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间有个说法:新人手壮,第一次总会有好彩头。
  • 但对一些特殊职业来说,这句话无异于诅咒。

我听说过不少事例:

有个新手医生,职业生涯第二场手术,就遇上医院里几十年一见的罕见肿瘤。还有个心理咨询师,从业第一年就接待了一个老是念叨自己要杀人的客户,心理疏导失败,客户最后付诸行动。

今天的故事里,警察朱想刚毕业就遇上了一件大案子,要抓一名特殊的杀人犯。此人居然敢掏出猎枪谋杀警察,闹得整个刑警队不得安宁。

当时,所有的老刑警都倾向于流窜犯作案,只有朱想提出了一个新思路。

没想到,真让朱想误打误撞遇上了凶手,还差点儿把小命给交代了。

2017 年 1 月 27 日,大年三十。小城里 70 多年历史的煤矿礼堂,迎来了最后的高光时刻。

春节后,煤矿礼堂将被拆除,原本两万多职工的大型国有煤矿也将破产重组。

煤矿礼堂曾经何其辉煌。足有十几米长的舞台上,聚集了小城所有的重要事件。最鼎盛时,半包围舞台的三层看台要容纳一千人,后门出口总是挤满抢不到座位的观众。

小时候我常和父母来这参加各种团拜会。当年礼堂甚至能请来唱“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杨洪基,还有在春晚上说相声的大兵……

如今,看台只剩下一层,木制阶梯座椅换成不锈钢架子加塑料。辉煌早已不在。

那天是我们分局的春季联欢会,不值班的人都到场了,台下黑压压满是警察。就连退休的前辈们都穿上洗得发白的 89 式绿警服,早早坐到前排等候着。

就在开演前,我们的局长郑昭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费力指挥着我用手机给他拍照。

背景是他精心挑选的,正好将一片磨掉漆的木地板纳入镜头。整个礼堂,只有这个角落还保留着过去的痕迹。

两个多小时前,郑局长就罕见地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开着帕萨特出现在我们派出所,一身板正的警服,冲进值班室就把还在值班的我拽了出去。

煤矿礼堂也见证了郑昭所有的青春岁月。他告诉我,“以前参加最多的就是公审大会。”

印象最深的那次公审大会发生在十八年前。2001 年 10 月那天,30 出头,刑警队“尖刀”侦查员郑昭坐在公检法、政府、工人代表们的身后,挤在人群中。

那天共审 12 名罪犯,郑昭不关心别人,只等着最后出场的——那个杀人犯。

2000 年 7 月的那天凌晨,连绵数日的小雨终于停了。天蒙蒙亮时,李家岗居委会后面的小巷里,一个中年妇女瘫坐在门口失声痛哭。

这里是典型的棚户区,到处是一个小院两间瓦房的南方民居,不到一米宽的小路并着臭水沟曲曲折折地向远处蔓延,满是泥泞。此刻,除了闻声赶来的邻居,人们还在睡梦中。

那位妇女身后的小院深处,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臭味。

白色“昌河”警车赶来了,负责大案要案的刑警二队来了几个侦查员——唯独少了“尖刀”刑警郑昭。

两年前,同样是雨停之后,同样是一起命案,一时冲动的郑昭拎着七九式轻型冲锋枪抓捕嫌疑人,开了枪结果抓错了人。郑昭因滥用强制措施,被贬去了郊区派出所。

这个清晨命案中,顶替郑昭空缺的,是刚从沈阳刑警学院毕业,不过 23 岁的新人——朱想。

他是当时整个刑二队最年轻的侦查员,平常密实的头发三七分,瘦高白净,一脸稚嫩。

刚从值班室床上爬起来不久的朱想此刻顶着一团鸡窝头,打开手电,光柱在院子里晃动。

他走进门开着的那间。白瓷砖上洒满了血。家具上洒满了血。血迹已经发黑。一个姑娘躺在茶几和床中间的地上,手捂着脖子上的两个血窟窿。

她死得很痛苦,应该是捂着伤口挣扎了好一会儿。

室内除了几个酒瓶子以外,只有被翻遍的乱七八糟的柜子与倒在地上的尸体。“这是典型的入室盗窃转化为抢劫杀人啊!”年轻警察朱想心想。

朱想走进了另一间屋子,他弯下腰摸了下土灶台,冰冷。再看看锅里,一股馊味。

死者 27 岁,女性,名叫燕燕,本地人。她常年在深圳打工,刚回家一周,还没走访过亲戚朋友,却倒在了血泊中。

法医判断,燕燕大约死于两天前的凌晨时分,没有性侵痕迹,脖子上那两个血窟窿就是致命伤。

老法医拍完照片走出屋子,取下橡胶手套收拾家伙。他满脚粘的都是发黑发臭的血污,走路黏呼呼的。他看着朱想在院子里踱步,十分不快,嘟囔了一句:“不懂规矩。”

同行的老警察赶紧招呼朱想去买瓶二锅头。这是警队老传统,看完尸体的人都要用高度白酒漱嘴,然后一口喷在手上。据说能消毒辟邪。

刑二队的人围绕着小院转了一圈,燕燕家后面是杂草丛生的野地,后墙附近发现了人为踩出的痕迹。那些东倒西歪的杂草里,还隐藏着点点血迹。

草虽然不深,但密密层层难以下脚,朱想他们每踩一下都能惊起蚂蚱、蛾子四散而逃。

血滴将刑警们引向了十几米外的一大片杨树林。杨树林的尽头,是通往外地的省道。杀死燕燕的嫌疑人,恐怕乘车逃跑了。

当年这里是未经开发的荒郊野岭,如今早已改造成了驾校。很少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神秘人将燕燕家洗劫一空,衣服上还挂着没有凝结的血水,仓皇经过。

连日的小雨留给现场的证据并不多。但侦查员们还是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张巴掌大、几乎被小雨泡烂的纸头。

朱想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从一本电话簿上撕下来的,上面还用圆珠笔写了一串号码,蓝色字迹已经晕开,但清晰可辨。

殡仪馆的抬尸工来了。见惯生死的工人瞟了一眼燕燕:“刚死 200,臭了 500。”

听到自己女儿尸体的报价,老太太哭得更厉害了。派出所的老民警赶紧把老太太拉到一边,转身塞给抬尸工 500 块钱和一包烟。

“嗨,流窜犯,下车摸过去或抢或奸,完了上车跑路。”刚开车回到刑警队,朱想就听到同事这样说。

发生了命案,一把手必须到场,老局长早上直接赶到刑二队听汇报。当年全区二十多万人就俩刑警队,一队接普通刑案,二队接重案。

老刑警们都倾向于,燕燕死在了流窜犯手上。

现场提取到的纸头,上面的电话号码归属地是东北的丹东市。在逃跑的路上还不忘撕毁的东西,肯定事关重大,就算找不到嫌疑人也是重要的调查线索。

没人反驳,散会后各自干活,把会议上讨论的结果当成侦查方向——自从郑昭被踢出刑警队,刑二队已经很久没出“刺头儿”了。

当年“尖刀刑警”郑昭主办排污沟分尸案时,就栽倒在“刺头儿”固执的劲儿上。

他咬住一条线索不放,死磕一个吸毒鬼。但最终证明那个吸毒鬼子根本不是真凶,他只是存心为报复前女友,给郑昭下了套。弄的“尖刀”被“发配”郊区派出所,每天处理邻里纠纷。

眼看着刑二队的案情分析就快定调,就差老局长拍板安排人去东北了。没想到坐在一旁的新人朱想忍不住站了起来,“刺头儿”再次出现——

“我在现场走访到了一些情况,还是有必要汇报一下的。”

新人朱想说,走访调查时他听一个起夜的大妈反映:前几天听见燕燕家有人吵架,一男一女骂得很厉害。虽然没听清楚他们吵了什么,但是非常确定吵架的绝不是本地人。

“男的说的是东北话!和电视里一模一样!”

“那不还是抢劫杀人,搞不好就是东北的,不算啥新鲜线索。”说这话的是队里的老刑警。老刑警一副说教样子,一句话就反驳了“新刺头儿”。

“师傅你听我说完。”“新刺头儿”不低头。

朱想继续说,在走访另一个街坊时,对方给出了一个与流窜犯作案完全对立的细节。说看到一个面生的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挑着水进入燕燕家,应该和燕燕认识。邻居根本没在意他长什么样,只记得有挑水这么个事儿。

“尖刀”郑昭犯错这两年来,大家查案子都变得特别谨慎。局长其实也倾向于流窜作案,但“挑水的年轻人”实在搞不清,好歹是条线索不能大意,这让老局长很头疼。

燕燕一年也回不来几次,父亲早年在矿难中丧生,回家也只是住在李家岗居委会后面的小院里,而母亲家则在居委会马路对面,除了母亲隔三差五来这里看一眼,燕燕在家总是待不了几天就会再回广东。

燕燕的社会关系主要都在深圳。听说她在那边的夜场工作,不说别的,就凭燕燕的相貌,找百八十个恩客都不成问题。

这种人际关系复杂的受害者,要想梳理出一个调查的线头,其实是非常困难的。

“新人”朱想才毕业一年,连出差办案都没有过。老局长想到可以让个老刑警带他去深圳走访一趟,算是给新人锻炼的机会。

如果能排除掉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局里也能更有底气地组织人手去东北重点摸排。

其实老局长心里有个最合适的人选,那就是在南方打过仗,和三教九流都能打上交道的,被“发配”调解邻里纠纷的“尖刀刑警”——郑昭。

老局长决定亲自去请郑昭。

第二天上午,局长只身一人开车来到郊区派出所。他想让郑昭陪着朱想一起去深圳,正好借这个机会,把已经接受了两年惩罚的他调回刑警队。郑昭应该重新做他最擅长的事情。

俩人见面的时候,郑昭正在为老大爷调解绵延了好几代人的土地纠纷。他喊来一边的联防队员继续调解,自己赶紧迎上去敬礼。大热的天地和老大爷算陈年旧账,他的嗓子都哑了。

局长示意郑昭把手放下,招呼他到楼上会议室,介绍案情。

“我都转业十年了,南边什么样了我哪儿知道,再说了,所里也缺人。”不出意外,郑昭直接拒绝了老局长重回刑二队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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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派出所所长提着水瓶走进了会议室。所长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态度毋庸置疑:农村派出所穷得叮咣响,根本没有新警愿意来这受苦。好不容易调来个“尖刀”,哪有轻易放走的道理。

“尖刀”额角有道延伸到眉毛的长疤,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留下的。他一米八八,浓眉大眼,敢冲敢干,就是当警察的料。“尖刀”虽然鲁莽了些,但在同行眼里,绝对是个宝贝。

老局长也是军人出身,他知道郑昭还在因为被踢出刑警队的事情生闷气。那事儿对他的处罚确实太重了。

郑昭当时心里想:刑警队因为这事让自己被处分,碰上棘手的案子才想起还有自己这号人能干活,让人心寒。

“我早就被局里忘了,然后等二十年后在这破地方退休吧。”

“小朱才毕业,你在一边照拂着我也放心,就当是老兵带新兵。”局长没有把案情讲得太细,他赶紧换了一套说辞,安抚郑昭的情绪。

“得了吧,我之前的那事队里早就引以为戒了。你们肯定不知道给新来的那个小朱说了多少遍。现在再让我去带他?人家估计打心眼里就不服。”郑昭想。

“这就是个劫道儿的案子,给新警练练手也好,对不住了局长。”郑昭说得很客气。

请郑昭出山的事情,失败了。

最适合办这案子的郑昭不出山,老局长安排一个快退休的老民警和一个联防队员陪伴“新人”朱想南下,前后折腾了 4 天才辗转到达深圳。

那时候即使是深圳这样的大城市,警察办案时都还没有执法记录仪和录音笔,朱想他们外出查案,只能靠纸笔和脑子和两条腿。

“新人”警察原以为这就是个走访的活,如同自己在老家分局,不管要找社会混子还是红牌小姐,只要说个名字,社区民警一个电话就能把人叫来。

没想到,自己仿佛突然被蒙住了眼睛,啥方向都找不到——

2000 年前后,深圳的酒吧、KTV、夜总会非常红火,从业者成千上万,而且大多是外地人,找一个叫燕燕的女人,如同大海捞针。

“你睇,全国各地年年协查尸源的函件都咁厚,找你们这个女人,难度唔小。” 深圳民警用粤语味很浓的普通话泼了盆冷水。

当年从家乡出去打工的年轻女性有三个去向:河北保定、湖北武汉、广东深圳。从事夜场工作的女子,背后多有本地“鸡头”带领。

想找这样的女子,就要找到“鸡头”。朱想这样一个新警察很难和这些人接触到,即使找到他们,对方也不会信任一个刚毕业的大孩子的。

那位深圳警察倒是给朱想提了个相当有用的建议:找在深圳混得不错的老乡,利用这层社会关系网,以人问人。这个在今天叫“人肉搜索”的玩意,朱想已经提前十多年体验到了。

艰难之下,一同出差的老民警最终发挥了巨大作用,深圳某商会的副会长不仅是老乡,还是他辖区的人。副会长介绍了在酒吧一条街“混社会”的中年男子“阿七”。

“阿七”本是我省最北的社会混子,现在混到深圳酒吧一条街当“马夫”,粤语中马夫其实学名叫“介绍卖淫”。

“当时我才 23岁,毕业不到一年,多多少少有些那个叫道德洁癖,自己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人。但是没办法啊,人生地不熟,有求于人,只能硬着头皮上。”如今已经是副局长的朱想说起这段往事禁不住大笑。

阿七一听说给老乡警察办事,一口答应下来。他接过朱想递过去的照片,当时就脱口而出:“就是她!燕子。夜总会的头牌!”

原来,燕燕没到 20 岁就来到深圳的酒吧一条街,在夜总会当陪唱公主。如果有客人要带她出台,她也接。

半个月前,燕燕跟领班请假,说是自己母亲生病了要回家照顾。燕燕不是一个人返乡的,在酒吧一条街小有名气的驻唱歌手,同时也是燕燕的男朋友陪着她。

“歌手是个东北小伙吗?”朱想急着问领班。

朱想根本听不懂广东话,只能让领班说一句,等深圳民警翻译一句。两人还时不时用粤语交谈一会,他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这段不长但是有用的信息足足聊了半个多小时,说到关键点的时候,朱想实在是忍不住了。

“佢系广西人。”领班说。

当晚回到宾馆,朱想几乎一夜没睡。

广西男人叫太育,陪燕燕回老家至今未归。朱想在燕燕家附近走访时,从街坊口中听到的那个挑水的年轻人,也许就是太育。

他杀害了燕燕之后逃之夭夭?但他是广西人,为什么说东北话?或者说太育陪燕燕回家之后就离开了,凶手确实是偶然闯进燕燕家的流窜犯?

朱想感觉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第二天一早,“新人”朱想便把在深圳摸到的情况汇报给老局长。老局长在电话里半天没吱声。

朱想说,这个广西人和燕燕关系密切,应该就是燕燕生前最后的联系人。不管怎么样,这人一定要找来询问。朱想申请从深圳顺道去广西,到他老家进行外围调查。

局长沉吟了好一会,最后决定马上召集刑二队全体人员开会讨论。

足足过了两个多小时,分局批准了朱想的请求。局长特意在电话里说明:太育目前仅仅是关系人,去广西只能开展外围调查,除非有确凿无疑的证据,否则不批准任何抓捕行动。

此时正值盛夏,朱想一行人想想也没什么要带的,只简单收拾了一下。

临走前一晚,“漂泊”在外的一个“新人”,一个要退休的老警察,还有一个联防队员凑在一起喝了顿大酒,第二天三人就这么醉醺醺地上路了。

太育的家乡位于广西西部的十万大山地区,靠近中越边境。朱想他们先坐了一天火车从深圳到南宁,又要换乘大巴向深山进发。

此前,朱想从没见过广西的风光,在长途大巴上看什么都觉得好奇。足足看了两天风景,朱想只觉得到处都是一片绿以及时下时停的雨。潮湿闷热的天气让人心烦意乱,一趟车坐下来,衣服都是馊的。

离开深圳的第三天上午,大巴在县城里停车了。想到达中越边境的乡里,还得等私人承包的中巴车,就是既拉货也拉人的那种,而且什么点发车还得看运气。

中午朱想他们在换乘站的小饭馆里喝了不少当地的米酒,正巧车也到了,大家就微醺着上了进山的车。

这里的环境比朱想象中糟糕得多,仅仅可以两车并排行驶的山路不知蜿蜒到哪里,时不时还有骑摩托或挑担子的村民迎面走来。

大巴里闷热酸臭,加上自己又喝了酒,朱想在路上把脑袋伸出车窗,往外吐了不知道多少回。

山路的另一侧就是悬崖,路途颠簸,车里其他乘客毫不在意,一路上用广西俚语交谈着,但是朱想被吓得心惊肉跳,有几次他觉得整个车几乎快要歪下去了。

朱想攒了满身的臭汗,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下午 6 点多,终于到了。他们没敢停留,马上找到乡派出所。

太育老家的民警听完了简要案情,先安排朱想他们暂时住在所里,想下村还有很远的路,步行的 3 个多小时,等第二天白天才好走。

这里林子密度极大,到处都是高高矮矮的灌木。虽然朱想的老家位于大别山余脉,丛林遍布,但是和广西的原始丛林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太育家的小山村只有 30 来户人家,除了一片被河流冲击出的小平原,其他地方非常崎岖。房屋依着高低起伏的地势修建,稍微好点的民居是上下两层的砖瓦房,差点的是看起来已经有些历史的竹木吊脚楼。村民的房前屋后种着一些作物,小鸡之类的家禽在村里乱窜。

村部也和这里大多数的建筑没什么两样,仅仅是一个二层砖瓦房,外面挂着一个党徽和村委会的牌子。

乡派出所的民警带着朱想找到了村主任兼治保主任。那是个 40 来岁的中年人,虽然大小是个官,但是和普通农民没什么区别,也得下地干活。他已经有了白发,配合满脸的胡子,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沧桑。

朱想刚落座就给村主任递烟,又把寻找太育的事情说了一遍。主任啧了一声,“你们和他回家也就是前后脚。”

三四天前,主任看见太育从家里的吊脚楼出来,走进了不远处的大山,再之后就不知道了。说不定,人已经返回深圳。

“什么?人走了?”朱想听完有些着急,忙问太育家在哪里,还有没有其他人了。陪着他的老民警悄悄示意朱想,遇事儿不能慌。

毕竟这趟过来只是摸清太育的情况,就算太育真的是凶手,也不能贸贸然地到处打听。走漏了风声,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怎么办?

主任掐灭了朱想递的烟,摸出自己的旱烟袋点上,往窗外一指,村委会对面那个竹子的吊脚楼就是太育家的老房子,只有三间,家里除了房前屋后几片菜地,还有一笼子鸡。除此之外再没有值钱的家产。

太育家和这里大多数村民差不多,每年的收入就是卖山货和地里那点收成,偶尔进山打点野兽,多少年都没有变化。

太育从小就在村子大山的原始丛林里野跑,上完乡里的小学,等到 14 岁就出门打工去了。

当晚,朱想他们回到乡派出所宿舍,打算第二天返程向老局长汇报。老民警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当时手机还不是很普及,他借了朱想的翻盖电话打给深圳的老乡,让对方赶紧打听一下太育到底有没有回深圳。

“我们从深圳过来,路上就耽误了 3 天。主任说三四天前最后见太育,算一下日子,他应该已经到深圳正常上班了。”老民警计算着日子。

两个小时之后,深圳那边电话来了:太育没有回去。

太育最后一次现身,正在往大山里走。朱想提出让主任带他们进山里看看。

第二天一早,主任带着 3 人进山了。临出发前,主任换上了一件老旧的绿色长袖军装,把裤管扎好,拿起一把弯刀。

他在路边砍了几根树枝,把上面的叶子和凸起削平,做了简单的登山杖。主任吩咐,山里面林深草多,拿棍子多晃晃免得招来一些小动物,“跟紧我,千万别乱走。”

上山的路只有一人宽,4 个人排成一列沿着小路往深处走。朱想身边到处是红色的土地、密实的灌木、裸露的山石上覆盖满了青苔,各种奇形怪状的昆虫时不时飞过,耳边是飞鸟一刻不停地鸣叫。

才走了几百米,朱想基本就看不见路了。再走就只有护林员的简易窝棚了,传说附近有豹子出没。主任对他说:“就这样了,再想往里走得准备柴刀。”眼见也没什么线索只是在瞎逛,朱想他们准备转身返回。

“嗵!”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余音在丛林里回荡。

“快跑!”响声刚落主任就大喊起来,嗓子几乎破音。

愣了一秒,朱想看见不远处的林子里好像升腾起一缕白烟,附近的草木摇动,给人大事不妙的感觉。

顾不得其他,几个人跟着主任,玩命一般,用最快的速度下山,脸上、手脚上被灌木和锋利的草叶划出了好多道血痕。

朱想很清楚,刚刚那一声巨响,是有人在对他们放黑枪。

跑出大山的几个人一边喘气一边互相打量,就好像在确认彼此有没有少啥零件似的。

万幸的是,大山里林密草深,山民惯用的前膛土枪也没多少杀伤力,铁砂被树木挡掉了大半,大家都没受伤,就是被吓得够呛。

几乎可以确定,偷袭他们的人就是太育。

村里是不能待了。

本来这次南下,为的是走访了解情况,谁都没做好拼命的准备。如果太狗急跳墙,一个刚毕业一年的刑警、一个辖区派出所民警加一个辅警,根本对付不了。

大家一起去了乡派出所,朱想把案情和盘托出。太育的女友燕燕惨死家中,此刻太育凭空消失,最后一次有人目击是看到他进山。如今朱想他们上个山都能遭黑枪,太育畏罪潜逃的可能性非常大。

村主任十分震惊,他想象不到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可能背着一条人命。就算太育这些年去深圳学坏了,他也还是个 18 岁的小伙子,怎么能杀人袭警。

朱想显然还没有缓过来,他来不及弄掉浑身的草叶和露水,脚脖子上被划拉出来的血口子也没有治疗。他踱来踱去,无法平静。

老民警按着朱想的肩膀让他坐下,顺手从他腰间拿过手机给局长汇报情况。

“操!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们几个,赶紧给我回来……。”局长在电话里又急又气,让他们南下排除线索,竟然冒失到差点丢了命。

当着村主任和当地派出所民警的面被局长骂,几个人面子也有些挂不住,刚刚死里逃生的众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在那愣着。最后还是当地派出所给了个建议:村委会,民兵还有民警都盯着太育,只要发现他的踪迹就立即展开抓捕。

朱想他们三个人取道南宁坐火车回家,一路上气氛沉闷,唯一的消遣就是买火车上几块钱一瓶的白酒,喝醉了睡,睡醒了继续喝。

回到刑二队,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三人被枪击的事情。同事们默契地没提这件事,局长也没有过多的批评朱想他们。当务之急是,这个案子接下来该让谁接手。这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处理的了。

朱想心里特别不好受。这次南下是他毕业之后第一次出差办案,他是刑警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还没来得及大施拳脚就快变成烈士了。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提出调查燕燕在深圳的社会关系是正确的方向。

“杀人嫌疑人大概率就是太育了。”朱想这样安慰自己,大家也这样安慰朱想。

老局长的态度很明确,太育凶残异常,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个亡命徒。他在山里东躲西藏,迟早有一天受不了苦要出来。没有经济收入,手里还有枪,这样的人早晚会继续犯案。

能抓太育的人只有一个——郑昭。他从 1984 年 7 月起就驻防在对越前线,有丰富的丛林作战经验。

局长决定带着案子的全部卷宗,再亲自去一趟郊区派出所。

这次,一定要请郑昭出山。

老局长是板着脸把郑昭叫进办公室的。两人刚落座,没等郑昭客气一下,老局长就把卷宗扔了过来。

郑昭看出来这次气氛不太对,没敢多说话,老老实实地翻开了卷宗。他平时阅卷速度很快,这次却磨蹭半天才翻一页。

他在准备应对老局长的说辞。

眼看一本卷就要看完了,老局长盯着假装低头思考的郑昭说:“嫌疑人是广西的,杀了人就跑进了山里。朱想他们去摸线索,应该是一进村就被发现了。专案组被伏击,嫌疑人躲在丛林开的枪。”

短短一席话,把郑昭说愣住了,原本想好的拒绝理由,噎在嗓子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人一天抓不到,就是个雷子。不知道下次会在哪里炸……”

“朱想他们没事吧?这人多大?当过兵吗?”郑昭打断老局长的话,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老局长知道,郑昭这是要把案子接下来了。“有惊无险,兄弟都没事。这人据说是深圳那边 KTV 的驻唱歌手,18 岁,应该没当过兵。但是从小在山里长大,野外生存经验非常丰富。”

当天下午,专案会再次召开。时隔两年,郑昭终于又以刑警的身份回到了刑二队。答应了这次追逃,他心里其实很兴奋,一改在郊区派出所那两年的沮丧,找回了当“尖刀”应该有的精气神。

郑昭建议:“别老想着去广西抓人,嫌疑人在山里饥一顿饱一顿,他的财物和衣服都还留在深圳,我们得从这入手。”

大家都注意到,经过两年派出所磨炼的郑昭,比之前更稳重了,不再是抓个人就端冲锋枪的急性子。

“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是那里还需要我。”郑昭对我回忆这段往事时,特别提到自己当年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

那时他才十八九,和太育一样大。虽然他们一个是军人,一个是杀人嫌疑人,但都是年纪轻轻就拿着枪,走进了中越边境的丛林。

我隐约觉得,郑昭对国境之南的那片丛林,存在着某种特殊的情绪。

有郑昭参与,专案会很快敲定了方向。郑昭和刑二队副队长以及两个联防队员再去深圳,旨在摸排太育的关系网和背景情况。

近期太育极有可能会投奔朋友,然后卷钱亡命天涯。广西那边虽然有当地警方帮忙盯着,但也得再去,而且必须做好准备。

临出差前,郑昭特意嘱咐大家带一套老款的 89 式警服。“在广西那边少不了和当地分局以及老百姓接触,新出的 99 式警服不少地区还没有配发,带上有备无患。还有就是,这次说不定得进山,绿色的旧警服在林子里就是伪装。”

老局长问:“需不需要批一把枪?”

“手枪这种东西,无论是射程还是威力,在茂密的原始丛林里根本发挥不了作用。”郑昭摆手拒绝了。

2000 年 8 月,和朱想走同样的路线,郑昭来到了深圳。

他的办事方法和朱想不同,没有直接找当地公安,而是约了在酒吧一条街当“马夫”(拉皮条的)的阿七喝茶。郑昭要阿七帮自己查看太育在深圳的行踪。

太育经过杀人、逃亡、枪击三件事,肯定已经明白自己被警察咬住了。只要他离开藏身的丛林,目的地很可能就是深圳。

他从小离家来深圳打工,所有的财物都在这里,有能力包庇他的人,也在这里。

还有一种可能,太育坚持藏匿在丛林和民警周旋。山里相对封闭,如果有亲戚朋友暗中帮助他生存,太育还真有可能长期隐匿行踪。这就需要做大量的群众工作。

最后一种可能是出境,不管从深圳偷渡香港,还是从家乡跨境去越南,只要人一跑,再想抓就难了。

郑昭有自己的考虑:深圳那边的情况他完全不了解,万一太育已经回来,动用当地民警摸排,难免会把人“惊”了。

毕竟警察在盯着坏人的同时,坏人们也在盯着警察。与其冒风险,不如直接安一个“眼睛”。

阿七就是合适的人选。

阿七和燕燕、太育无冤无仇,可以撇开关系,不遭人怀疑;阿七在深圳当了这么多年“马夫”,对暗地里的事情很了解,更容易查到太育的行踪。

这种查案手段,恰恰是郑昭最擅长的。

当刑警这些年,他手上有一笔记本的线人,遇到案子总能知道安排什么人去当“眼睛”。和阿七这样的人打交道,郑昭非常有把握。

第二天,阿七带着消息回来了:太育自从陪燕燕北上,再没有回来过。东西全在宿舍,丝毫没动。

“我想见见他的老板,你帮我引见一下。”郑昭沉吟半天说。

“这个……”阿七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出了事实。

太育表面上在各个 KTV、夜总会当驻唱歌手,在酒吧一条街以粤语歌唱得好而出名,还能兼职做音响师;但太育在另一个领域比在音乐方面的名气更大。

阿七说出一个让郑昭都感到十分陌生的词——“男公关”。

太育的另一面,就隐藏在深圳市区炫目的彩灯之下。跟随着阿七的指引,郑昭来到一家并不显眼的酒吧。虽然店铺的位置很好找,但进入之后反而很容易迷路。

拐拐绕绕走到酒吧深处,郑昭终于发现了这里与众不同的地方。这是一家同性恋酒吧。

酒吧卡座特别多,男男女女窝在里面抽烟聊天、喝酒调情。阿七见怪不怪,只有郑昭觉得有些尴尬。

酒吧经理就坐在办公室后面,也是个 30 多岁的中年人。他刚开口寒暄了几句,郑昭脸色马上就变了。

“这个号码是你的吧?”郑昭从随身的提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指着上面的一串数字问。

听到老板操着东北口音的瞬间,郑昭立即想到了在燕燕家后面的杨树林里,发现的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

案发当晚,有街坊听到了东北方言的争吵声,而纸片上的号码,归属地在东北的丹东市。

经理笑了笑,“这号码是我的。”

经理说,一年前太育准备给燕燕买手机,这在当年还是稀罕玩意。太育不知道怎么办号码,找经理打听。经理把这个号码顺手转让给了太育。

刚给了郑昭一点信息,经理就小心翼翼地反问:“是不是太育出事了?”

郑昭知道经理已经猜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点点头说:“想了解一下太育这边的情况。”

太育 14 岁来深圳打工,经理在一处工地上看到了这个不擅长干苦力活的孩子。他觉得太育长相好,人也机灵,收他在酒吧里打杂。

跑前跑后的太育很快就和客人学会了广东话,开始跟着酒吧里摆弄音响的同事学手艺。他嗓子不错,偶尔赶上歌手有事,他也能登台唱歌暖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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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太育在酒吧一条街活了,也恋爱了,对象是在夜总会的燕燕。经理说太育对燕燕非常好,“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

“就这些?”郑昭打断经理的回忆。

“就这些,没了。警官,这孩子跟了我这么多年,如今人都不在了,我没必要瞒你。”经理说得很诚恳,郑昭也不好判断有几分真假。

郑昭还想试探经理,他克服心理的尴尬问:“听说他还当男公关,他平时都和谁来往?”

“这个啊,“男活儿“”是他们私下接的,我还真不知道。”经理回答。

能拿到的也就这点线索了,郑昭准备起身告辞。虽然没有得到太育的下落,但这一趟也并不是毫无收获,起码把流窜犯随机作案的方向给排除了。

在他接手案子前,这可是全刑警队认定的最重要的调查方向。

“唉,兄弟一场,没想到这么年轻就没了。”看着郑昭准备走了,经理突然感慨了一句,仿佛已经认定太育才是被杀的那个。

本来郑昭打算继续忽悠经理,顺便去太育的住处看看,寻找更多的线索。但他采取了更稳妥的方式:挖好坑等着太育自己跳。

郑昭联系了深圳警方,只要给他当“眼睛”的阿七发现了太育的行踪,专案组会立即得到消息,警方联合动手抓人。

把深圳这边的陷阱布置好,郑昭带人出发,前往太育广西的老家。

对其他人来说,这不过是出趟差,跨省调查杀人嫌疑人。但对郑昭而言,意味着离当年的战场越来越近。

1984 年,他坐上南京军区第一军的闷罐车,一路南下到了云南。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中越边境的高山密林,和太育的老家,广西十万大山地区的环境很相似。

当年离开战场的郑昭,曾经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来这样的地方了。

如今再次南下,郑昭不用再坐看不到风景的闷罐车了,但他的心情丝毫轻松不起来。

他要对付的目标是一个杀人凶犯,一个不知为何要杀死自己爱人的年轻人。

太育没回深圳,广西的警方也没传来他现身的消息。郑昭判断,除非这小子能靠着一条土枪穿过边境的丛林出国,否则现在应该还躲在老家的丛林里。

距离上次朱想离开已经有两个星期了,郑昭独自走到村子后面,瞭望大山和丛林。

密实的灌木和弯弯绕绕的藤子遍布于此,天上的乌云飘来时会带着一阵雨,把人浇个湿再悠悠地飘向远方。一条羊肠小道通往丛林深处,走到没有路的地方,就只能用柴刀砍开植被前进。

说起往事的郑昭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甚至和我比划起了丛林行军的场景。我作为听众同样心情激荡:进山抓杀人犯,不就是好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和太育在原始丛林中斗智斗勇然后凯旋吗?

然而当时的郑昭看着眼前肆意生长的丛林,纠结了很久。虽然临行前准备了绿警服当做丛林里的伪装,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进山。

在他看来,这里的环境和当年的前线太像了。

白天还好,他能和村干部们聊天闲扯;但是到了晚上,郑昭总是失眠。他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面前是漆黑一片的大山。那里有他在多年前就已经熟悉了的植被和地貌,甚至连气味都还是老样子。

郑昭停止了回忆。他摆摆手,让我靠近办公桌,然后摸出老花镜,打开手机相册。

“这个,还有这个,都已经不在了。”他指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轻轻地说。

照片最左边写着“全班合影,84 年 10 月 1 日”。里面有几个穿着 65 式军装的年轻人,其中就有郑昭的身影。

我渐渐意识到,当年郑昭抓捕太育,不仅意味着他回归刑警队,也意味着他不得不重新面对年轻时的战争回忆。

大家都知道郑昭打过仗,却没人知道他当年在战场上具体经历过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郑昭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单位,睡觉必须亮着灯,整个楼永远只有他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有次深夜汇报案件,我看他的屋子还亮着灯,直接推门进去,结果吵醒了他。我有些好奇,问过其他人为什么郑昭有这个习惯,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郑昭说,1985 年 1 月 25 日,我军刚从越南人手里夺回 115 高地,郑昭所在的连队接手了驻防任务。

高地上的树木已经被夷平,郑昭保留了一张当时抓拍的照片,上面有一棵木瓜树,拍完不久就被砍掉了。这是怕给越军的炮火提供参照物,让炮弹找到连队的阵地。

连指挥部就修建在 115 高地上面,小腿粗的钢架和两米厚的砂土修筑的连部狭窄异常,容纳不了多少人。当晚,在另一个高地值班的郑昭听到了前线隆隆的炮响,战斗发生了。

越南人的炮弹打在了 115 高地的连部,硝烟四起砂石如下雨般砸下来。郑昭知道,炮弹落下的方向就在指挥部附近。

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等到战斗结束郑昭才赶忙往连部跑去。他看到人们正在把阵亡士兵抬下山,连部下面,有十几个战友被埋了整整三天,全都牺牲了。

郑昭走到担架前,轻轻掀开白布,想给弟兄们整理一下头发。他只是用手轻轻一碰,战友的头发带着头皮一起脱落了。

郑昭强忍住眼泪退到一边,让出下山的路,脱下军帽默默目送兄弟们离开,一旁的战士们也纷纷停下脚步……

如今已经是满头白发的郑昭告诉我,他没有亲手抓住太育,“其实我当年没进山。”

他看我还在期待着一场精彩的丛林追凶,笑着摇了摇头。

他站在太育藏身的密林前,脑子里反复出现战场上的画面,他想起那十几个死在边境的兄弟,恍惚间自己又回到了鏖战三天三夜的前线。

郑昭说:“我害怕了。”

临阵退缩的郑昭改换了方案。

目前的人员里,只有自己和主任有能力进山,如果遇到了太育,能不能把这个从小在大山里长大的年轻人抓住,本身就是个未知数。丛林里猛兽和毒蛇众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中招。郑昭采用了最稳的方法——群众工作。

村委会的干部们听说村里出了凶犯,还拿着枪在密林里游荡,纷纷放下手里的农活,答应配合工作。

“那时的人纯朴多了,群众工作相对简单。”郑昭后来说。

由村主任牵头,村委会成员们不仅要对太育的家人保密,还要暗中寻找太育的行踪。主任还加了一条:有土枪的人家千万要保管好,这段时间不能外借。

这一点也提醒了郑昭。他借来村主任家的土枪看了看。枪是自制的,一根钢管,简易扳机,木头削个把儿就做好了。

开枪前把黑火药灌进枪口,捣结实,塞进铁砂铁弹,再捣结实就能点火击发。枪的威力不大,打打小兽还成,要是碰上豹子野猪,猎人只能等死。

郑昭确信,太育靠这种土枪坚持不了多久。

密林里湿热,太育带了多少火药虽然还不知道,但只要一受潮,枪就是一根废铁。如此一来,不管是太育在山里断顿还是受伤,他必然要出来。只要人露面,就不愁抓捕。

郑昭一行人装作游客,又在丛林周边转了转,他发现方圆十来公里只有一个地方最有可能出现嫌疑人:一家采石场。

采石场非常小,连机械都没有,全靠人力凿石,只有一台拖拉机和二十来个工人。拖拉机十分破旧,脏得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采石工们拿着凿子干活,大多是一身的石粉。郑昭仔细看了一圈,这里没有年轻人,太育不在。

太育出山找生活来源的话,这个采石场一定是最佳选择,盯住绝对没错。他嘱咐村主任隔一阵就来采石场看看,说不定人就混在中间。

工作安排得差不多了,郑昭舒了一口气,他向四周望去,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原始丛林。太育会隐藏在哪里呢?

当年郑昭在对越前线,和现在的太育差不多年纪,都扛着枪,隐藏在暗处时刻小心敌人的偷袭。

只不过,年轻的郑昭是去保家卫国的,而年轻的太育则是妄图逃脱法网的嫌疑人。

想到自己当年有这么多战友,而太育只身一人进山,他又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要在里面生病了或者被猛兽吃了,岂不是一辈子都逮不到了。”

在广西逗留了一个多星期,郑昭决定收队回家,等候太育落网的消息。

回家的第二天上午,他见到了死者燕燕的母亲。老太太听说郑昭带队回来了,非要过来打听凶手是谁,什么时候能抓到。

老太太最多 50 出头的年纪,燕燕遇害一个多月,人就衰老得像六七十岁似的。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路都走不稳,强睁着浑浊的眼睛,想从郑昭那儿知道真相。

郑昭相信太育肯定会落网,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日子是哪一天。

从夏末等到入秋,再到冬天即将来临,郑昭除了和深圳、广西保持沟通,再没有更好的办法抓到太育了。

2000 年 11 月,太育终于走出密林,现身了。

那天入夜,村里正好杀了一口猪,大家都在忙活。乡派出所的民警受邀来吃饭,他凭着职业习惯瞄了一眼太育家那个仅有三间的吊脚楼,发现窗户是开着的。

太育的父母经常去邻村探望刚生孩子的大女儿,这个家很少有人长住。民警静静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一个浑身脏污的男人,在窗前闪过。

民警不动声色地打了个传呼,通知了村委会以及当地民兵。大家拿着枪,将吊脚楼团团围住。天色已晚,包围圈外,不少人都打起了火把前来助阵。

还没来得及喊话劝降,太育察觉到原本热闹的村子里,突然静悄悄地没了声音。

他本来打算趁着村里热闹,回家拿点东西再进山。发现周围的异样后,他透过竹楼的缝隙往外一看,知道自己插翅难逃了。

也许是 3 个月的餐风露宿太过辛苦,也许是自知罪孽深重,太育高举双手主动走了出来。

大家这才看清,此时的太育已经糟践得不成样子,瘦得像个竹竿不说,身上穿的衣服几乎看不出颜色,头发乱糟糟的一团,像个野人。

太育把土枪留在了竹楼里,被发现时,土枪已经锈成了一根废铁。

郑昭收到了太育落网的消息,立刻带人南下准备押解。

这次,朱想说什么都要跟着,他想看看偷袭自己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朱想这一提不得了,当时一起进山的老民警和联防队员也闹着要去,这趟押解足足出动了 6 个人。

在看守所,大家见到了这个想象中的凶残男人。

郑昭看过太育的户籍照片,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里,太育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当郑昭真的坐在太育面前仔细观察,他才发现,这个长相帅气,有一双大眼睛,身高一米七五的凶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成熟毒辣。

他虽然年满 18 岁,却根本没做好当大人的准备。

我问过当年的办案民警和已经当上副局长的朱想,他们给太育的第一个形容词就是“帅”。想象中的恶魔竟然如此年轻,而且还因为被欺骗了感情干了傻事,朱想提审完也不说话了。

从看守所带走太育那天,郑昭站在接待区,听到了“哗啦、哗啦”的脚镣的声在走廊回响。

太育走得很慢,似乎不太想离开,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向后看,不停地用广西方言和管教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郑昭听不懂太育在说什么,但他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在接近审讯,接近死亡。

太育再也无法回到家乡了。

郑昭注意到,太育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薄棉袄。棉袄非常小,甚至连扣子都系不上。郑昭就随口问了一句棉袄哪来的。

太育说这是他刚进看守所的时候,同号的人送的。大家知道他杀了一个欺骗自己感情的女人,对他有些同情,就送了他这件薄棉袄。

回去的路上发生一点小插曲,好像老天想多留太育几小时似的。郑昭买返程票的时候,得知火车站几个人押解的是杀人犯,说什么都不卖卧铺。

好在火车站的一个乘警是朱想的大学同学,又交涉了几个小时,终于答应卖他们 7 张直达快车的票,但是只能在餐车活动。

一到了饭点,走进餐车的乘客都会忍不住望向被警察围在中间的太育。有胆大的人凑过来问:“这小孩犯什么事了?”郑昭他们都没有回答。

吃饭的时候专案组是分批取饭,吃饭的人又比较多,这个时候留守的民警就要保持警惕,防止太育趁乱逃脱或者劫持乘客。

在他们眼里,这个已经身负一条人命还有一起枪案的死刑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但是这时候太育总是说:“你们放心吃饭,我不会跑的。”

餐车的桌子不大,几个人端着餐盘挤在一起还要看守嫌疑人,一不小心就会把菜汤滴到身上。

和大家的不拘小节比起来,太育吃饭时仔细得多。他吃得相当慢,在避免菜汤滴到自己的薄棉袄上。

那是他从广西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

押解的归途要三天两夜,6 个人分三班轮流盯着太育,郑昭和朱想负责夜班。

第一天入夜,郑昭的左手和太育的右手铐在一起,两人并排坐着。餐车上的灯已经调暗,同事打鼾的声音渐渐响起。车窗外的风景在飞速地往后倒退,太育年轻的脸上被沿途的灯火照得忽明忽暗。

郑昭睡不着,就这么默默地陪着太育。

第二天深夜,太育突然开口问郑昭:“你是不是老兵?”

郑昭点点头,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太育说他注意到郑昭不管是走路还是落座,总是腰板挺直,觉得他应该是部队转业的;而且郑昭右眉毛上有一道伤疤,搞不好是打仗留下的。

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郑昭说自己已经转业十年来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案件,估计这辈子都不怎么会来南疆,“这次可能就叫缘分吧。”

太育说自己从小就在山里野跑,但没想到,这次才过了大概一两个礼拜,自己就受不了。他找到附近的小石料厂去做苦力,累了两个月。这活不好干,他也害怕被发现,于是又回到了山里。

太育刚进山的时候,山里野果子比较丰富,他从小就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日子还能凑合。眼看天冷下来,果子都落了,即使自己不被饿死,搞不好也会被冬天里找不到食物的野兽叼走。

他决定下山,结果马上就被发现,紧接着落网。

两人一到深夜就聊,一路上火车哐当哐当地响,催着人眼皮发沉,朱想在浅睡眠,旁边这一老一少却聊得很精神。

“当年上战场,你害怕吗?”太育问郑昭。

“怕。第一次在前线,乱七八糟的炮声震得我都站不稳,哈哈。”郑昭开玩笑,“要不是你,我估计这辈子都不会重返战场。”

“那你得感谢我,对我稍微好点。”太育也和郑昭开起了玩笑。“把你手上那铐子解了,让我一人上厕所行吗?”

太育很配合,刚被广西警方抓捕时,就干脆地承认了罪行。

当初太育和燕燕交往了一年多,他几乎把这些年赚的钱都花在了燕燕身上。

那时候他有钱,是酒吧一条街上的当红歌手,被各家老板出高价争抢。当时最贵的摩托罗拉手机,太育眼都没眨就买给燕燕,他怕办手机号慢,从经理那儿得到号码,都配齐了再送给燕燕。

再受欢迎的歌手,赚再多的钱也禁不住挥霍。很快燕燕就变得和太育若即若离,一打电话,燕燕就说有事,太育只好亲自去找她。

燕燕谎称自己的妈妈在老家生病,想回去看看,没时间联系太育。

太育当时的积蓄已经不多,但还是带上 1000 块钱,要陪燕燕回家。

在老家呆了没几天,燕燕根本没有看望母亲的意思,天天躲在自己的小院里。太育本来是冲着和燕燕结婚去的,这时他渐渐发现,这是一场痴心妄想。

一个夜里,他们起了冲突,太育一气之下要回深圳。可太育连回深圳的车票钱都买不起了。

太育想向燕燕讨要车票钱,燕燕拒绝了,没人知道,这个女孩子当时是怎么想的。

急火攻心,太育拿起桌上的水果刀,连捅了燕燕脖子两下。

燕燕痛苦地捂着脖子挣扎,太育匆忙搜刮了屋里的财物,把血衣脱掉塞进包里,拿着找到的几百块钱还有送给燕燕的手机,跃墙逃跑。

跑路的过程中,他想起自己身上有个电话本,上面写着燕燕的号码,这是不能让人看到的东西。他躲在杨树林里,慌忙地把写着号码的那一页撕下,临时塞进了口袋,想找个地方销毁。

太育逃上省道之后拦了一辆过路的大巴,一直坐到一个叫不上名字的换乘站。他把换下的血衣、刀子、笔记本都丢进了附近的河里。

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太育搜刮的几百块钱很快花完了,他用极低的价格卖掉手机,拐了不知道多少冤枉路,终于找到车回了广西老家。

他觉得警察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在村里和深圳等着自己,于是只能躲进山。

进山的当晚,太育就窝在建在乔木上的简易窝棚里。晚上,野兽的嗥叫让他非常害怕,第二天蒙蒙亮,他悄悄回家拿了一把土枪防身。

又过了一天早上,他还想回去再拿东西,没想到正好看见操着外地口音的朱想等人进村。更让他害怕的是,第二天他在窝棚里远远看见村主任带着警察上山了。

躲在暗处的太育,紧张地端起了土枪。扣动了让郑昭出山的扳机。

“其实还是有不少人关心你的,比如你父母,你单位的经理……”郑昭听完这孩子几个月的苦日子,安慰了他一句。

“他不过把我当成赚钱工具。”太育冷笑。

太育说经理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他 14 岁的时候遇到这个人,刚开始以为他人不错,能让自己学个修音响的手艺。

到了酒吧他才发现,那里都是昼夜颠倒的生活。他晚上要当服务生,托着盘子到处跑;白天也不许休息,要跟着学各种各样的礼仪和唱歌。如果不愿意,就会被看场子的彪形大汉毒打,连带着经理一套一套的脏话。

“我这说话一着急就带他那口音,操。”看来太育对经理恨之入骨,郑昭也明白了为什么燕燕被杀那天,会有人听到带有东北口音的叫骂声。

太育恨经理,但他的人生已经不可逆转地,被经理引上了另一条道路。

经理看上了太育外形不错,有意培养他当男公关。那段经历,太育不愿意再提,但是当他说到自己 18 岁的时候在另一家夜总会唱歌,一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给他送花,还在台下喝彩,太育动心了。

这个人就是燕燕。

太育凭着外形和接近于纯熟的粤语歌,在酒吧一条街很红,据说有不少香港来的有钱女人,点名要太育登台献唱。

赚到钱的太育,主动搭讪燕燕,很快就和她确定了关系。

太育很清楚,在深圳那个灯红酒绿的大城市,比自己有钱的人多如牛毛。自己那点财力不可能满足燕燕。自己能追求到燕燕,是因为自己的名气和外形能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

两个人都是在风月场合求生的年轻人,这本来应该是一场短暂的情感游戏。

但是,太育却毫无保留地爱上了燕燕。

“我太苦了,小时候就没穿过新衣服,去打工过的还是那种日子,我以为燕燕是真的喜欢我,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太育似乎是哭了,他想抬手擦眼泪,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还和郑昭拷在一起。

“他还是个孩子啊。”事情过了 20 年,郑昭依然对太育的人生感到可惜。

太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就算他被燕燕欺骗感情,解决方法也绝对不是杀人。郑昭觉得,好好一个年轻人,未来有那么多可能性,却做了这样的事情。

终于将太育押解回来,送进看守所。办手续的时候,太育还对郑昭说了一句,“一路辛苦了。”

这次,太育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了号子,哗啦哗啦的镣子声在看守所走廊里很快就听不见了。

事情办完了,但是郑昭的麻烦还没有结束。这次出差他连个招呼也不打,因为案情保密,家人问队里情况,大家也只说郑昭是去广西办案。

郑昭的妻子查了火车时刻表,约莫时间在火车站带着儿子等他。夫妻俩一见面,看到郑昭精神不振地和一个年轻小伙子铐起来。

“爸爸怎么戴手铐了?”当时还只有七八岁的儿子问。

“以后你别喊他爸了。”老婆确认郑昭没事,拉着儿子扭头走了。后来在岳父家,郑昭不知道磨了多少嘴皮子才把母子俩劝回来。

“太育的父母呢?郑局你见到了吗?当时有没有谅解什么的?”我曾经问过郑昭。

“没有,当时队里都不太愿意接触太育的老父母,儿子马上要被枪决了,可能也是有些不忍心看到。”郑昭说。

检察院很快将太育批捕,几次提审过后案件即将进入起诉阶段,几乎可以确定,太育会被判死刑。

最后一次提审,郑昭亲自去的,他发现铁窗后面的太育吃胖了。但还是穿着那件从广西带过来的薄棉衣。

郑昭点燃了一根烟,递给太育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提审了。”郑昭没能把“最后一次见面”说出口。

太育很明白,自己即将面临死刑,但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在执行前会上公审大会。

郑昭不忍告诉他公审的事情,两人就这样一直沉默着抽完了烟。

“到时候我去送送你。”郑昭说。

太育笑了笑,没有答话。

2001 年 12 月,郑昭来到煤矿礼堂,坐在公检法、政府、军区、煤矿代表们的身后,挤在坐得满满当当的人群中,等待着太育的身影。

法警一左一右架着穿着厚棉袄,脖子上挂着名字的罪犯逐个登台,脚镣声没完没了地响着。公安局领导介绍案情,检察院的人作出确认,法官当场宣布审判结果。

台下的观众对“热场”的盗窃犯没有多大的兴趣,都在等着杀人犯登场。

进入新千年,公审大会的流程依然很传统,只是不会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画叉了。

那天倒数第二个上台的死刑犯,因为一时冲动杀害了岳父母。还没上台的时候,郑昭就已经能听见他的手铐脚镣在哆哆嗦嗦地乱响了。

报幕员喊出杀人犯名字的瞬间,他瘫倒在地,失禁了,法警几乎是抬着他走上舞台的。

礼堂的气氛终于热闹起来,窸窸窣窣的交流声在回荡,不时还传出一两声嘲笑。

“哗啦,哗啦,哗啦……”镣铐在舞台的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碰撞声,太育终于压轴上场了。

他在尽量维持自己在舞台上的形象,克服足有十多斤的手铐脚镣,把自己的腰背挺得直直的。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在舞台中央站定。

死刑立即执行的宣判发出后,法警刚要扯着他的手臂下台,歌手却站着没动,扫了一眼舞台下的上千名观众,语气平静地说:“这一枪,我早该挨了。”

郑昭仰起头,默默注视着太育。

这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郑昭提到太育,总会多次说:“他虽然已经成年了,但还是个孩子。”

“孩子”太育从山林里走出来,在城市里转了一遭,又回到了山林。

他确实是个孩子,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对于前途、未来,甚至性向,都是模糊的。

他第一次成熟,是爱上个姑娘,一次口角,他就成了杀人犯。

他第二次成熟,或许是在走出山林那一刻,或许是在和郑昭相处的列车上,但最有可能的是公审现场,他说出“这一枪,我早该挨了”的时候。

在他心智成熟的那一刻,他的一生也要结束了。

郑昭记了太育很多年,但他从不说“同情”。他觉得,如果自己去同情太育,那谁去同情死去的燕燕呢?

整个事件的导火索,只是一张无人购买的车票。

郑昭说,自己为两条生命如此毫无意义的消逝感到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