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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堂哥大我七八岁,我们之前的交集不多。

我上小学时他上高中;到我上初中时,他已经结了婚在镇上开了一个百货门市(商店)。像端午中秋这样的节日,堂哥会叫我去他家里吃饭。我们初中离镇上大概不到二里的路程;开头,堂哥怕我不好意思去,就骑摩托车来学校里接我。

摩托车从殿市镇桥上飞驰而过时,轰鸣声里卷着黄土,场面颇为拉风。我在摩托后座上和认识的同学远远地打着招呼,然后,没听到回音就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 《摩托日记》剧照

九十年代末,陕北各行各业都展现出欣欣向荣的势头,堂哥在镇上的生意做的颇为顺利。一次他儿子过生日,他家里备了好几个菜,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凉拌驴肉,好像还喝了几杯白酒。当天本来还要请小孩的“干大”一起吃饭,那个人有事没能参加;我还和堂哥一起给他送了一些当年时兴的礼物。这个干大在我们当地很有名望,据说有与鬼神沟通的能力,能保孩子一路平安。

平时去堂哥家里,多数吃得也是家常饭。他家饭桌就撑在商店的后半截儿里,一边吃饭一边也不耽误买东西。吃一顿饭,他们两口子总要去柜台上忙几回,往往我吃完了,他们还没有吃完。

他们会劝我多吃一点儿,说不要怕,不管饭好坏,一定要吃饱。

我当然每次都吃得很饱,相比较于我们学校每天的咸菜拌米饭,堂哥家不管做什么,都相当于饕餮大餐。去他家里,也不太拘束,可能他们两口子都比较热情,也可能有一种来自血缘的默契。

过年几天他也会回到村里。

他会和父母聊聊开商店的细节,说到他自己白手起家的不容易。

正月几天,我会跟着他在村里瞎逛。跟同龄人,他们聊的内容更丰富一些,聊到一些村里不知道的传闻和镇上的传奇人物。记得当时堂哥讲起这些,总是绘声绘色,我现在还能记得一些零星的名字。

偶尔酒酣的时候,他会讲得更精彩一些,在那些时刻,他认识镇上“黑白两道”的人,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

当时,他大概二十三四岁,我大概十四五岁。我喜欢跟着他瞎逛,我对他说的那些故事都深信不疑。

2

他生意越做越红火,主营从百货转移到了酒类,铺子也从镇上搬去了靖边。

我们见面,往往就只有过年前后的几天。每次过年回家他都会带很多东西,鸡、鱼、兔子,各色蔬菜,孝敬大爸之余,也会带些东西来我家走动。

那几年,每年正月初三初四,会有一个盛大的家庭聚会。两个做生意的表哥带着外嫁的姑姑回到村里来,大爸、三爸包括我家,全是一片人声鼎沸的喜庆气氛。

堂哥会在家里摆上一个流水的酒场。酒场上以他和我大表哥还有姐夫最为热闹,我表哥打牌精明,姐夫和他偶尔会在游戏环节玩诈,堂哥在这种时候会做一个主持酒桌规矩的人。酒桌上,主持规矩的人叫酒司令,不光要能公平公正,在喝酒进度上更要以身作则。所以喝酒的过程,往往是开始的时候,堂哥盯着另两个人作弊,到中间他们三个人拼酒,到最后,大家都喝到八九成醉的时候,大家重新回归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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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网络

漫长的酒局里,我们兄弟都会参与其中,包括当时还在上小学的两个小弟。他们不参与游戏环节,主要就是坐在桌边听我们胡扯。某一局一个人实在输得太多时,会找他们中哪个小孩子代喝一杯。——小男孩围在酒桌边厮混,应该是陕北当年一个普遍的传统,大概有一种成长练习的意思。当然,时代在变,今天的孩子们可能已经不会对酒桌产生什么正向的兴趣了。

父辈们在酒局开始的时候,也会坐一会儿,到游戏环节开始,就换作旁观了。看我们喝得太久了,会随口劝一劝:“你们差不多了,还往饱了喝么……”我们会讪笑着还嘴:“就是往饱了喝呀!”我们的劲头一点儿也不减,父辈们也就懒得劝。

奶奶往往还会轻描淡写地打个圆场,“一年才见得一回么,让那些好好拉拉话……”奶奶如果不说话,大家都注意不到她的存在。她一说话,我们孙辈的,又闹着要给她敬酒,就又能热闹一阵子。

酒局从午饭后开始,可能持续到晚上。中间会有村里人来串门,有些人喝几杯酒,中途离开了,也有一些人和我们一起喝上好几轮。村子很小,大家从心底里认可烟酒不分家的风俗。

堂哥作为酒局的组织者,有时还会约其他本家的兄弟和叔伯过来。人一多了,酒局的时间会持续的更长。陕北的风俗里,爱拼酒,但不希望有人过早的喝醉,第一个要倒下的人,往往会得到大家的维护。自认为酒量不错的人,要主动帮别人代酒,比如酒司令。

深夜离场时,不管酒量深浅,同样都是晕晕乎乎的样子。

大家披着厚外套在深夜冷风里去尿尿。吹吹冷风,人能精神很多,在粪堆旁抽根烟,聊上一会儿,酒劲儿又能减退好几分。

陕北的冬夜,鸦雀无声,我们在院子里摇摇晃晃的相互招呼对方的时候,缀满星星的夜空就像是扣在我们宁静小村的一个帐篷的盖子。

那一刻,酒意抵消了寒意,喧哗消解了孤寂。

世界上像是只剩下了一个小村子。

我们重新回到桌上时,残酒会被长辈或姐姐嫂子她们适时撤掉。吹过凉风的我们,精神抖擞,大概还能再聊一阵子,在关于酒量的比较中,每人喝下一杯滚烫的浓茶。

酒足之后的聊天,都是些过耳即忘的笑谈。

堂哥从别人的传奇,讲到自己的故事。

嫂子会说,你快对了,你醉了。

堂哥会反驳着,我哪里醉了,你多会儿见过我喝醉!我们大家一起哄笑着,堂哥反驳完自己也笑着改口:我就和自己人才这样喝么,我和外人哪次能这样。

酒酣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一觉醒来,又是一年。

3

兄弟们分散各地,离多聚少。

我们在西安先后见过几次。第一次,我上大学的时候,他来西安进货,请我和弟弟一起吃了海底捞。

建设东路的海底捞,他吃不惯,说服务员站在跟前让人感觉不自在。

后来还有一次,他叫我吃饭时,同时坐了一大桌都是他生意上的朋友。那天我和其他人没太多交流,就专注于消灭大鱼大肉。最后道别时,我打包了一大盒子炖排骨,第二天又和同宿舍的几个伙计饱餐一顿。

中间听过很多关于堂哥的传闻,有说他婚变了,有说他发了财,也有说他欠了帐。

这些传言都没有真凭实据,我们每次在老家见面,基本还是会有一个开心的酒局。2012年之后,陕北的的整体环境开始剧变,这种变化扭转着每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当然其中也包含了我的族人和亲人。

堂哥的话少了些,但酒局还是惯性的欢声笑语。

■ 图源网络

姐夫发了大财,两个表哥都过得不错。父辈三兄弟意气风发,对未来有各自信心十足的打算。那几年的酒局,酒都喝得少了些。生活好了很多,但大家明显更忙了,大家庭在小山村的相聚时,每年总是会少了些谁没能赶回来,或有谁有急事已经提前走了。三爸在酒桌上感慨过做小生意的不容易,他和堂哥有深深的共鸣。他说,我见过你们两口子卸货,那是个辛苦钱啊。每箱酒能挣多少钱是有份定的(有定数),要把那一车酒全送出去不是一个容易的事。

酒杯碰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声脆响,没什么回音,偶尔的沉默也是生活的一种真相。关于堂哥发达或落魄的传言,都随着一年一度的团聚不攻自破。

某年他和我通了一个电话,那年我好像在南方某个城市出差。

他聊到一个给我曾祖父立碑的事情。电话里大概说了下,山上正在重修一个庙宇,那个乡庙现在被评为了文物,修建的动作很大。我们的曾祖父在当年为了维护那个庙宇做了很大贡献,在当时威信很高,这次重修庙宇的过程中,有人提议要给他在寺区内建一个石碑以示纪念。

我当时随口表示了支持,他似乎要再说些什么,但还是在嘘寒问暖的闲聊中结束了话题。

在我们陕北,“老先人”和“神神”都是一个神圣又亲切的概念,在祭祀中,他们在烟火中与我们保持着距离,在生活里,他们好像就是在我们的身边,在无声中护佑着我们的周全。

堂兄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是老大,似乎一直有一种家族责任感。对涉及家族的事情分外热心。每年祭祖,都是他和我另一个叔伯堂哥带路。他们带着我们翻山越沟,给荒草中的祖先坟茔送去祭品和纸钱。同时,也是他们两个人,给我们讲述我们的家族史。讲述我们直系亲属的故事,讲述祖坟以外其他亲人与我们的血缘关系。

后来我回忆堂哥给我打电话的犹豫,大概想明白,他想让我牵头给曾祖立碑,或者是他想牵头办这个事情,需要得到我更大的支持。

他话没说透,我也没花心思去想,这事一直到我去年才再想起,也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 《山海情》剧照

4

2013年的民间借贷危机中,无数陕北人同时失去了财富和朋友,包括自己的整个生活圈子。

那一年见到堂哥时,他异乎寻常的消瘦。

他说他前一天晚上坐大巴来的西安,凌晨到西安时没地方去,天又冷,他就和同车另一个人在车站小店买了一瓶没牌子的白酒,两个人就着白酒的热乎劲儿坐到了天明。

他见到我时很开心,说这段话时就像我们在陕北的土炕上拉家常一样随意。

他一向注重仪表,那天穿了一件西服上衣,拎了一个不大的旅行包。整个人收拾的干干净净,看起来反而比来西安做生意的那些年还要清爽一些。

托朋友给他找了个安身的差事,他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电话里他说,他和周围的人都成了朋友,他聊到他帮其他人值夜班,把单位发给他的夜宵方便面送给了住在城中村的同事。他还和他的新朋友们打听到了一些赚钱的路子,并且和我很有兴致地聊了其中一些细节。

当时我想,大概是进入社会早,让他的适应环境变得更强一些。

偶尔他会和我聊到他的债务问题,那些时刻,他无奈又惶恐:“欠人家的帐,总是要还的,主要是,那些人本来也都是好朋友……”

我劝他,先安定下来,让自己心静下来,再谋出路。

他向我打听,有没有能快速赚钱的路子,哪怕辛苦点也不怕,可惜这又不是我的擅长。

后来他卖过凉皮,在一个单位厨房做过帮工。

中间他回过几趟陕北。

其中一次还特意去村里看了年迈的奶奶,她在肉店割了很大一条猪肉送到了我父母家里,说好久没见了,当做探望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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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债务没有清偿之前,他每次回家都是偷偷地来去,亲戚们也多半都是很久后才得知。

他说,欠债该还钱,又说,他已经不年轻了,还是上学少了。债务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

我甚至想着,以他从小就有的心高气傲和吃苦耐劳的劲头,或者他真能找到发财致富的门道,还上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起数字的欠债。

5

他打电话说他腿疼,下不了床。

然后说在二院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小弟还让我找同学帮忙打听了一下医院的情况,我好朋友说,他们检查时所找的确实是二院一个很有名的医生。

没多久以后,我在无比意外中得知他去世的消息。

听说他去世前,人又瘦了一圈,饭吃的很少,只是不停地抽烟。

我回老家,无意中参加了他的葬礼。

陕北的葬礼全程有戏剧化的锁呐声,凌厉的曲调能消解掉很多悲伤的情绪。

堂哥葬在了一个向北的坡上,视线极好,正对两条开阔的河川。他的坟茔不远处是我爷爷的墓穴。在人口慢慢迁空的村庄边上,坟头所在的山坡草木茂盛,在下午的暖阳里,一点也不显荒凉。

葬礼中有一个程序是去庙里敬神,我见到庙院里新立了一块纪念曾祖父的碑,当时又想起许多年前与堂哥的通话。那座我熟悉的寺庙里,不少的建筑都做了更新,在逐渐凋零的村庄,唯有这座寺庙比我们年少的时候整齐了些。

我和几个小辈的孩子喝了一些烈酒,没有太多可聊的话题。

我快步下了山,疯长的野草正在覆盖每一条我曾经熟悉的路。

我终于也开始老了。

作者 | 风哥啊风哥 | 陕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