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我被同学打了。”菜心被油灼烧的响声几乎盖过了小旭的话。我扔下锅铲，转身看到儿子低头弄着书包带子，白色校服蹭了灰，左脸红肿，鼻孔下留了一道血痂。
“谁打你？为什么打你？”一股怒气冲上胸腔。
“张杰，不知道为什么打我。”儿子不敢看我。
“他疯了啊？乱打人！”我吼道。
儿子瘦弱的肩膀夹紧，开始吸鼻子。
看了下时间，四点五十，老师应该还没下班。“走，去学校。”我一把拉住儿子的手臂，他挣扎了一下，被我拖着出门。我了解到，小旭放学路过一条巷子，被同班的张杰堵住，挨了几个耳光，只听到句“你小心点。”这打挨得憋屈。小旭一向比较胆小，近乎懦弱，因为这点不知被我骂过多少次，他怎么会去惹张杰那个家伙？不能就这么算了！
进学校迎面遇到数学老师，说了下情况，数学老师说他管不了这事，得找班主任赵老师。上二楼语文教研室，见赵老师端坐在办公桌后批作业，黑框眼镜衬得她不像三十出头的女人。
“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这件事，请您放心。”赵老师听完我的陈述后说。
“请问学校会怎么处理？”
“我们会对张杰批评教育，并要求张杰的家长向你们道歉，写保证书，不再出现这种行为。”赵老师的表情让我想起银行柜员，公事公办。
“张杰不是第一次打同学了吧？您看小旭被打成这样，这种坏学生，应该开除！”我放大音量，“而且要赔偿！”我补充。
“您的心情我理解，可开除我说了不算，赔偿也要和对方协商。”赵老师语气柔和了些。
“这样吧，明天上午10点请您再来一趟，到时我约好张杰的家长，一起协商解决，您看可以吗？”
也好，明天见到对方再说。但转念一想，脸一消肿，拿什么说？对，验伤。转到人民医院，门诊已经下班，挂了急诊。医生略看看，开了瓶云南白药气雾剂，交待回家冰敷。拿到诊断证明，上面写“左颊软组织挫伤”。盖好医院公章，回家。
开门，一股烟味涌出来，呛人。该死，出去时忘关火了。冲进厨房，关上炉头，锅里一团煤黑。开窗通风，小区保安和邻居都来问情况，解释道歉完，刷锅重新做饭。
2
晚上9点，老婆还在单位加班。我放瓶矿泉水在冰箱里冻硬，用布包上，让儿子自己按着脸看电视。收拾厨房时，烟熏味还很浓，客厅传来红太狼揍灰太狼的声音，一阵烦躁。
座机铃声响，急忙擦干手。
“喂？”
“你是林小旭的家长吧？我是张杰的老爸。”
我一愣，他打电话来干嘛？解释？道歉？求饶？哼！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让步！
“你也太不像话了吧！小孩打架，屁大点事，居然跑到学校告状？赵老师说你态度强硬，要开除我们家张杰。你以为你是谁？省长还是市长？你说了不算！妈的！我还告诉你，我刚揍了张杰，算扯平。赔偿想都别想，明天我也不会去学校。就这样！”咔擦，电话挂了。
我一下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感觉胃部痉挛，头皮发麻，猛地抬起手臂，把听筒狠狠砸在机座上，啪地巨响。扭头看儿子，他正惊恐地看着我，眼睛又圆又大。
“这样的学生和家长就是害群之马，打了人不道歉，学校一定要开除张杰！”我冲着在饮水机旁倒水的王校长说。
“您消消气，学生打架，常有的事，我们学校要处理，但也要看家长的态度，张杰家长不配合，我们也很为难。”王校长把水杯放在我面前，绕到深红色大办公台后面坐下，扭头对站在一旁的赵老师说：“小赵，你们班张杰老出这种事，我看你有责任。”
“是是是，我向林小旭家长道歉。”赵老师点了几下头。
“我不需要老师道歉，我要学校开除张杰。”
“这么说吧，”王校长扶了一下眼镜，“根据《义务教育法》第二十七条规定，小学阶段的学生是不能开除的。而且这件事发生在校外，学校不承担管理责任。我们能做的仅限于批评教育。”
“这是校园暴力，我要找媒体！”我急了。
“我劝您不要，媒体一曝光，影响学校声誉，对您的孩子也不好。还有，听说您家离学校很近，这是个便利条件，万一转校，很麻烦。”王校长慈祥地说。
“我只能忍气吞声了？”
“那倒不是，打架受伤，还有法律管嘛，您可以去公安部门报案，相信警察有办法对付不懂事的家长。”王校长起身送客。我像斗败的公鸡。警察，能行吗？
3
第二天周六，我带着儿子来到派出所。我们排在一个头上包着纱布，鼻青脸肿的人后面。大约一个小时，轮到我们。
民警三十来岁，小平头，两个黑眼圈，询问了小旭的基本情况和事情经过。小旭畏畏缩缩地说了十多分钟，我在一旁帮腔，黑眼圈飞快打字。
“事情很清楚，叫张杰的小孩打了你儿子几个耳光，对吧？”黑眼圈说，“小学四年级，十岁，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不满十四周岁的，不予处罚，但要责令监护人严加管教。你有对方电话吗？”
我说有，打电话回家，让老婆赶紧查一下座机上的通话记录。她昨晚加班很晚，在家休息，对我吵醒她表示不满，但还是很快说了号码。黑眼圈打电话到警区，要警区民警把张杰父子找来。正等得昏昏欲睡时，一个粗壮男人拉着个瘦高的小孩进了派出所。小旭往我身后缩了缩，正主到了。
“好啊，张志勇，是你！”没等我说话，黑眼圈突然站了起来。“你惹的麻烦还少，现在你儿子又来。”
“李警官，李哥，对不住啊！”这个张志勇走到报警台前，腆着脸笑，眼睛里布满血丝，头发蓬乱，身上散发出一股汗臭。黑眼圈把我们带到调解室，大家站着。
“说说怎么办吧。”黑眼圈看向我们。
“林小旭的家长，”张志勇没了笑容，“我家张杰打了你们的孩子，是不对，那也不用闹到派出所吧！”
“张志勇，你态度好点，该道歉道歉，该赔偿赔偿。”黑眼圈主持公道。
“赔偿没有。李哥，嘿嘿，刚输光。道歉可以。”说着，张志勇向我们鞠了一躬，“对不起，林小旭家长，我以后好好管教张杰。”一把拉过孩子，“混账东西！过来，给人道歉！”
“对不起。”张杰冲我们甩了一句。
“好吧，写保证书。”黑眼圈说。
“警官，就这么算了？”我委屈地问。
“对未成年人只能这样了。”黑眼圈说。
看着张志勇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着张杰一脸的无所谓，再看看没一点男子气概的小旭，一股戾气在胸口弥漫。
好！都不管是吧，我自己来！
4
周一下午，我请了假，早早到学校接上小旭，来到他挨打的那条巷子。根据上次在派出所了解到的情况，张杰放学必经这里。比较偏，是个堵人的好地方。“你知道
怎么对付打你的人吗？”我直视小旭。
“不知道。”小旭眼神迷茫，透着担忧。
“打回去！”我斩钉截铁。
良久的沉默。
“我不敢。”小旭小声说。
“我命令你！不然你成不了男子汉。”我强压，“一会儿张杰来了，他上次怎么打你的，你今天怎么打他。听到没有？”
“好吧。”小旭有点抖，但似乎恢复了一点自信。
五分钟后，张杰背个蓝书包，一个人走进巷子，我和小旭从墙角闪出。
“张杰，你为什么打小旭？”我故作声势，瞪圆了眼睛盯着小孩，大声问。
“不为什么。”张杰转身想跑，被我一把拉住，摁在墙上。
“小旭，打他，打到他说为止。”我命令。
小旭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在张杰脸色轻轻拍了一下。
“你这是在给他挠痒痒吗？”我生气地说，“再打！”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啪！又一个。小旭抿着嘴唇，用鼻孔喘粗气，脸上开始露出凶狠，我很满意。
“说，为什么打小旭？”我再问。
“不为什么。”张杰开始流泪，咬牙坚持，挺硬气。
“再打，用力！”我指挥小旭。
啪！啪！……小旭满脸通红，鼻翼扩张，牙关紧咬，越打越狠，喉咙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咕噜。
张杰左脸明显肿起，嘴角渗血，眼泪不住往下淌，哭出了声，继而放声大哭。
小旭陷入亢奋状态，抡圆了胳膊继续猛扇，我怕出事，攥住他的胳膊使劲拉，他奋力挣扎，差点把我推倒，活像一头要吃肉的小狼。
殴打停止，张杰却彻底崩溃，大声哭嚎，却什么也不说。
突然我觉得他哭嚎的声音，像把尖刀，一下扎进我的心脏。愤怒和好奇瞬间消散，甚至觉得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他那个赌鬼老爸。怜悯和悲戚涌上心头。我整个人慢慢萎顿了。
我掏出纸巾，想帮他擦掉嘴角的血，被他躲开。
“对不起。”我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拉着小旭离开了。
5
当天晚上九点钟，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拿着电视遥控，不停按着频道键，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疲软得像一条蠕虫。小旭从下午跟我回家后就不说话，自己关在房间里，叫他吃饭也不出来。我真有些后悔下午的冲动，不该打那个孩子，更不该教唆自己的儿子打他。
这是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应该是老婆回来了，又忘了带钥匙，汲起拖鞋走过去开门。刚转开门锁，咣地一声，门被从外面拉开，胡子拉碴的张志勇出现在面前。
“你打了我儿子？”一股浓重的酒气涌入我的鼻腔。
“你要干什么？”我有点发虚。
“你下午是不是打了我儿子？”他放大音量。
两个男人面对面，我当然不能示弱。
“是，是我打的，怎么了？”
“我跟你说了，我已经打过他了，你为什么还要打他？”张志勇瞪圆了布满红丝的眼睛。
“他打了我儿子，我打回去，怎么了？”我顶着脖子喊。
他肩膀往里送，想进我家。
我胳膊横在门框上，说：“滚出去。”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跟我打一架，然后是赔一万块钱。”张志勇喘着粗气说。
“打架可以，赔钱做梦！”我奋力把他往外推。可醉汉力气大，我根本推不动。
他喊了一声“去你妈的！”一脚揣在我胸口。
我心口一闷，闭气出不了声，人已经躺在地上。
他跨过我，一屁股坐着沙发上，说：“我等你拿钱。”
小旭从里面探个头出来，紧张地张望。
看着脏兮兮的张志勇坐在我和老婆最喜欢的沙发上，又吓到我儿子，我顿时怒火中烧，艰难地爬起来，踉跄着走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没出声，直接朝张志勇扑过去。张志勇看我拿着明晃晃的菜刀杀来，吓得直往后躲，随即绕了半圈，被我逼到了大门口。其实我并没想真的砍他，只要能把他赶走就行，这时他已经出了大门，我放松了下来。
没想到拎起放在大门边的灭火器，拔下插销，对着我喷了过来，我往侧面躲，还好白雾没有喷到我眼睛，妈的，没完没了了。我举起菜刀，啊地大叫一声，朝张志勇冲过去。刚要斩下去，突然右边的角落里立起一个人来，我楞了一下，看清楚是张杰，手里还提了根棒球棍。
我回过神来，好啊，父子一起上，来啊！张志勇一回头，也看到了他儿子，他表情惊诧，明显不知道他儿子会在这里出现。这时张杰突然抬起球棒，对着他爸的脑袋横扫过去，铛地一声响，我和张志勇都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张杰，只不过张志勇缓缓委顿在了地上。
我看着张杰把灭火器放回原位，看了一眼地上的粉末，说：“麻烦您搞一下卫生。”然后把晕倒在地上的张志勇拉着坐起来，自己蹲下，用背顶住他爸，艰难地把人背了起来。我很难想象十多岁的小孩能背得动一个昏厥的成年壮汉，但他做到了，他背着他爸，一步一步向电梯挪了过去。
老婆回来时，看着刚拖过的地面，夸了一句。
6
后来，我反复回想跟张志勇打架的情形，越来越感激张杰，应该说，我跟张志勇都应该感激张杰。他给了他爸一棒子，制止一场动刀动枪的成年人之间的打斗，而这场打斗现在来看，是毫无意义的，甚至是愚蠢的。我想张志勇可能还会找上门来，如果他再来，我会在赔偿上满足他。可是，等了很多天，他没来，张杰也没有再碰过小旭，或者跟小旭说一句话。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小旭更加沉默了，但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怯懦，好像已经长大了似的。
直到有一天……
“喂，你是林小旭的家长吗？”
“是我，哪位？”
“我林小旭的班主任赵老师，请你马上到学校来一趟。”
“赵老师，有什么事吗？”
“林小旭把同学打伤了，情况很严重，你马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