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快哉风
一、
我父亲是一个好酒的人。“无酒不欢”这个成语用在他身上简直再贴切不过,酒过三杯后,他黑亮的大眼睛里光芒四射,仿佛那一刻才是人生高潮。在他胃穿孔被切掉四分之三个胃后,还在偷偷喝。
他去世后,我去收拾房间,在床底下竟然发现齐齐码着十几瓶未开封的白酒,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他不喝孬酒,也不喝红酒和啤酒。
人生最大遗憾,酒还在,人没了。
《本草纲目》里有句戒语:“过饮不节,杀人倾刻。”父亲也有这个倾向,他本人身材中等,但力气大,长相也非凡,就像评书里说的“豹头环眼”,酒多了后一对大圆眼珠子一瞪,眉毛一梭简直要杀人。那时,山东电视台有个电视剧《武松》风靡全国,扮演武松的祝延平一亮相,厂里人个个都说:“这不老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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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班的厂是个著名的大型国企,千把号人,基本没人敢惹父亲。有一次新来的门卫不认识他,把他拦住问他是哪个车间的,他勃然大怒,推门走进传达室,贴着脸瞪起一对大眼睛,活生生把小门卫吓得退到墙壁。父亲哼了一声进了厂门,回头说了句:“记住了,我姓赵!”
北魏有个著名的勇将叫杨大眼,两军阵前旗鼓相望,杨大眼眼睛一瞪,对面士卒吓得连兵器都举不起来,同样拥有一双大眼的父亲没赶上古战场,浪费了好材料。
父亲不仅眼大,嗓门也大,说起话中气十足。90年代流行唱卡拉OK,他也迷过一阵子,但人家不去卡拉OK厅,也不去小公园,而是买了一整套音响话筒,非要在家里唱,还隔三差五邀几个老友来一起嚎。
苦了街坊邻居,每逢老赵家开“演唱会”,家家关门闭户,却没人敢说一句话。
这样扰民,活脱脱一个厂霸。
不过,父亲有他的原则,街坊邻居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无论是借钱、出力,只要人家开口他从不会拒绝,而且父亲对比自己年长的人,从来不动粗,他从小就告诫我“尊老”这两个字。相反,对于厂里毛头毛脚的年轻人,他从不惯着,他不善吵嘴,但乐于动手,经常咆哮如雷,手提一个大扳手把小年轻追得抱头鼠窜。
厂长劝他:“老赵,你还二十岁啊?怎么喜欢和小年轻斗气?”父亲回答:“我管他小年轻不小年轻,看不惯,我受不了这气!”  
父亲这体格这气性,没去当兵实在可惜。有次过年家里聚会,电视里在演狼牙山五壮士的纪录片,五个战士弹尽粮绝后集体跳崖,他突然一拍沙发:“草,五个孬种!”
举座皆惊,这么反动的话,也说得出口?
“干嘛要跳悬崖?”父亲振振有词说,“要是我,就和敌人拼到最后一口气!”姨夫说:“你没见子弹打光了吗,日本鬼子有枪,赤手空拳怎么拼?”父亲回答:“那又怎么样?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跳什么崖,他有枪就有枪,打死我就拉倒,打不死,我爬过去咬他一口也是好的!
这么有刚儿的话,大家都服了。我几个姨夫背后嘀咕,老赵不是一般人,是不是祖上有什么土匪基因啊?
我却知道,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祖上是浙江人,一个败落的大户人家。
我一直在纳闷,父亲这副异于常人的精气神是哪来的,后来捉摸到一点:吃。
父亲的早饭,说出来惊世骇俗:红烧五花肉拌饭,年年如此,天天如此。我活了四十年,硬是没见过第二人能吃得下如此油腻的早饭。至于鸡鸭鱼肉,家里条件不错,顿顿饭桌上至少两个大荤。父亲吃东西讲究,一般的肉菜还不吃,猪肉要吃五花肉,排骨要吃仔排,鱼要吃野生黑鱼,装菜的盘子碟子还要精致。
火爆脾气,精致讲究,如此矛盾的两面,却集中在父亲身上。
二、
父亲一辈子刚硬,只有对儿子例外,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慈爱。我小时候,父亲喜欢把我举起来往天上扔,再去接,然后哈哈大笑,母亲每次看到都生气,我们父子却乐此不疲。

不过,我要是干了坏事,他照揍不误,下手还不轻,眼珠子一瞪,拖过来按倒就揍屁股,揍我的时候他从来不废话,他闷声揍,我闷声挨揍。在他的熏陶下,我在上学期间也是学校一个不好惹的主,我们厂矿校校风剽悍,打架是男孩子的家常便饭。
父亲从没因我和同学打架而揍我,除非我吃败仗。
那次,我和同学打架,他的同桌、一个班上最瘦小的孩子用椅子腿砸在我头上,我当时有点懵,没还手。回家后糟了,头上的鼓包被父亲发现了,他勃然大怒,喝问我怎么回事——言下之意居然打架打输了。我说了实情,他不依不饶,当晚带着我,来到那个孩子的家,咚咚敲门。
我还记得那天出门突然下了小雨,我俩湿漉漉的很是狼狈,但父亲斗志昂扬。
那孩子的父亲开了门,先见到一对瞪得圆滚的大眼睛。都是一个厂的,大家都认识,父亲说了来意,意思是不是我儿子打不过你儿子,而是看你儿子瘦小没忍心打他,巴拉巴拉说了半天,人家父亲很客气说知道了,小孩打架没事没事。父亲说:“什么没事,我儿子头上鼓了个大包!我有点窝心,不行我们俩打一架!你家地方小,到外面去!”
替儿子出头,和家长雨中单挑,这事怎么看都比较剽悍,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事。人家当然没答应,再三道歉后父亲消了气。
回家路上,要经过一条坑坑洼洼的烂泥路,这条路有二十几米,没路灯,属于三不管的小路,我不小心踩到一个坑里,扭伤了脚踝,父亲大声咒骂了一声,把我背在身上。这个待遇,自从我上小学就没享受过了。泥泞路上,他背着我,隔着淋湿的衣服,父亲宽厚的背上传来阵阵温热,至今难忘。
父亲没打成架,儿子却扭了脚,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谁知道,隔了几天,他就做出一个震惊全场的举动。他自己掏钱买了十几板车黄沙水泥,还有一卡车碎石子,借了工具,一个人先铺石子后铺水泥,埋头苦干了半个月,硬是愚公移山一样,把那条人人埋怨却没人管的小路给修平了。
花了多少钱父亲没说,我只记得那段时间饭桌上的大荤,少了一样。
父亲修路时踌躇满志,但没啥人领情,因为他铺水泥时不让人过,招来抱怨声无数,不过,路修好后,倒是不少人夸他,他很是得意,每次回家都多喝几杯。
我总结,自费修路这事,不是父亲多有公益心,而纯粹出自他的性格:咽不下这口气。烂泥路敢伤了我儿子,我就平了它!
这条路,今天早已拓宽改造过了,我也早搬家了。前段时间,我特意带儿子去旧地走了一次,居然找到一小块父亲修的旧路遗迹,我让儿子从上面走了一次,跳了几下,儿子问我为什么,我说,你爷爷在天上会很高兴。
父亲只活到五十岁,按照他旺盛的生命力是不可思议的,纯粹是不节制的喝酒害了他。
父亲被医生判处死刑后,自己打了个自愿遗体捐赠的电话,说不要搞什么吹吹打打的丧事,把遗体一捐了事,还能有点用。母亲不同意,他一瞪眼,别看躺在病床上,那股杀气还是把母亲镇住了。我这个当儿子的,却没有意见,内心觉得父亲一生活得坦荡,死的也像个爷们。
母亲抱怨道:“以后让儿子到医学院去烧纸啊?”父亲的回答永远那么剽悍:“烧什么纸!清明节到我骨架前鞠个躬就行!”
可惜,父亲的遗体捐献后就没有了下文,多半是供学生解剖了,没有骨架子。家里只在小房间摆着一张照片,照片框里的父亲,梳着分头穿着西装,眯着眼微笑,温文尔雅,一点也不像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是母亲喜欢这张。
我记得清清楚楚。父亲走的那天上午,精神特别好,突然在病床上说中午想吃炒鳝丝。我答应一声,起身下楼就去菜场,父亲在后面粗声喊:“记得噢,笔管鳝!”笔管鳝是细如笔管的小黄鳝,肉质细嫩,用来烫、炒鳝丝最佳,是江浙人爱吃的一口。结果,我刚进菜场,母亲的电话来了,说父亲走了。我错过了父亲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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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只有四分之一胃的人,临终前还要吃黄鳝,还特意叮嘱要笔管鳝,父亲对生活品质的热爱,绝不会因为生病折损一点点。如果病魔是看得见的,父亲一定临死也会咬他一口。
我剽悍而短命的父亲啊,儿子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