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史,是我们民族伟大的传统,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开始设置史官专门负责记录和编纂史书。同时修史对历代王朝又是一项既重要严肃又不可或缺的工作,每逢朝代交替,新朝首先要干的大事之一就是替前朝修史,以确立自身的正统地位。

就算是非官方的野史,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非得是那些学问、名望、德行达到一定层次的精英才有资格。否则写出来的东西无人问津或被嘲讽、指摘得体无完肤都算轻的,要是倒霉摊上个小心眼又不讲理的皇帝,被抄家灭族、死一地人也不算啥稀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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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到了近现代、尤其是网络时代来临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只要有这个意愿,人人都能成为史家,都能畅所欲言,没准还能把自己的观点传播出去,并为人所接受。

于是就有了许多历史新解,但却良莠并存。尤其是一些听起来琅琅上口且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论断,其实都不怎么靠谱。比如我们以前聊过的“明修墙,清修庙”(详见明修墙,清修庙”?顺口溜式的历史总结,其实大多是不靠谱的),今天再来说说所谓的“位面之子”刘秀。

所谓位面之子,大概是指某人深受上天的厚爱、气运加身,天生自带主角光环,出门踩了脚狗屎都能一屁股摔到龙椅上的那种人。

换句话说就是天选之人。

从始皇帝登基到宣统退位,在中国两千多年的王朝史中共有500位左右的帝王走马灯式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如今被众口一词的捧为位面之子的,唯有刘秀。

为啥?理由一大堆,比如人家一降生就天现吉兆啦,比如在昆阳之战中神奇的以弱胜强啦,比如以一介布衣之身起事3年就当上了皇帝等等。反正在某些人眼中,刘秀有着开挂般的人生、无与伦比的运气,乃千古帝王第一人。

实话实说,刘秀确实是他那个时代最大的幸运儿。但千古以降有谁取得成功能少了运气的成分?刘秀之所以能够“开挂”,比运气更重要的因素在于他是个优秀的政治家,能够审时度势,懂得妥协与合作,在关键时刻敢决断、心够黑、手够狠,这才能问鼎天下、光复大汉。

与之相比,无论是王莽、刘玄还是隗嚣、公孙述等竞争对手都差了不止一个段位,这才让刘秀独孤求败,寂寞无敌。不过非要因此封其为位面之子,其实理由是不够充分的,毕竟我们这个民族最不缺乏的就是悠久的历史、辈出的英雄以及无数堪称神奇的故事。

所以,就算刘秀是位面之子、天选之人,也肯定不是唯一的一个。

01

关于刘秀气运加身的传说有许多,在同时代确实显得无比神奇,但纵观历史比较起来就没那么新鲜了。

比如刘秀出生时的“天降吉兆”:

“皇考南顿君初为济阳令,以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夜生光武于县舍,有赤光照室中。钦异焉,使卜者王长占之。长辟左右曰:‘此兆吉不可言。’是岁县界有嘉禾生,一茎九穗,因名光武曰秀。”(《后汉书·卷一下·光武帝纪第一下》)

这是最扯的一个理由了。原因一者谁都知道这是胡诌八扯,二者这套把戏在史书中纯属陈词滥调——但凡是个有成就的帝王或创造过一番伟业的大人物,哪个从自家老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时候,不得折腾出点不一样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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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刘秀的老祖宗、汉太祖刘邦,《汉书》就说是因为刘老娘疑似在梦中跟天神发生了不正当关系(而且还被刘老爹发现了!),这才“应孕而生”;再比如篡了刘秀家江山的魏文帝曹丕,一诞生就尽现乱臣贼子之像:“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三国志·卷二·文帝纪第二》);比如原本身为一介草民的南朝刘宋开国之君刘裕,据说出生的夜里天降神光照得产房亮如白昼,同时又有瓢泼大雨统统浇在了刘家祖坟上,别的地方滴水不沾;再比如隋文帝杨坚从娘肚子里爬出来时,立刻“紫气充庭”,而且头上生出了龙角、身上长出了龙鳞,眼睛里还能往外射激光……

可能是前边编的太玄乎,或者再往后的史官脑洞有限,所以隋唐以后的帝王降生时动静就显得有些平平无奇。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时就跑来两条龙捧场,在他家门口耍了3天就跑了;宋太祖赵匡胤出生时则很俗套的“赤光绕室”,稍稍特别点的就是老天免费给他家撒香水、赵小朋友还长出了一身“黄金肉”等等;蒙古人性格质朴,所以元太祖铁木真出生时就在右手里握了个血块,有点跌份;而明太祖朱元璋诞世更是枯燥得全是套路,比如朱老娘怀他的时候梦见神仙啦、受赐仙丹啦、分娩时全家冒红光啦之类的;等到了大清朝可能是编无可编了,史官只好说其母怀胎13个月,才生下了清太祖努尔哈赤。

幸好清亡之后皇帝绝种,否则就算史官们集体薅光头发,恐怕也再编不出来啥“异象”了。

所以刘秀初诞时所谓的“天降吉兆”,相比之下就显得平平无奇,根本不值得显摆。

再比如说让刘秀一战成名的昆阳之战。

地皇四年(公元23年)因刘玄称帝建立更始政权,迫使王莽改变战略调集大军试图先歼灭南方的绿林军(刘玄是受绿林军拥戴的)。于是他以大司空王邑和司徒王寻为统帅,凑了42万大军、号称百万,试图一战拿下战略要地昆阳。

而昆阳的主帅并非刘秀,而是王凤,且手头只有不到万人的守军。面对众寡悬殊的局面,王凤怂了,打算开溜,正是刘秀出面稳定住了军心,又亲自突围搜集到了一些援军,这才使得汉军有了与新军的一战之力。

但即便如此,双方的兵力比也是1.7万:42万、将近25倍的巨大差距。所以很多人将打赢了昆阳之战的刘秀视作天人,并以此作为其身为位面之子、气运加身的最大证据。

但事实上,情况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刘秀真正面对的敌军满打满算也就10万出头。

为啥?因为新军主帅王邑和王寻不但二百五还是自大狂。当刘秀外出寻找援军时,王凤曾打算献城投降,但二王不同意,认为只有亲手破城并屠城才有牌面。这才逼得昆阳守军不得不拼死作战,否则等刘秀赶回来的时候,黄瓜菜都凉了。

决战时,二王又认为取胜轻而易举,想让中军独占功劳,便严令其他各营无令不得擅动。于是30多万养精蓄锐的新军将士默默的蹲在营中吃瓜,眼睁睁的看着中军被刘秀麾下的精锐突破,然后王寻被杀、王邑开溜,中军大营瞬间崩溃,其他各营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抵抗下去?于是兵败如山倒,刘秀需要做的仅是撵鸭子而已,这才打出了1:25这么个惊人的交换比。

也就是说,昆阳之战中汉、新两军实际参战的兵力比大概是1:6左右——这种程度上的“以弱胜强”在历史上不能说比比皆是也不算啥稀罕事,更提不上是开挂。

那啥叫开挂?

明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努尔哈赤率军征讨哲陈部,在浑河附近与托木河、章佳、巴尔达、萨尔湖、界凡等五寨联军共800人遭遇。

而当时,努尔哈赤身边只有穆尔哈齐等4人,正常情况下只有撒丫子逃命一条路可走。要知道在冷兵器时代,东晋可以在淝水以8万人击败前秦112万大军,那是因为以当时的技术条件和战术水平,兵力太多非但不是优势反倒会成为累赘。可要是以一人之力冲击百人甚至二百人组成的军阵呢?除了文艺作品塑造的变态以及史上少数几个猛人外,那纯粹就是找死。

而努尔哈赤偏要找死——以5人之力直冲敌阵,当即射死20多人,联军顿时大乱,纷纷渡河逃命,最终导致了一场惨败。

这就是浑河之战,努尔哈赤等5人打垮800人,这才叫开挂。

再比如虎牢之战。为了保持对洛阳的围困、防止王世充跑出来捣乱,李世民仅“将骁勇三千五百人东趣武牢”(《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九·唐纪第五》)迎战窦建德的10多万大军(号称30万),而且贵为天潢贵胄的秦王殿下带头冲锋,堂弟、淮阳王李道玄被射成了刺猬仍反复陷阵,最终一战功成,生擒窦建德、逼降王世充。

面对近30倍的敌军还敢主动进攻并能最终打赢,这才叫开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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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楚汉争霸时项羽以3万兵力大败刘邦56万人的彭城之战、三国时张辽以3千人大破孙权10大军的逍遥津之战、南北朝时宇文泰以万余兵马大败高洋的20万大军的沙苑之战、唐朝时张巡以7千守军力拒尹子奇18万大军的睢阳之战、南宋时李宝以3千水军全歼金国7万人的唐岛海战,每一战的赢家都至少击败了15倍以上的敌军,这才叫开挂。

从这个角度看,以1.7万兵力大败10万敌军,剩下的工作就剩下撵鸭子的昆阳之战,真没什么好说的。

当然,谁也无法否认刘秀的运气,但显然这份气运并非他所独有。

02

刘秀真正让人称奇的,是他仅用了3年时间就完成了从一介布衣到皇帝的身份转换。

除了那些瞎扯淡的乱世草头王外,刘秀的这项成就别人真没法比,只能说是时势造英雄,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西汉建平元年(公元前5年),刘秀生于陈留济阳(今河南兰考东北)。9岁时,他担任南顿(今河南项城)县令的父亲去世,旋即被叔父刘良收养,从此身份变成了平民。

地皇三年(公元22年),因为自己那个不安分的哥哥刘縯宣布造反,被逼得无路可走的刘秀只好跟着随大流起事,号称“舂陵军”。3年后,翅膀硬了的刘秀公开与曾经的主公、更始帝刘玄决裂,在鄗县(今河北固城店镇)南千秋亭称帝,时年仅30岁。

历史上不乏以平民甚至贱籍之身称王称帝者,创建过大一统王朝的就有汉太祖刘邦和明太祖朱元璋。不过刘秀的那位老祖宗造反时已经48岁了(刘邦出生日期存疑,此处采用南朝刘宋人裴骃在《史记集解·高祖本纪》中中的说法),之后又用了将近7年的时间才完成了诛暴秦、灭西楚的大业,这才得以称帝立国,在效率上显然没法跟自己的九世孙相比。

而朱元璋的效率就更低了——他在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还俗参加了郭子兴的义军,时年才25岁,比刘秀被他哥坑的时候年纪还小。可等到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老朱在应天府(今江苏南京)即位称帝时,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是个正经的油腻大叔了。

毕竟13年的时光已经匆匆走过了。

那为啥刘秀就能那么“秀”?除了时势太好、对手太渣的原因外,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压根就是个冒牌的平民,他必须感谢他的老祖宗刘邦给了他那个镶了金边的姓氏——

刘!

终汉之世,非刘不王:

“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史记·卷十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

这就是刘邦临死前逼着勋贵大臣们立下的白马之盟。而且老泼皮“言出法随”——大汉朝426年间,除了他老婆吕雉和在两汉之间插了一脚的王莽外,没谁敢拿他的话不当回事。

所以别看新莽末年天下风起云涌、遍地枭雄,可除了不知死活如公孙述和不知所谓如王郎等寥寥几个“群演”外,剩下的敢称王称帝的统统都是刘玄、刘盆子、刘永、刘纡、刘秀之流的刘氏子孙。

绿林、赤眉两支义军的大名,千百年后亦在世间流传。可有多少人还记得樊崇、徐宣、王匡、王凤的名字?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才是这两支义军真正的创建者和领军人?

史书中只会记载赤眉军拥立宗室刘盆子为帝,而绿林军则推举宗室刘玄登基,而这两个政权的国号也不出意外的撞了车,那就是统统都得叫大汉。

是樊崇、王匡等都是忠义之士、心怀大汉?还是他们都毫无野心,心甘情愿替姓刘的作嫁衣裳?

怎么可能!此举非其不为也,实不能尔。

为啥?因为自从皇帝这种生物诞生,除了始皇帝父子以及王莽曾短暂占坑外,剩下的皇帝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姓刘,而且还都是老泼皮刘邦的子孙。你要是突然换个不姓刘的自顾自的宣布皇位换人了,试问天下有几个人服气?

非得强行上位的,死无葬身之地的王莽就是最好的榜样!

所以跟刘邦、朱元璋不同,刘秀真正的竞争对手从来就不是天下英雄。就像前者想问鼎天下,就必须争出个全国第一来才行,而后者只需要保证自己比一帮姓刘的学渣强就万事大吉了。

而且刘秀仅耗费3年时间就赚到的那个皇帝称号,其实含金量并不高。

在当时腰杆最硬、说话最好使的是更始帝刘玄,其次是不久后由赤眉军拥立起来的建世帝刘盆子。至于刘秀此时握有的资本则只有河北,而且还不是铁板一块,仅在建武二年(公元26年),刘秀集团内部就有真定王刘杨、临邑侯刘让、渔阳太守彭宠、淮阳王刘茂、破虏将军邓奉、裨将冯愔等先后引爆一系列的叛乱,把这位“位面之子”搞得焦头烂额。

内部不靖,外部更是强敌环伺——东有青州张步、东海董宪、睢阳刘永、沪江李宪虎视眈眈,南有南阳秦丰、夷陵田戎剑拔弩张,西有成都公孙述、天水隗嚣、河西窦融、九原卢芳等心腹大患,而幽州彭宠这颗定时炸弹更是随时可能引爆刘秀家的后院。

更别提绿林、赤眉两大强军虽在关中打得两败俱伤,但底蕴犹在,而且对刘秀恨之入骨。

正常来说,皇帝不是这么当的,刘秀这种急不可耐的操作很容易成为后人眼中的反面典型。

那么什么才是称帝的正确姿势?

在一千多年后的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当时元顺帝妥懽帖睦尔还端坐在北京城中,但在南方割据的张士诚、陈友谅、方国珍等却已纷纷称王称帝。不过在元末各路反叛势力中实力最强大的朱元璋,却只给自己的脑袋上安了个不起眼的吴国公的头衔。

于是乎接下来的剧情不是难以容忍卧榻之侧有人安睡的蒙古爸爸(君父嘛)毒打一众逆子,就是一众互相不服的自封帝王们内讧互殴。而因为低调而被忽视掉的朱元璋,则趁此机会猥琐发育,一边招兵买马,一边苦练内功,同时花大力气将麾下的骄兵悍将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等老朱练到内外兼修了,这才开始出招,然后横扫天下如卷席,打下了煌煌大明江山。而且由于老朱耐得住性子、内功练得好,所以在打天下的过程中完全不需要与任何人合作,也无须向任何人妥协,而且当了皇帝以后腰杆也硬,说砍谁就砍谁,没有任何人敢有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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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被后人奉为圭臬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与之形异而神似的还有唐高祖李渊——当李家父子晋阳起兵后如风卷残云般拿下隋都大兴(今陕西西安)后,并没有立即如人所想的那样称帝立国,而是改立代王杨侑为帝,遥尊杨广为太上皇。而李渊就给自己安了个唐王的头衔,虽然谁都知道杨侑就是其操纵的傀儡,但他却甘愿暂时称臣。

其实与朱元璋一致,李渊很清楚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倒炕的道理……等到杨广在江都兵变中死去,他便再无顾忌,立刻废掉杨侑称帝立国,开始露出锋利的獠牙,继而横扫天下。

与之类似的还有刘邦、曹丕、司马昭父子、刘裕、萧道成、萧衍等等。事实上那些最终成就大业的帝王们,几乎都没像刘秀那样猴急的称王称帝过。相反那些给刘秀做过榜样或是东施效颦过的,最后都没啥好下场。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秀的运气确实好到爆棚。因此说他是位面之子,我好像也无力反驳。

03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什么事,是可以光收获好处而无需付出代价的。

刘秀看似不知死活的称帝后,在各路枭雄眼中立刻化身为一轮炙热的朝阳,成了众矢之的。面对天下围攻的局面,他采纳了来歙联陇制蜀、西和东攻的建议,确定了先关东、后陇蜀,由近及远,各个击破的战略方针予以应对。

最终经过一番惨烈的厮杀,到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最后一股割据势力(公孙述)被铲除后,刘秀基本平定了天下,结束了自新莽末年以来的分裂战乱局面。至于说彻底恢复西汉旧疆,那还得等到刘秀的重孙子、汉和帝刘肇在位的永元三年(公元91年)时,班超重置了西域都护府,才算大功告成。

所以说称帝建国和打下江山很可能并不是一回事。像刘秀的老祖宗刘邦是打完天下才当的皇帝,朱元璋则是在平定了南方后称帝,并在同年将蒙元残余势力逐出了北方。相比之下,李渊就比较残了,称帝后一统天下用了7年,但也不及刘秀耗费的12年。

称帝早,打天下就费劲,这还只是刘秀付出的代价之一。

而他最终能打赢,除了对手废材外,刘秀还不得不付出了巨大的妥协。

刘邦立国后,为其立下最卓著功勋的汉初三杰中,韩信被杀、张良遁世,就剩个萧何靠自污得以保全。而在楚汉争霸中与刘邦建立起合作关系的七大异姓王,则几乎被屠戮殆尽;而在明初洪武年间,无论是李善长、胡惟庸、宋濂、刘基等文官还是徐达、蓝玉、冯胜、傅友德等武将,都可以任由朱元璋捏扁揉圆,欲贬则贬,想杀就杀;至于李渊、李世民父子,尽管对山东士族门阀势力也颇多无奈,但除了“家贼难防”,没有任何人或势力能动摇其皇权的根基,更没有谁敢不听皇帝的使唤。

为啥?因为在这些王朝中,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掺杂其他任何成分。因为无论是刘邦、李渊还是朱元璋,在问鼎天下的过程中他们都是唯一的棋手,麾下皆为棋子。这些棋子只有甘受驱使的资格,没有跟皇帝老儿讨价还价的资本。

简单一句话,皇帝不欠他们啥。

但是这个道理,在刘秀这里却行不通。为啥后世都赞其得国后不杀功臣?不是他不想杀,是真的没法杀,也杀不了。

刘秀打天下,依靠的主要是三方势力——其一是南阳的刘氏宗亲以及士族,其二是河北豪强,最后就是外戚。可甭管后来的史书中如何吹捧刘秀面子大、人缘好,各路好汉一见面就如何忍不住“纳头便拜”的冲动,但事实上南阳老乡们当年可都是追随刘縯,才干起造反这桩买卖的。在刘縯死后,作为其亲弟弟的刘秀在继承人的资格上没啥问题,但想要像大哥那样一呼百应却是有困难的。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刘秀想使唤他们光凭命令还是不够的,还得商量着来。

河北势力的情况就更复杂了。想当初新莽末年天下皆反时,除了绿林、赤眉两大势力外,在河北一带还有一支可与之匹敌的强军,那就是铜马军。刘秀出镇河北后,将其大部招抚于麾下,成为后来问鼎天下主要依靠的力量,还因此得了个“铜马帝”的称号。

不论是南阳老乡、河北铜马还是以渔阳、上谷两郡为主的北方豪强,都是刘秀半路截胡来的,可以说均非一心一意效忠于他的嫡系班底。这些势力不但彼此间矛盾丛生,即便是内部利益也不一致,都需要刘秀这个“补锅匠”出面沟通、弥合,以尽量维持朝着一个方向使劲。

比如说为了笼络真定王刘杨,刘秀就忍痛当了把渣男,背叛了初恋情人阴丽华,迎娶了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后来哪怕刘杨叛了,他为了安抚河北势力也不敢废了郭圣通。一直熬到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已经把麾下的各座山头差不多都削平了,刘秀才得偿所愿的将已经36岁的真爱女神阴丽华册封为皇后。

所以说,当刘邦、李渊、朱元璋这样的开国之君坐上那张象征天下至尊的皇帝宝座以后,就理所当然的是天下至尊,可以“朕躬独裁”。可刘秀则不同,他更像是个武林盟主或者江湖大哥,手下的小弟们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也都算个人物、有着自己的人马和势力,跟着大哥混有好处自然皆大欢喜,否则说不定哪天就得一拍两散。

这样的局面显然是无法让刘秀满意的。所以在平定天下以后,他就开始迫不及待的“削藩”——比如拿田宅爵位换取小弟手中的兵权(一口气封了360多个列侯,也不知他的祖宗如刘邦、刘彻等泉下有知,还能不能压住棺材板),以尚书台取代三公的实权;比如大力整顿吏治,其下手之狠辣一度让人将其与王莽相提并论,“光武承王莽之余,颇以严猛为政”(《后汉书·卷四十一·第五钟离宋寒列传第三十一》),一度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比如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并省四百馀县,吏职减损,十置其一”(《资治通鉴·卷四十二·汉纪第三十四》);比如在朝中大力提拔新人,尤其是缺乏家世以及功勋背景的士人,用其取代那些养不熟的白眼狼:

“退功臣而进文吏,戢弓矢而散马牛,虽道未方古,斯亦止戈之武焉。”(《后汉书·卷一下·光武帝纪第一下》)

在自觉占据了优势以后,刘秀便悍然翻脸,其代表作就是至今仍争议不休的度田事件。

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刘秀下令清查天下田亩与人口以限制兼并,这就彻底触及到了宗室和勋贵的底限,于是遭到了巨大的反弹。尽管刘秀对此态度非常强硬,一度宰掉了十几个郡的太守,但是当大姓兵长鼓动农民武装反抗、官军反复镇压仍不能彻底平息以后,他也不得不再次做出妥协。

证据之一就是当了替罪羊的强项令董宣。当这位北海相依法诛杀当地大姓公孙丹后,其宗族亲党30余人竟敢手持武器上门挑衅——这要是换在汉武帝刘彻在位时绝对只有抄家灭族一个下场,可刘秀却将代表皇权的董宣下狱论罪,以此来安抚地方豪强。

尽管建武度田是否失败还有争议,但可以明确的是即便其取得了成功,最终的结局也只是让地方豪强有所让步而已,根本无法治本。

毫无疑问刘秀是东汉最杰出的皇帝,他的接班人如汉明帝刘庄和汉章帝刘炟也不错,所以在这爷孙在位的60多年间,皇权与臣权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故有光武中兴和明章之治。

唯有强力的明君才能压制住手下的小弟,勉强维持住“盟主”的地位,那要是皇帝水平不行呢?自汉和帝刘肇之后,东汉历任皇帝要么幼要么弱要么傻,要想再维持住这种平衡,就只能借助外戚和宦官之力了。

在小说《三国演义》中,为何天下枭雄出河北?为何南阳、颍川两郡妖孽辈出,连老家山东的诸葛亮都颠颠的跑那去“躬耕”?这不是罗贯中的戏说,而是历史的实情,因为这几个地方在整个东汉一朝都没消停过、一直在搞事情。

而这恰好是东汉“独以强亡”的根本原因,不得不说是刘秀早早埋下的雷。

04

我一直以为,比刘秀更配得上“位面之子”这个称号的,是明成祖朱棣。

为啥?

历代皇帝的心腹大患,在外几乎就是一个蛮夷,在内则就复杂了,比如勋贵、士族、藩镇、权臣、外戚、阉宦等等都能要了皇帝的命,但宗藩肯定排不上号。

从西汉的七王之乱到西晋的八王之乱再到明朝的朱高煦、朱寘鐇和朱宸濠,历朝宗藩造反这件事上跟百无一用的书生一样,都是个笑话。

唯一的例外就是朱棣,因为他的运气实在是好得让人无语。

首先,朱棣不但在朱元璋的26个儿子中仅排行第四,而且很可能是庶子身份,压根没资格接班。其次,就算太子朱标意外早逝,非常在乎嫡庶之分的朱元璋也将继承人定为皇太孙朱允炆,这下不但朱棣依旧没戏,连他所有的兄弟都被排除在外了。

等到老朱挂掉、朱允炆接班,首先要干的就是削藩。而小朱的眼中钉,就是那位野心勃勃而且还手握部分兵权的朱棣。

若非朱允炆被方孝孺等一众“大儒”教坏了脑子,那么朱棣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卒。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被圈禁在高墙之内,然后哪天因为喝口凉白开而被活活呛死。

朱允炆的第一个机会,就是朱元璋驾崩后朱棣赶来南京拜祭——这时只需关门打狗,后者绝无幸理。可朱允炆对自己这位四叔的畏惧已经到了无胆一见的程度,硬生生的将其挡在了南京城外,一个铲除心腹大患的千载良机就此失去。

不过此时的主动权还在朱允炆手中。他若是采纳齐泰的意见擒贼先擒王、率先拿下最有威望的朱棣,其他藩王就算不立即土崩瓦解,估计也没什么挣扎的机会。可是他却选择了杀鸡儆猴的办法,先拿下了周王朱橚、岷王朱楩、潭王朱梓、齐王朱榑、代王朱桂,妄图以此逼迫朱棣屈服。

可朱老四又不是吓大的。如果朱允炆拿他先下手为强,那么朱棣除了束手就擒外毫无办法。可是大侄子的这套花里胡哨但毫无价值的操作,却给了他充足的准备时间——朱棣趁机一边招兵买马准备造反,一边装疯卖傻试图蒙混过关。

全天下人都知道朱棣在装疯,朱允炆自然也不例外。这时他只要派人上门抓人,朱棣还是无计可施。可他一方面命令张昺、谢贵、宋忠等亲信在北平城内外加强戒备,一方面却对燕王部属的各种异动置若罔闻,这才给了朱棣造反的机会。

等他想动手时,四叔已经反了。可即便如此,朱棣所谓的“靖难”之举也看不到任何成功的机会。

不过不要紧,朱老四没本事打赢的仗,有他老子和大侄子来帮忙就行了。

洪武末年,因为害怕大孙子登基后控制不住局面、受人欺负,于是朱元璋凭空捏造了个蓝玉案,将大明军中仅存的名将几乎屠戮一空。所以等到朱老四开始靖难了,朱允炆发现自己手头靠谱的老将就剩下个耿炳文了。

但耿炳文也不能用啊,否则四叔弄不好又得打败仗了……于是叔侄情深的朱允炆毅然决然的撤掉仅受小挫的老耿,换上大草包李景隆当主帅。

大草包虽然打一仗败一仗,一路落花流水光顾着逃,可是战场上刀兵无眼,万一四叔一不留神中了招咋办?于是体贴的大侄子又给朱老四加上了一道双保险:

“昔萧绎举兵入京,而令其下曰:‘一门之内,自极兵威,不祥之极。’今尔将士与燕王对垒,务体此意,毋使朕有杀叔父名。”(《明史纪事本末·卷十六·》)

这下彻底放飞自我的朱棣动不动就带头冲锋、在敌营间反复横跳,可就是没有任何明军将士敢拿刀弓往他身上招呼,这仗还咋打?

可即便如此,以一宗藩之力对抗大明帝国,朱棣即便再气运加身、再骁勇善战也无济于事。所以靖难之役打了两年多,仗赢了无数场,但敌人却越打越多,所占之地也无力防御,只能退回到北平的家门口。

胜利遥遥无期,失败却近在咫尺——看上去就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朱棣。

神仙不行,朱允炆却可以。

话说朱允炆被方孝孺教坏了脑子后,就是一副标准的儒生做派。而儒家最讨厌的人物,阉宦必在其列,于是南京城里的公公们就倒了霉,生活暗无天日,成天想着改换门庭。

可身为皇帝的朱允炆一时还离不开这帮死太监,所以后者想搞点机密情报不费吹灰之力,继而提供给正在靖难的朱老四也不是啥难事:

“无何,中官被黜者来奔,具言京师空虚可取状。王乃慨然曰:‘频年用兵,何时已平?要当临江一决,不复返顾矣。’”(《明史·卷五·本纪第五》)

于是朱棣率军不顾一切的南下,直扑大明王朝的心腹——南京。

靖难之役的战局,至此才彻底逆转。

哪怕南京被包围了,朱允炆也并非没有翻盘的机会。毕竟朱棣所率的是一支孤军,前有坚城阻挡,后有各路“讨逆”拼命回援,周边又有齐泰、黄子澄等人在招募新军。只要南京城能守住,那么等待朱棣的将是十面埋伏,依旧是死路一条。

可偏偏此时爆发了金川门之变,谷王朱橞和李景隆献门投降,朱棣兵不血刃的拿下南京,继而众望所归的代替大侄子当上了皇帝。

从起事到称帝,朱棣的运气可谓是环环相扣、延绵不绝。只要其中任一环节欠缺了一点点的运气,他都可能会兵败身死,根本没机会熬到下一次的鸿运当头。

就像买彩票,每次都中五百万,这已经无法用运气解释了,只能认为是开挂或作弊。

与此相比,即便是刘秀也得退避三舍,让朱棣一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