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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长津湖》以史诗级巨制的规模,再现了71年前抗美援朝的悲壮历史,上映第14天,票房已超44亿。沉浸式场景的体验,宏大叙事里的细节,家与国情感交融下的人物弧光,都令人难以忘怀。

印象最深刻的,是“冰雕连”的英雄群像。在零下40度的冰雪之中,一排排志愿军战士举着枪支,怒视着前方,没有一丝屈服,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坚守着阵地。

这也是真实战争中的令美军难以置信的一幕。

最终,连里129名战士牺牲,只剩下唯一的幸存者周全弟。

因严重冻伤而被截掉的四肢,成为周全弟一生的勋章,但同时,尸横遍野的战场带来的梦魇和伤痛,再也无法从他的生命中抹去。

“ 冰雕连”周全弟

正如作家保宁《战争哀歌》中写到的,“战争结束后,人们可以重建家园,可以恢复从前的生活,但是精神财产,那些崇高的东西一旦受到破坏,出现断层,就很难再恢复原貌了”。

在经历毁灭性的创伤后,如何才能义无反顾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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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保宁

同样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保宁,返回故乡越南后, 觉得自己 “虽生犹死”。

PTSD的折磨,让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难以消解的情绪,促使他写下了长篇小说《战争哀歌》。出版至今,已被译为20多种语言,4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阎连科赞誉“亚洲写作罕见之稀品”。

作品跳脱战争及民族主义本身,聚焦战争下的个体,充满了对人性的探讨和反思。

保宁用那些青春、美与伤痛的故事,让我们看到,被战争困住的每个普通人,如何在记忆和哀痛中,修复满目疮痍的内心,重新找回活着的意义。

《战争哀歌》(节选)

作者 | 保宁

我的心仍停留在过去的岁月,我是无法改变过去的,仿佛它就是我目前的生活。直觉总是让我感到往昔依然隐藏在某处,挥之不去。每天深夜,在睡梦中,我都隐约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在城市里石头子儿铺成的人行道上留下回音。

有时候只需闭上眼睛,我就会陷入往事,完全游离于现实之外。我其实极力要翻掉过去那一页,可是,记忆是那么鲜明,那么深刻,那么悲伤,那么痛苦,它们与我如影随形,总是在不经意间轻易地把我俘虏,将我带回昔日的战争现场。

过去的点点滴滴,即使是一些当时看起来很寻常、很零乱、很无趣的小事,如今似乎随时都会被记忆唤醒,日复一日,徒增伤感和无奈,使我如同生病一般难受。

不久以前,我又一次梦回招魂林。我清晰地看见了那条溪流,那泥泞的小路,那块空地,以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丛林入口。远远地,在西南方向,玉博瑞的四座苍翠山峰高耸入云。

在这静默的山水中,我的梦境如同一本大书被逐页翻开。

我仿佛重新回到了侦察排的那段岁月。那时的每一天,每一段记忆,每一个人,都清晰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一展现出来。最后的一个场景是在溪边,是即将撤离西原主战场北翼的那个下午,我们一起在小盛子的坟前集合。

“小盛子啊,你好好地在这里安息吧。我们要走了,要去另外一个战场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那个午后回响,当时我代表全营在同小盛子的魂灵告别,“在这地底深处,亲爱的战友,听听弟兄们跟你告别的话语吧。

永别了,亲爱的战友!你要当我们的见证人,要保佑我们完成跟敌人作战的任务。要好好地听着弟兄们的枪声如何为你报仇雪恨,我们未来一定会扭转乾坤 的……”

那晚,因了这些梦,我整夜泪眼蒙眬。一幕幕往事令我难过、伤心、呼吸不畅。

哦,我的岁月,我的时代,我年轻时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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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夜晚,我梦见了招魂林,梦见了阿和。她是北方人,故乡在海后,她是在被黑暗笼罩的1968年牺牲的,她当时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那 夜是 我头一次梦见阿和,在梦中听到她的声音。梦里迷雾重重,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她,心里对她充满爱意,充满深切的思念,甚至有种肌肤之亲的感觉。那种感觉,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未曾有过。与她并肩战斗的那会儿,情况危急,当时我惊慌害怕,被屈辱和无助感裹挟,甚至有一种被击败的绝望。

那一整夜我一直梦见自己在1968年的战争苦海里飘荡。醒来时,窗外已经天亮了,我还记得在醒来前一刻的梦中景象,那情景真让人惨不忍睹,伤心绝望:阿和跌倒在草地上,美国佬从她身后蜂拥而上,围了过来。

那帮家伙脱光了衣服,露出像猿猴般长长的汗毛。他们伸手去抓她,沉沉地压到她身上,咻咻地喘着粗气。

当我从可怕的梦魇中惊醒时,心还在怦怦直跳,紧张得就像在走钢丝;头上还冒着冷汗,身体冰凉;喉咙因吼叫过而隐隐作痛,双唇流血不止;睡袍的扣子被扯掉了,胸前还留着深深的抓 痕。

自打战场上归来,重新回到河内生活后,我一直无法摆脱过去,总是轻易地陷入回忆的泥沼,难以自拔。日复一日,漫漫长夜之后还是漫漫长夜。这种情形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有时候,大白天在繁华的闹市里,我都会突然迷失在幻梦中。一旦闻到街上的某种臭味,我就会想起腐烂的尸体,就仿佛又走到了那个被称为“炒人肉”的山坡。1972年腊月底,我军曾在那里浴血奋战。一场鏖战之后,山坡上堆满了数不清的断肢残 体。

有时候在人行道上走着,我忽然感受到浓厚的死亡气息,会下意识地用手捏住鼻子。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一定以为我是个疯 子。

偶尔半夜醒来,听到电扇转动的声音,我会误以为是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头顶嗡嗡作响,整个人会防卫性地蜷缩成一团,屏住呼吸以躲避“敌机”的强风和怒吼。

美机配合地面部队搜查越军

有 一回,我观看一部美国战争片,心情激动得难以遏制,尤其是看到美国大兵吼叫着投身到格斗场面中的那一幕时,我竟情不自禁地想要加入电视屏幕里的混战,加入那场血与火的较量里,加入那狂野的战斗中去。

那一刻,我麻木不仁、嗜杀成性,如同野兽一般凶残。我似乎沉浸在一种用枪和刺刀近身肉搏的野蛮快感中,心怦怦乱跳起来。瞪着楼梯口阴暗的角落,我仿佛看见身首不全的鬼魂,看见他们用手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

我就像在乘着一叶小舟逆流而上,航向过去的岁月。然而人生已经完全变了,我早已失去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因为眼前并没有什么新生活,没有什么新时代,更没有一线看到未来美好前程的希望。

反倒是过去那些惨烈的战斗经历给我安慰,成为我逃避无情现实的强大精神支柱。给我信心,让我燃起生活欲望的,不是对未来的幻想,而是回忆所产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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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 已 人到中年。

回想刚刚参军时我才17岁,10年战斗生涯后就27岁了;之后收尸队1年,等我彻底退伍回来已经28岁了。接着29岁、30岁……而过了这个冬天,我就要满40岁了。

年轻时的我曾经以为40岁是那么遥远,甚至都不能相信自己会活到这个岁数。如今,生活就像一阵风暴,裹挟着爱情和伤痛,从海角天涯呼呼地吹过来,吹过城市,吹过乡村,也吹老了我的人生。

越 经历战争,越能见证毁灭的力量吗?那种把一切变成灰烬的强大力量?但阿坚越发相信,战争其实不能完全毁灭任何西。

一切都还在那里,都还是原样。那些丑恶的不用说,那些美好的也都依然还在。他自己也没有变化,尽管很显然他已经完全 成 了另外一个人。他相信他的阿芳也是这样。总而言之,一切人,一切被战争改变的人,他们依然永远跟过去的他们是 一样  的。

无论战争有多么恐怖,多么残暴,多么耻辱,多么充满成见,多么泯灭人性,无论岁月怎样流转,时空如何变幻,他的阿芳永远青春永驻,她永远那么美,没有任何人可以企及。她就像刚刚沐浴过春雨的绿草一样清新,又像盛开的鲜花一般迷人。

她那么美,那么迷人,美到让人心痛。那是一种被损害的美,一种临危的美,一种缺陷美。

《前线来信》

多年以后,一个绝望的夜晚,他梦见自己的人生变成了一条河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漂向死亡,但是到了最后,垂死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听到多年前阿芳在黄昏中苦苦呼唤他的声音,那声音立刻唤醒了他。

初恋的呼唤声仿佛让他迈入幸福的人生,看到了光明的未来,那是他一度放弃的东西,但它们并没有消失,依然还在那里,在过去的道路上静候着他。

过去40年的人生里,充满回忆。回忆,无数的回忆依然在呼唤他,催促他踏上征程。过往的一切是无尽的,过往的一切永远忠诚,它关乎同学情、兄弟情、同志情,总之,关乎不灭的人之常情。

他永远无法忘记过去,那些灿烂时光犹如火把在熊熊燃烧。战争时期第一枚炸弹爆炸的时刻,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冒险,都曾令他心痛,但是那从孩提时代就萌发的爱情,也像灿烂的火光一样,一直照耀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