前没有过，因为我没有在有病症的情况下去写作，这真的是第一次，就是你焦虑到写一行字就躲到墙角去了。当时虽然难受，但我不觉得这是一个特别难以跨过去的一道坎，我就坚持写。那段时间，喝的酒也比较多一些，因为觉得自己需要平静，需要一些。
记者：专注的情绪。
张嘉佳：对，结果医生说那你饮酒过度，也是心理意识层面，脑神经层面导致惊恐症，就催化的一个原因吧。大家不要酗酒。
记者：我之 前对这个病的了解，一个是来自美剧里面，我好像看过一些类似的桥段，因为美剧他会说他经历了一次 panic attack 。另一个是之前我有一个朋友，他采访过商人陈天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的信息，他是盛大的老板，一直做游戏。但是后来他得了严重的惊恐症之后，就离开了。他现在所有的工作都用在脑科学的研究。其实这件事情好像给他非常深的影响。
张嘉佳：对，因为这个体验挺可怕的。
记者：因为太难受了。
张嘉佳：就算你平时不发作，或者不犯病的话，每天晚上睡觉前那个半小时到一小时，是挺难熬的，如果你不吃，安眠性的药物的话，那睡觉之前半个小时很难熬。 因为你躺在那儿，你如果意识是清醒的，你睡觉前，那股恐惧感真的是像潮水一样地淹没你，你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你的心脏就不舒服，你的整个身体就不舒服，你躺在那儿就是在无尽的黑暗里面，恐惧像潮水一样地把你淹没掉，后来就撑不住了，就吃安眠性的药物，就希望自己平静地进入睡眠状态。
记者：明白。我看到他当时那个采访，他就说，他说这个病是没有物理表现的，就是事实上你也不需要给他擦汗，你也不需要给他拿氧气瓶。
张嘉佳：不需要。
记者：当时是陈天桥太太她说了一句话，她说发生的一切是完全mind的，就是完全发生在意识里的。
张嘉佳：对，医生说，无论多专业的医生都会告诉你，说。
记者：你没事。
张嘉佳：发作的时候你不要理它，你只要记住你不会真的死，你不要理它，别的也没有任何，但是他说虽然不会死，但是很抱歉的是也没有别的办法（笑），对。
记者：那其实你身边有人的话，他们也是有点无能为力的。
张嘉佳：就有一个缓解的办法之一，就是你要出去溜达，可能散散步，深呼吸，会减缓一下。那你不可能一个人出去溜达，就需要有朋友陪着你一块，就压马路，散步，就是这样。有段时间朋友都没有办法，就是他们像值班一样，每天晚上就换人过来值夜班，就看着我睡着。
他们担心第一个问题，就是如果有问题，没有人叫救护车；第二个问题是一个人睡觉的恐惧感会比较严重。所以我们那时候开玩笑说，每天轮流值夜班，对。
记者：我看到他说这种，是完全发生在意念里的。
张嘉佳：在脑海里面。
记者：对，所以他说，有的人会失去对身体的基本信任。
张嘉佳：会失去。
记者：就是你的身体给你的感受，竟然不是真实的。
张嘉佳：而且有朋友或者是听到节目的人，如果你有这种症状时一定要及时去治疗，去吃药。为什么呢？因为你发作的次数多了以后，你会熟悉濒死的感觉。有些人可能有时候就会忍不住，就你熟悉了这种感觉，你会觉得这是一层窗户纸，你万一把它捅破了就很麻烦，所以有这种症状一定要及时去治疗，去吃药。
记者：我看你后记，你说这个书，其实是你的一次挣扎求生的感觉。
张嘉佳：是是。
记者：这个是你当时整个人的。
张嘉佳：整个人的状态。
记者：情绪状态。
张嘉佳：可能本来落笔之前，它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边，整本小说在我的脑海里面，和这本书完成之后，它走向不太一样。因为写作之前我其实希望它特别有希望感，它是暖色调的，它是可能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幽默的地方，但是没想到写这本书的状态，是那么黑暗隧道的感觉。所以这本书基本上就是写作过程是挣扎求生。那写完之后，自己阅读的时候，突然觉得它可能会给读这本书的人，也带来一种去努力往对岸走，努力上岸，努力挣扎，我希望能带给大家一些这样的力量吧。
我觉得，因为我读者其实挺多的，每个年龄层面的，每个工作，可能每种状态人都有。而且他们也习惯于把我的书放在睡觉前看一看，我就希望这本书的话，对于他们来讲是有用的，能看到一点光的。
无论境遇如何，这个世界值得你平平安安
记者：因为我印象很深，你在这个后记里面说，其实你刚刚也说到，假如你经历这样的体验的话，其实很容易产生所谓的捅破窗户纸的这个念头。但是你说其实医生会问你有没有自杀的倾向，你就说“我一分钟都不愿意少活”。
张嘉佳：对，连医生都说你跟正常的抑郁症患者比有点奇怪，你的逻辑很清晰。对，所以我的求生欲望特别强烈。因为我觉得这世界怎么样，你过得好不好，很多时候自己也不能决定，但是世界上值得你生存下来，值得你去热爱，值得你活得好的东西真的太多太多了。
包括出版之前，我打电话给我母亲，我就跟她说，如果你看到一些什么，我生病的报道，我状态不好的报道，你都不要信，我好得很。我说这些可能都出于宣传的需要（笑）。虽然有的时候是一个谎言，但我就是想让她安安心心的嘛。因为我父母年纪真的也挺大，70，所以我相信音频类节目，他们应该不会听到。
所以我就想说，一个人的状态无论好与坏，这个世界上值得你去快乐，值得你平平安安的事情挺多的，要发现，要经历。
记者：你会经历那种找原因的过程吗？虽然你好像有一个乐观的底色在这里，但是当你突然遭遇这么难受的这种体验，你会经历就是说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发生？
张嘉佳：我尝试过要寻找，但是找不到源头的时候，我就放弃了。我是一个特别知难而退的人（笑）。我找过，因为医生说你这个不是突然性发作，那可能潜伏了蛮长时间的。按症状来讲的话，你可能有这种发作的迹象，可能是最近你的作息，可能你的酗酒导致它发作了，但是潜伏的时间应该不会只是几个月，一年。可能一直处在不稳定的状态里面，但是因为你自己控制得好，所以它没有爆发。
但今年因为很多一些变故，加上作息的问题，就爆发了。那其实追溯这个原因的话，我觉得可以追溯好多好多年，追溯到好多好多积累的，积压的。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坚强的人。我觉得我自己跟大家一样，都挺脆弱的。
记者：也是容易崩溃的那种人是吗？
张嘉佳：对，我以前老崩溃。后来觉得崩溃也没什么意义，我就不崩溃了。但是如果扛不住要崩溃的话，那就崩溃一下呗，崩溃并不是说为了去克服这个困难，只是觉得都这样了，算了，就随自己一下吧，对。就以前还爱哭。
记者：现在不爱哭了吗？
张嘉佳：现在没什么太伤心的事情，也不至于要哭。对，以前挺爱哭的，就心里面觉得委屈，伤心难过，就觉得这时候不掉几颗眼泪助助兴的话，就白伤心，白难过。我觉得跟大家一样，每个人其实都挺脆弱的。但是你很多事情，必须经历过之后，你才明白，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脆弱，每个人原因都不同，这世界上感同身受其实挺难的。
记者：是。因为我看到你当时说，医生说你其实是焦虑症，抑郁症和惊恐症的三症并发。
张嘉佳：对，就是说三症并发，导致这样了。
记者：这是一个挺难接受的事情。
张嘉佳：挺难接受的，当时我自己都乐了。
记者：你乐了。
张嘉佳：我当时自己都乐了，我躺在那儿，虽然心脏监测还没摘走，但我自己躺那儿就乐了，其实有一点委屈。有一点委屈，觉得凭什么？凭什么我要经历这些？那就是生活让你经历这些，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乐一下，问医生应该吃什么药，那医生告诉你吃什么药，你就去吃，你就继续按自己的节奏生活。但是你就没办法出门溜达旅行等等等等，喝酒，跟朋友们快乐的熬夜，这样的生活可能就要放一放，因为你的身体不允许，那没办法，那就放一放呗，找一找新的生活节奏。
每个人都挣扎，你不必有“病耻感”
记者：你当时，我看到你后记发在微博上，你有收到什么反馈是意想不到的吗？
张嘉佳：我有，因为我很多事情，你会发现当你说出来的时候，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跟你经历过类似的麻烦。我就发现原来自己身边的朋友里面，几乎10%，有10%发微信给我，告诉我应该找哪位医生，告诉我应该吃什么样的药。但是他们都会提醒说，就发现他们都有过类似的一些经历，他们可能没有惊恐症这个，但是我发现原来那么多人都吃过精神类的药物。原来那么多人都有过特别难熬的夜晚，不仅仅是心理层面的，还有生理层面的。原来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我们的生活都是一样的要去经历这些东西，那比例挺高，出乎我的意外。
记者：大家都挺挣扎的。
张嘉佳：挺挣扎的，就完全看起来没有这些症状的人，也拍个照片给我，我一看他在吃的药跟我吃的有一种是一样的。这让我挺震惊的。
记者：是，我其实会好奇这个问题，虽然你前面可能也讲了一点，就是说“病耻感”这个事情，其实很多人是不会主动讲，或者说。
张嘉佳：不会主动讲。
记者：或者会觉得抑郁，或者焦虑，其实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但是我看过你以前的采访，您可能也会提到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也有抑郁过。
张嘉佳：对。
记者：包括这一次你讲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这个，你不会有这种压力吗？
张嘉佳：我没有，因为到今天我觉得，外界批评和表扬对我来讲意义都不是很大。比方说夸你写得好，我反而觉得没有什么。但是有人告诉我，因为我这本书他昨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或者是他因为看了我的书痛哭了一场，情绪发泄了，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明亮，这个对我来讲是有用，有意义的，对于我，我并没有把自己定义成一个会对这个社会发生很大作用，在文学史上会留下自己痕迹的作家。我是希望我的作品陪伴他们的。
但你批评我什么东西，我也不会太去在乎。那对于我来讲，为什么要去写自己的人生经历？是因为我也没什么别的好写（笑）。我没有别的好写，我经历了什么，我就写什么呗。你包括这些，每个人物，我都不会去跟别人争论，他说你和现实上面有。
记者：有多少重合。
张嘉佳：对，因为我都是有原型，我希望在我生活中，在我经历过的这个人世间，在我心里面有分量的，或者是在我心里面特别重要的，我觉得有必要的这些人物，我才会把他变成原型去写成小说。所以没有必要去谈我这个小说是真实感，或者是这个人物是否符合事实。那我就是有原型，没有必要去争论。
而且的话，我在写自己的后记，或者是写主人公的感受，都是来自我自己一些真实的感受。我希望这些真实的感受，对大家来讲，更有用吧。包括我去写这个感觉，我跟你聊，如果你也经历过，那其实在我们的中间就有一根运输管，把我们共同的情感在互相交流在沟通嘛。所以的话，我没有考虑过把这个事情说出来，是不是有点没面子，或者把这个事情说出来，大家会不会。
记者：用一种有色眼镜去看你。
张嘉佳：对，而且得类似病症的人，就特别担心别人会用有色眼镜看，或者是别人对待你的时候，你就觉得自己是个病人，或者说你会觉得自己好像比别人低一点点，因为你心里层面有一些疾病在嘛。但我没有去想，我就是觉得我在某些方面不如别人。就是这样的，所以没有这个机会。
记者：其实我自己感觉到，就是你在生了病之后，其实应该是瘦了很多，是吧？
张嘉佳：瘦了很多，这个病一个多月了，瘦了20多斤吧。
记者：就是在发生这个病之后。
张嘉佳：对。
记者：这么快速的。
张嘉佳：对，6月份到8月不到的时候，就突然发现瘦了20斤左右。从140多，150，看起来一个心宽体胖的人（笑），就突然瘦回了几年前，十几年前的那个体重了，我现在只有129，对。
记者：是你的生活状态发生了变化是吗？
张嘉佳：因为有段时间，就是什么都吃不下，就是没有食欲，吃东西反胃嘛，就瘦下来了，跟朋友开玩笑说，原来减肥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少吃，控制自己的嘴（笑）。但其实我瘦完，突然有一天我才发现自己这么瘦了。是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了嘛，出门在一家茶馆喝茶的时候，我从对面走进来，有朋友惊呼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记者：你才意识到。
张嘉佳：我才意识到瘦了，这应该是这个病带给我唯一的好处吧。
记者：现在你再吃药的话，偶尔还是会有发作的时候是吗？
张嘉佳：有，就睡觉前是最大的麻烦。就是包括你吃药，还是有麻烦，但医生说解决的办法就是把你睡眠时间往前提。
记者：早点睡觉？
张嘉佳：早点睡觉，你吃个药，早点让自己睡着，早上早点起来，7点，8点，起来以后散散步，溜达一圈对吧，你的生活状态会变的，变好。
记者：对。
张嘉佳：如果都是正常的作息习惯，稍微有一些健身和运动，至少你能保证自己在很多层面的健康。因为包括医生也会告诉你，正常作息，适当运动，比什么药都管用，对。
把生病当作一场人生“大清理”
记者：我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有直接关联，但是为什么在你进入一个自己比较喜欢的状态之后，又经历了一个比较严重的疾病，它是有什么样的（关联）？
张嘉佳：报应。
记者：不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会去这样去想问题吗？因为可能在外界的那种刻板印象中，比如说我看你发了一张白发的照片，接着你又发了一个自述，讲我自己生病了。就会有一种感觉，是不是张嘉佳很落魄呢？所以才。
张嘉佳：我确实有一点落魄（笑）。因为第一我没有理财，第二我挣的钱都花得精光。真的，我花得精光，其实我现在负债挺多的。
记者：啊？
张嘉佳：我负债挺多的，我负债是一个惊人的数目。
记者：买房了吗？
张嘉佳：我买房子了，但买房子的钱都是借的。非常惊人，如果去思考这个问题，就没法活下去了。我觉得我自己应该有一个房子，我都40了，我应该有一个房子。
记者：你想有一个房子。
张嘉佳：对，至少买这个房子也会告诉父母他们对吧，如果装修完了，带着父母一块住一段时间，我觉得有是有一个天伦之乐的快乐在嘛，所以我买房子，整个房子全款借的。
记者：借的钱。
张嘉佳：对，也是很好的朋友了，就是说要借我钱，因为他觉得你必须要买房子，不然到你晚年的时候，你太可怜了，太可悲了。当你晚年的时候，你回首度过的这一生，虽然你放荡不羁爱自由，但是你晚年落魄百病生。（笑）他说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记者：他说不希望看到你这个结局。
张嘉佳：对，我买房子其实跟被朋友逼也有一定的关系，他说我可以借给你，你将来挣钱了你就还给我，你挣不着钱，房子就再说。但是你必须要让我借钱给你把这房子买了，我真的不想看到你晚年是那么一个悲惨、悲凉的下场。
对，我有时候想想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因为不可能有一个作家，会火太多年。我对出版这个行业，包括编辑，包括出版行业的朋友，都已经是一个挺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就每次出版，写什么题材，他们都不知道，写完之后才发现怎么是这个？那你看《云边有个小卖部》，它现在销量500万有的吧？《云边有个小卖部》销量都500万了，《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卖了1000多万册。《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没有办法逾越的原因是当时，它已经不局限在书的概念里面。
这本书当年，2013，2014年很多人把它当做一个必须要买的东西。那《云边有个小卖部》，三年，到现在三年，四年，也卖了500多万册。对出版社来讲都是意想不到的，行业里面也觉得不可思议。《天堂旅行团》，因为预售第一天就20来万，我觉得这些都可能是特别特别幸运，也可能是读者特别特别宠我，我觉得这些都让我有底气去说我要这样过。
但是总有一天会过气的，总有一天你的书会放在书店最不起眼的角落，甚至也没有出版社愿意出你的书。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的。那就是我落魄的晚年。幸好现在有一个房子，到那个时候如果真的惨到这种地步的话，就把房子卖了，回老家生活吧。
记者：我可能刚刚想到要问的是说，在这样的这几年，其实你觉得按照自己意愿生活，但是为什么这个病发生了，你会有一个？
张嘉佳：我有疑问，我真的有疑问，我一开始是以为可能情感上的问题。但是后来跟医生聊聊天，包括跟心理医生聊天，他说听了你的，你自己的描述的话，就是这个病一直在。
记者：他觉得是在你可能更早。
张嘉佳：之前，对，一直在，因为我的那段时间，也不是系统地去治疗，我都是强行的，就是强行说服自己，要旅游，强行说服自己要怎样怎样，我当时也做了很多无厘头的事情，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抑郁好了，晚上能睡着了，我以为自己好了。那医生就觉得，这可能一直潜伏着，就没有好过。
但我觉得我现在这次爆发得如此严重，应该就是这个病在我生命中的终结了。当我恢复健康时（笑），就是我要出去浪的时候了。就其实因为这次采访对我来讲，包括我跟你聊天，我觉得特别轻松的原因是我们没有聊文学，我们没有聊一个著作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意义。因为这个对我来讲，就有时候特别抗拒。
记者：你不这么思考问题。
张嘉佳：第一我不这么思考问题。第二我觉得对于一个著作的研究，自己对于文学上面的体会，其实永远只有你心里面有自己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排斥。如果我跟你聊的是在同一个路子上，大家觉得知己。但很多时候只要你从文学的角度的时候，你会发现天下文人相轻永远是一个不变的道理。所以我觉得聊聊生活，聊聊这些东西，哪怕去聊病，我都觉得可以聊得很放松，对。
记者：其实你有点相当于把这个病当做一个大清理的感觉？你期待它是一个大清理的感觉？
张嘉佳：我期待它就像你的手机内存清理一样，50%，56%，100%，再弹回来一些，那至少给我保留76%的，我就指望这个了。我觉得再吃一个月药，我可能会好很多。包括每次医生跟我聊天，都觉得很奇怪，他说跟你聊天，就不觉得你有什么病。但看你的眼神和你的逻辑，你有病。对。
记者：那我想说，你其实也有去看心理医生，你也会去跟他聊天。
张嘉佳：对。
记者：当然这个涉及到你隐私的部分，我觉得你不需要展开谈，但是我想知道比如说你要清理的那个东西，那个是什么呢？就是比如说你要把身体内的什么东西（清理）？
张嘉佳：清理的时候，其实情感上面的残渣一定要清理，就不像我以前，就保留了太多太多的，我认为这是我写作必须的，那我正好写作也完成了，我就要去清理这些，要把它压缩。如果我不能清理的话，至少也要把它收藏得好的，要在自己的心里面有个箱子，把它装起来盖上。
就比方说有些特别脆弱的人，难过的时候很喜欢听悲伤的音乐，我觉得没必要了。真的，就是你该什么样情绪的时候，你要控制自己，只能让这个情绪多长时间。比方说我今天被女朋友甩了，被抛弃，那你哭也好，你怎样也好，满地打滚也好，你要跟自己说到12点就结束。
记者：明白，就是你现在就在做这样一个整理。
张嘉佳：对，我希望自己40岁之后，我过得每一天都不是浪费的，都是我自己想过的那种样子。比方说我40岁也会失恋嘛。
记者：对。
张嘉佳：对不对？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不代表我没有谈恋爱的权利。
但是你不能允许自己再像20来岁，30来岁，比方说失恋整整一年一蹶不振，或者是就酗酒怎样怎样。我会允许自己难过，但是我就打游戏，或者吃好吃的，我该去做那些事了，我不能允许这个情绪会在自己心里面超过这个时间段。但如果第二天觉得不过瘾的话，那就再难过一段。
记者：明白。所以你刚刚说，你说你还想再吃一个月的药？
张嘉佳：医生让我再吃一个月，新的药再吃一个月试一下。但是我希望这个。
记者：有用。
张嘉佳：有这种期盼。
记者：你是不是有一个大概的时间表说，比如说到了什么时候，你期待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就是你对于之后的那个想象是什么样，就完成这次大清理之后。
张嘉佳：完成这个大清理之后，我其实特别想，我想我朋友那儿有一辆面包车，上面有床铺，有吧台，稍微大一些，我就想跟朋友一起开这辆面包车，全国到处跑。到一个地方，偷偷摸摸地发布一条信息，告诉大家我在这儿，这个城市有我认识的朋友，或者是我的读者，我们就在这个面包车上，我请他喝一杯茶，或者请他喝一杯咖啡，聊聊天，吃一顿饭，继续，还有自己的狗。
记者：就是你想过一段这样的生活。
张嘉佳：对，听起来挺浪荡的是吧？
记者：还可以，因为你提的都是喝咖啡和喝茶，你都不提喝酒这个事了。
张嘉佳：喝酒，反正肯定以后没办法这样。因为你像惨烈的喝了三天三夜。
记者：这种生活不需要。
张嘉佳：没办法，这不是我不希望，我有时候，就拔剑四顾心茫然，你知道吗？不是因为没有对手，是因为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把剑拔不出来，所以心茫然。就是这样，就是拔剑四顾全是敌人。但我知道，我这把剑已经砍不过他们了。
记者：明白。但是是不是这种生活，可能对你来说才是你喜欢的，或者说这种生活才会让你想写下一本书？就是不一定以它为目的，但是好像。
张嘉佳：也不会有，我告诉你，我现在发现一个小秘密，就是比方说以前跟朋友喝酒，喝了三天三夜，就有这种感受跟情怀和一些冲动，现在41岁年纪大了之后，你喝两瓶啤酒，你就拥有同样的感受。
记者：这么幸运呢？
张嘉佳：就是你自己的量，你自己的能力，决定了你要花费多少。
记者：你微醺的感觉何时到来？
张嘉佳：对，就是以前三天三夜烂醉如泥，那你现在可能两瓶啤酒就醉生梦死，都会。
记者：明白。我觉得我们刚刚聊的是你很有趣的一些人生想法，但是我觉得它可能也是一种仅供参考的。
张嘉佳：仅供参考，因为我不是一个好的榜样。我跟读者，跟年轻人都说，我说首先我不是一个好的榜样，我可能有些坏的地方，坏的层面，我愿意告诉大家，不是说让大家去羡慕，去模仿。
记者：效仿。
张嘉佳：对，我千万不要，我只是举这些例子，只是告诉大家，你看如果这么干的话，会变得跟我一样惨。我就知道这样是不好的，但是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导致我以后，可能还是会有惯性。对，我也不愿意放弃，我觉得有什么后果，自己愿意承担，想清楚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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