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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波是怎么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早上七点半的样子,他正在医院开水间,用公用微波炉炖鸡蛋羹。才把鸡蛋磕入碗里,就听到护士找56床的家属。56床住的病人叫侯红,他是侯红的丈夫,现在是陪护。

把饭给妻子弄好,黄海波就按护士的要求,来到医生办公室。

医院是县中医院,一级甲等。规模不大,两幢主楼,一个是门诊,一个是住院部。住院部前有一处花园。黄海波大前天陪妻子侯红做了个检查。候红乳房肿胀,伴有拖拖拉拉月把的低烧,时好时坏。医生看看化验单说,住院吧。

黄海波和侯红是二婚。那年,忘记是谁张罗的四十周年的同学聚会,酒桌上见到侯红,隐隐约约还能感觉到高中读书时的味儿。那时,侯红坐在黄海波前,两条大辫儿,常常让他看得出神。高中毕业后,黄海波考上了县师范,后来一直在学校,干了一辈子老师。侯红在县纺织厂干了几年合同工,最后买断工龄,自己开了个小卖部。

聚会那天,大家聊得很晚也很疯更透彻。知道了他俩的情况,好事者就撺掇,说你俩一个腾空了“编制”,一个“出差”去了天堂,正好你有萝卜她有坑,领“驾驶证”上车去吧。就这样,同学聚会不到半年,俩人还真的走到了一起。侯红一个女儿,早已经出嫁。黄海波的儿子一家都在省城,这样两个人倒也清静。

老了,黄海波突然发现活明白了。半辈子的风风雨雨,当爱情成了亲情的时候,都觉得想找个肩膀靠靠。他的第一个妻子姓杨,说来真巧,熟悉的人都开玩笑,说他不是睡羊,就是吃猴。杨是学校食堂的服务员,人长横了,腰像水缸似的。先前日子苦,没什么吃的,她却一身肥膘。到日子好了,有吃有喝,她却怎么也不能进食了,一查,食道癌。走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

想起了杨,黄海波却心生愧疚。越是这样,他就不由自主地对侯红好。此时的侯红,已经不单单是侯红个人,而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生活着。那天剥葱,黄海波悟出了亲情的大葱理论。夫妻才是核心层,往外则是父母,孩子,再向外依次是兄弟姐妹。说起兄弟姐妹,黄海波暗自神伤,连哭都找不到地儿。一大家子的事,他费尽心思都管了个遍,父母下世后,却各自散去,形同陌路,连老宅上自己的一间房子的落脚地,都被生法挤占抢走。老家还在,黄海波却感到,再也没有一扇门为自己开启。

病理切片是入院时做的。医生是告诉黄海波结果的。所有的专业术语,他听得云缠雾绕,一句怀疑是恶性让他如雷轰顶。尽管黄海波曾有思想准备,但听到这几个字后,他仿佛瘫了一样。他下意识靠着办公桌,使自己不至于倒下去。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黄海波的脚步像踩在棉花上,没有了根。他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一会,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不想让侯红知道,免得增加她的心理压力。他已经失去过一个妻子,他不想再失去一个,这是陪伴一起变老的伴儿。

黄海波故作轻松地走进病房,护士正在给侯红输液,侯红也没有细问。病房的五十五床住着位老女人,已经确诊,陪护是位老男人。男人姓张,比黄海波大一轮,都生肖属鸡,黄海波叫他张大哥。前天半夜,黄海波醒来,揉揉眼睛,看到张大哥伏在床上,抱着老伴的腿脖,脸贴在脚丫子上,睡得正香。那双脚丫已形如枯枝。黄海波后来私底下问他,张大哥说,搂着她的脚,睡得踏实,光怕一眨眼,就找不着了。张大哥说着,眼睛湿润了,他说,自己年轻时,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老伴儿没少挨打遭气,对不起她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黄海波总是想法逗侯红高兴。和侯红讲同学时候的事儿。讲大家给侯红起的外号。侯红问什么外号,黄海波搔头嘿嘿笑着。侯红急了,轻轻拧黄海波一下,催他讲。黄海波吞吞吐吐,孙悟空的屁股,猴红。侯红才想恼,被黄海波哄住了。黄海波讲他有一次和一个男同学打架的真正原因,是那个男孩讲做了一个梦,梦里娶了侯红,还入了洞房。讲得有鼻子有眼。黄海波说当时心里又酸又气,于是故意找茬把那个男孩一顿痛揍。讲得侯红时而粉云袭腮,时而又哈哈大笑。突然说饿了,于是,黄海波带她去医院外的饭店撮一顿。

突然听说,附近有个病号厨房,半带爱心半带经营性的。黄海波自此就在那里给侯红调理着饮食。买来童子鸡,掺葫芦清炖。医院附近就是沙河,每天都有人卖鲜虾活鱼,鲫鱼豆腐汤,侯红每次都啧啧称道。边说边用眼剜了黄海波一眼,说这院住的,像坐月 子。

在侯红面前,黄海波轻松自如,谈笑风生。背过脸去,却愁眉紧拧。有时坐在长廊下犯愣,有时蹲在厕所里面,一蹲就是半天。开始时,他不习惯马桶,找个蹲便,关上厕所门,是为了拖延时间享受这种宁静。后来,蹲厕所是拉得突然不顺畅了,要么稀的如水,要么干得发暗,像羊屎蛋子。黄海波以为陪护饮食失调,也就没搁在心上。

立秋那天,医生看过侯红的复查结果,面带惊诧,说可以出院了。黄海波办完出院手续,拾掇拾掇正准备领着侯红下楼回家,突然觉得肚子一阵坠痛,忙去厕所,拉下一滩黑血,他想站起身,却晃了晃,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中医院肛肠专科,又住了一个肠癌病人,也是五十六床,叫黄海波。开水房提水的女人,叫侯红。

有一天,张大哥提一篮子柴鸡蛋来看黄海波。看着才出院的侯红跑前跑后,忙活不停地照料着黄海波,叹了一口气说,我算看明白了,夫妻其实才是这个世上最好的陪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