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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是一名护士,在肾内科做了很多年。

肾脏方面的疾病,多是熬人的病。死不了,活不好,一直耗到油尽灯枯。我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多少有些麻木。

但有些人,却在我心里留了影子。多年之后,都会想起他。

应该是2012年吧,我是责任护士,负责管8张病床。

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我正在病房整理床单,两个女人架着一个男人走进来。

男人又高又瘦,皮肤黑黑的。右边是他妈妈,左边是他老婆。她俩一直在劝他。可他不停地嚷,我什么病都没有,为什么要来住院花冤枉钱?

这种人,我见多了。在他们眼里,医生做什么都是骗钱。

果然,进了医生的办公室没一会,就传出摔凳子的声音。

男人指着当班的徐医生破口大骂,说医院要坑他的钱。

徐医生人善,都闹成这样了,还耐心解释肌酐指标高了几倍,会有什么问题。

那时我也是年轻气盛,走进去喊了一声,别闹了!你自己看看病房有床位吗?我们医院想进来还排不上号呢!你不想看病赶紧腾地方。

男人一下子被我唬住了。

他妈妈说,你看看,医生都生气了。人家大医院,不会骗人的。

02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凌宝荣,23岁。

徐医生特别找我交代了他的情况。家里不富裕,收入靠务农和打零时工。父亲早年去世,妈妈乳腺癌晚期,只进行了保守治疗。徐医生让我对他多点耐心。

我听了,就明白他的医从性为什么这么差。因为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这个家就毁了。

下午给他输液的时候,凌宝荣问我,这个药水贵不贵啊?

我说,和健康的身体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病看好了,钱还是能挣回来的。

凌宝荣不说话了,配合地伸出了手,眼里却藏满了不安。

人就是这样,总是抱着侥幸,能拖就拖。可事实上,能躲过去的极少,多半是轻症拖成重症。

我给他扎好针后,说,肾病不是小事,你得认真对待,越早治疗越好。

凌宝荣点了点头。

可第二天,我来上夜班时,他们一家已经走了。

同事说,是被账单吓跑的。检查加治疗费,大约有2000多。凌宝荣看见就急了。

徐医生和他解释,这里包括了入院的各种检查费,后续治疗不会那么多。

可是他不听,执意带着妈妈和老婆离开了,说医院就是骗钱。

03

住院部这种地方,每天都在迎新送旧,这段小插曲很快就淡忘了。

直到四个月后,我又见到凌宝荣。

那时快要到冬天了,患者跟着也就多起来。我下了夜班,正坐在休息室吃早餐,就看见凌宝荣的老婆走进来。

我和她打了招呼,她才认出我。

她叫朱慧玲。

凌妈妈陪着凌宝荣去检查身体了,那是我第一次和朱慧玲说话。她说凌宝荣上次回家后,不顾家人劝阻,一直在外面打两份工,开的药吃完了,也没再来买过。

不久前,得重感冒,拖了一星期,实在扛不住了。

我说,肾脏出了毛病,抵抗力就会下降。你们不能让他那么累啊。

朱慧玲弱弱地说,我怀孕了。他非要去,说要趁身体还能撑得住,多挣些钱。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见到凌宝荣,已经是他住院两天后。早上,他看到我,苦兮兮的笑了笑。

这一次,他没闹,还挺配合的。吃完药,他和我说了一句,我要当爸爸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暮气沉沉的人。可那一刻,眼里忽然就有了光。

我说,祝贺你啊。好好治病,宝宝可在等着你呢。

04

凌宝荣第二次入院以来,变得十分配合。

可能是有了孩子,心里有了希望。而有了上次经验,我们每次派发缴费清单,直接给了凌妈妈。

凌妈妈笑着感谢我,但眉头的皱纹总拧着一簇浓重的忧愁。

一天中午,我从食堂打午饭回来,发现凌妈妈坐在楼梯上哭。我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说,没钱了,能借的都借遍了,也就再撑一星期。

她的年纪应该不算太大,但岁月在脸上留下了太多痕迹,眼角的皱纹像蛛丝一样深深浅浅的散开了。

我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安慰,于是把手上的饭递给她,说,还没有吃饭吧!我刚给同事打的,她在家吃过了,给您吃吧。

她不停地说着谢谢,却把饭盒包了起来。她说,媳妇也没吃,一会儿我们一起吃。

我想再去买一份,可她站起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人不怕奋力一搏,却怕无能为力。

她已是身患绝症的老人,还要去想尽办法搭救她的儿子。

真的太难了。

05

凌宝荣第二次出院,我正好放假。

回来之后,听徐医生说了情况。凌宝荣的病情其实已经恶化了。

如果继续治疗只能选择腹膜透析,血液透析,或者是换肾。可无论哪一种,都需要很大一笔费用。

凌宝荣根本无力承担,这也就等于宣判了死刑。

其实我们几个小护士,私下也聊过他们家。

网上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虽然不够善良,但有时真的就是这样。

当初,凌宝荣要是听医生的话,积极治疗,也不至于控制不住病情。

而他明知身体不好,母亲又患绝症,却让妻子受孕?这也让我们很不理解。

我们拿工资的都怕养不起,不敢生。他只简单的想着多打工,多赚钱就行了。

从没想过万一自己倒下,朱慧玲要怎么照顾他的妈妈和孩子?

徐医生说,你们懂什么呀?你们想的是怎么过好自己,人家想的是孩子和未来。

06

凌宝荣走后的前两个月,还来门诊定时开药。

后来,就没了消息。我们电话回访时,发现号码是空号。

转眼间,到了第二年3月,梅雨准时来了。天气又闷又潮。

那天上午,我正在给五床的阿姨进行心理护理,突然接到急诊电话说,马上要接收一个重症病号。

没想到,送来的竟然是凌宝荣。

他比以前更瘦了,黝黑的皮肤泛着苍白。看起来被病痛折磨了很久。凌妈妈一边哭一边踉跄地跟在后面跑。朱慧玲削瘦的身体隆起高高的肚子。

我给凌宝荣输上了补液,上了心电监护仪,微量输液泵。

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认出我的一刻,眼睛忽然就闪起希望的火花。

他拉住我的袖子说,小医生,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要亲眼见见我的孩子。

我安慰他说,会的,你放心吧。

我安顿好他,从病房出来,就看见凌妈妈和朱慧玲依偎着哭。

凌妈妈看到我,立刻跑过来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求求你救救他吧,很快他就要当爸爸了。他不想死,还要陪着孩子长大,我们这个家还需要他呀。

我拍了拍她的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然后看了眼朱慧玲的肚子说,宝宝有五六个月大了吧。

她不好意思地说,已经八个月了,胎儿有点偏小。你们一定要救活我老公啊。我们把老家的房子和地都卖了,我们现在有钱治病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凌宝荣的状态,我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可是,我不能说破。

07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凌宝荣做了动静脉造瘘术。

然后开始进行血液透析,几次下来,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脸上也慢慢有了些红润的血色。

我每次路过他的病床,都能看到他拉着老婆的手说话。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孩子。想他长什么样,眼睛像谁,叫什么名字。

偶尔,也会看到他妈妈坐在楼梯上对着缴费清单唉声叹气。

大概是一周后吧。我们正在开晨会,凌妈妈突然冲进来大叫,不好了,我儿子突然间叫不醒了。

那时,凌宝荣已经完全失去意识,血压开始进行性的下降。我立刻遵医嘱给他输上了硝酸甘油等升血压的药物,和输液治疗。

他的生命体征才恢复了正常。

徐医生把家属一起请到了办公室,和他们说,其实病情恶化程度比预想的已经要慢一些,但真的要有心理准备了。

凌妈妈和朱慧玲抱头痛哭。

谁都知道是这个结局,可真正面对的时候,谁也承受不起。

08

那天下午查房,朱慧玲拉住我,小声说,姑娘,我想咨询一件事,八个月出生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啊?

我说,只要婴儿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加上有效的护理是可以的。

她对我说句谢谢,就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刚上班,就看到凌宝荣的妈妈和老婆跪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

我赶紧过去拉她们起来,可她们不肯。原来她俩在求徐医生帮忙,说服产科医生将孩子剖宫产,提前生出来。

凌妈妈对我说,你帮我求求医生,那是我儿子最后的心愿。我得让他看看孩子。

可能那时我也年轻吧,说话一点都不客气。我说,你们不能一错再错。凌先生有今天,就是不听医生的话。当初第一次好好治疗,不会恶化得这么快。如果你们重视这个孩子,就要听医生的。如果提前剖出来,留下后遗症,凌先生那就真的是带着遗憾走了。

她俩被我怼得没声了。

说心里话,我真的非常生气。

因为他们一家总是为了一些愚昧的执念,做一些不明智的决定。

朱慧玲忍了一会儿,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剖呢?

09

后来,产科医生帮朱慧玲进行了会诊。

发现朱慧玲已经怀孕35周,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孩子的体重偏低。他们建议让宝宝在肚子里至少呆到37周。

两周,其实也不长。

可凌宝荣的症状却一直没有缓解,仍在昏迷中。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心电监护仪上数据的跳动,证明他还活着。

朱慧玲每天都坐在他身边,和他说话。

她给他加油,让他坚持。她说,我们的宝宝马上就要出来了。他等着叫你爸爸呢,你千万要等下去啊。

而凌宝荣就那样默默地续存着生命。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的身体就像一部坏掉的机器,所有的器官都要停转了。他不吃不喝,只剩下一丝力气,微微呼吸着氧气。

大概是想见孩子的信念在支撑他吧。

那么艰难,却也那么坚定。

10

是临近37周的前三天,我轮休刚回来,就听说凌宝荣的病情恶化了。

又进行了一次抢救,朱慧玲和凌妈妈等不下去了。

朱慧玲哭着说,就差两三天了,求求你们,我怕我老公挺不过去了。就让他看一眼孩子吧。

说实话,我不知道看这一眼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我们几个小护士都被他们一家强大的执念感动了。

产科医生会诊后,确定孩子符合剖腹条件,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医生告知了剖宫产会有什么样的情况,然后让家属签了知情同意书,决定第二天进行手术。

朱慧玲千恩万谢回了病房,对凌宝荣说,老公,明天我们就可以见到宝宝啦,你一定要挺住啊!

一直没有反应的凌宝荣,忽然就从眼角流下了眼泪。

朱慧玲激动得哭了出来。

到了晚上,凌宝荣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等我早上来上班时,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任何药物也控制不住。血压,呼吸,心率,所有的数值都在缓慢地下降。

而此时,朱慧玲仍在手术台上。

11

我一直守在凌宝荣的病房,他的呼吸变得极弱。

微量管泵入的硝普钠已经是最大限度,但他的血压仍然在下降,瞳孔也慢慢地散大。

从医学角度看,他基本不会对外界有所感知。可我忍不住对他说,凌宝荣,你给我清醒点,你老婆马上要带儿子过来了!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从来没有对哪个病人动过感情。毕竟我手下的8张床,送走了太多的生命。可那一刻,我却无比难过。

我好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朱慧玲平安地把宝宝生下来,让凌宝荣看一眼,抱一抱,听听孩子稚嫩而放肆的哭声。

朱慧玲终于出来了,医护人员把她和宝宝推到凌宝荣的病床旁。

朱慧玲吊着输液瓶,一脸疲惫。她拉住凌宝荣的手,说,老公,快看看,我们的儿子,他长得多像你。

说话间,她已泪流满面。产科的护士把孩子抱到了凌宝荣的身边。

皱巴巴的一个小不点,却很健康。也许是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突然放声啼哭起来。

朱慧玲抓起凌宝荣的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说,摸到了吗?你的儿子,我一定会好好把他抚养长大。你放心吧。

心电监护仪的报警器,就在那一刻响了。

凌宝荣的心跳、呼吸、血压全部归零。

当所有人准备再次抢救的时候,凌妈妈拉住了医生的手说,让他去吧!他遭的罪,够多了。

12

人的大脑很奇怪,有时会悄悄修改某些微小的情节。

许多年后,当我再回想起那一天,总觉得自己看到凌宝荣微微睁开了眼。

明明那是不可能的事,但在我的记忆里,他看到了他的儿子。

黑黑的头发,大嗓门。

也许是因为,我理解他了吧。

理解了他的执念,就像徐医生说的,凌宝荣身上,带着纯朴的传统的信念,生一个孩子,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把自己向往美好的愿望,传承下去。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朱慧玲他们一家人。

病房里的人来了又走,但这世间因为有生命的延续,总会有生生不息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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