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节假日，过年都会在店里待着，随叫随到24小时服务，之前有一个客户凌晨3点打电话让去接他们家猫咪，本来我以为他会陪着一起，结果刚到店，他就回去了，留我一个人在火化。
原本也不慌，但那地方不像城里灯火通明，而是荒郊野外，一开始恐惧没释放开，我想玩会手机转移一下注意力，没想到刷抖音推送的全是鬼故事，就害怕了，火开着又不能走，只得给朋友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来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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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今年的“冬天”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朋友圈里截图直逼哈尔滨、漠河的气温让人不由自主就打起了寒颤，刚下过雨的清晨，即使预告最低温度8℃，但对于不到8点就不得不出门的人来说，实际感受到的气温却还是要大打折扣，风吹来的瞬间，街道上全是紧紧衣领缩了缩脖子的人。
兰新鑫穿上了早已备好的羽绒服。
8点出门，是他在凌晨1点好不容易跟客户沟通后，对方能接受的最晚到达宠物火化地时间。兰新鑫的店在狄寨原上，从居住地开车上原不堵车最快的情况下36分钟左右，慢的时候一个多小时，这条路，“单子多时，一天至少3个来回。”
临近初冬的狄寨原，天灰蒙蒙的，一眼望去，像刚淘洗过青菜带有一点泥巴的池水，张口呼吸的当下，满嘴的白气喷薄而出，镇子上街道两边凡是冒着热气炖煮大锅的店，生意大都不错，清早就喝杂肝汤试图驱寒的人显然多了起来，兰新鑫也要了一碗。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昼夜颠倒，吃饭不规律是我们这行生活常态。”原本也没有打算吃饭，但微信上约好时间等到了现场半天不见人，再发消息却又失去回复的现状，让兰新鑫很是无奈，“不会又被放鸽子了吧。”
对着手机那头未曾见过面的顾客，兰新鑫不死心的又发了好几条语音消息，仍旧石沉大海。焦虑的他一只手心不在焉的挑着碗里的粉丝送到嘴里，一只手紧握着工作手机且死死盯着，手机震了。“嗐，吓我一跳，对方说他开车呢没看到消息，马上就到。”
不自觉长舒了一口气的兰新鑫从浅灰色连帽卫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烟头熄灭，猛砸一口，按到地上后，兰新鑫端起桌上剩余的杂肝汤一口喝完，“走！”
大片的樱桃地铺陈开来，望不到头，绿色的叶子灰不拉几没有精神，顺着窄窄仅供一车行的水泥乡道在快要抵达目的地时突然变成了土路，兰新鑫摇下车窗对后面开着路虎紧随其上的大哥喊了一声，像是安抚：“马上就到”。
下车后，大哥神色狐疑，面露不适，“你们什么地方啊？怎么这么远。”“哥，你放心，肯定有登记注册的，我们店美团大众都有，没有营业执照也上不去啊，殡葬店不像宠物店，肯定都会远离市区。”
搬到这里不过两个多月。“以前离主路挺近的，但也因为附近都是民居，所以老有人来找事投诉，他们都忌讳，房东实在没办法才让搬，这才找了别人不用的园子，离村子镇子都有点距离，清净是怪清净的，就是偶尔还是有点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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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新鑫是一名宠物殡葬师。
整理宠物遗体，入殓，火化，收集遗物，迎来送往是90后的他工作的日常。
如果初看这个人，你永远也不会把这样的工作内容与一个身高1米八几，烫着最潮离子烫，连帽卫衣黑色羽绒服，灰色工装裤，彩色帆布鞋的帅气大高个形象有机的结合在一起。
但细细接触之后，那双一笑就眯成月牙的眼睛还是能够传递出这个有点微胖的男孩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细腻又不被大多人理解的职业。
进这行不算很久的他从业很大原因是自己喜欢宠物，没做宠物殡葬前，兰新鑫吃的是设计的饭，大学学环艺，工作也顺理成章成了设计师。“我爸说早知道我干这个，就不供我上大学了，白花钱。”
即使到了现在，说起父母，兰新鑫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们一直不愿意给别人说我做这个，可能觉得怪丢人吧，有时我会在朋友圈发一些工作内容，亲戚不好直接问就去问他们，他们也遮遮掩掩，说我是帮别人宣传。”
但兰新鑫喜欢，推动他必须要做这件事有两个原因，一是设计到了瓶颈期的他很痛苦，二是一直对这行很感兴趣。“接收到宠物帮它清理干净后，我会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我觉得我很有价值，我做的事情也很有价值。”
然而直到真正从事，才发现不仅是工作节奏，就连遇到的人也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为猫咪祈福念经一夜的女明星，深陷调查但仍放不下自家狗狗的前政府官员，为宠物特意存丧葬费的老奶奶，被冻在冰箱好几天不知怎么处理的兔子……在兰新鑫的讲述里，被宠物链接起的人，善良，自私又或纯真被显现的一览无余。
运营到现在，至少服务了三百多只小动物的他捡拾起那些在记忆中遇到的琐碎仍旧心有感触。
一对把萨摩耶当孩子养的丁克夫妻，仅仅是和宠物告别就花了整整一天：“平常就是30分钟。但他们从早上9点一直待到晚上11点，全程在哭，不吃也不喝。劝了好久，后来终于下定决心说送，结果刚准备把狗狗往里推，女主人突然就扑上去，要不是眼疾手快把她拉住，她就烫伤了。”
“还有一个老奶奶，狗狗处理完之后，骨灰现在还在店里面寄存着，她说等她去世，她孩子会来联系我，把这个骨灰盒取出来，跟她的放一起。”
就是那些人跟动物之间弥足珍贵的关系让这个虽说看起来“五大三粗”，但内心又无比敏感细腻的男孩认定了这条“治愈别人也治愈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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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这行待久了，兰新鑫还是会发现，每个人其实都充满秘密，“透过动物，能看到很多复杂的人性”。
“我接触过一个司机，专门在政府给官员开车，去年帮着他领导来火化一只狗狗，那时候我俩瞎聊，他说单位查腐败，领导没办法亲自来，已经被叫到中央约谈去了，回不回来都说不好，但还是挂念这条狗，临走之前专门叮嘱要把狗安置好。”
“今年年初也是，有四个男士送来了一只阿拉斯加，非常大只，火化完需要两个小时。刚开始做清洁，有一位男士还有点难过。但当我把狗狗放进火化炉开始火化后，他们就坐在告别室打牌炸金花，打了三个多小时。”
“一个比较迷信的孕妇，一直问放宠物骨灰盒在家会不会破坏风水财气。还记得她当时拿宝宝的B超照片给我看，问像不像她家死去的猫，其实我看不出来的，那么小的照片，也没什么轮廓，我说不像，她就一直说一模一样，没办法，只能说像，她才饶过我。据她讲，那个猫咪是给她挡灾所以去世的，因为她请大师专门看过，大师说家里有三个小鬼，本来鬼要找她，结果猫咪帮了她。”
这些实实在在接触到的人会让这个小伙一直思考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生命，人和自然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与关系。某种程度上，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观察“人”，让这个工作从全新视角带给了兰新鑫更多特殊的体验。
“就拿炸金花那事来说，虽然一开始也不太能理解，但后来想想，参加人的葬礼也这样，刚到可能客套或者确实悲伤哭一下，然后遇到熟人开始聊天，最后再开心的吃喝。谁都害怕死亡，但面临死亡的时候，自己也会想办法释怀。”
养宠物的人与不养宠物的人有没有很明显本质的区别？关于这个问题，兰新鑫也回答不上来，只是他会觉得在与宠物共处的时间里，被那些小生灵毫无保留爱着的人，也更容易学会爱，被动物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也更容易学会承担。
很多人从宠物的离开里，第一次学会离别以及如何好好离别。
比如，一个为狗狗存丧葬费的阿姨。为狗狗存钱的念头，源于狗狗在8岁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阿姨意识到狗狗总有要走的一天，所以早早考虑到了善后问题，后来通过百度了解到有宠物殡葬，但那时，她以为这个可能跟人去世一样需要很多钱，是有钱人定制的专门服务。
因此从那会就开始存钱，每个月存几百，省吃俭用，还专门开了一张银行卡，后来一看，已经存了3万多。结果发现最后所有流程走完加上纪念品，花了不到1000块钱。
“这是个非常有人情味也很良心的行业，我也希望给大家普及这种观念，就是可以花不多的钱让我们的“朋友”有更体面的离开方式。”
失去的痛在一步步变得更加具体的时候，如何更好的接受和珍惜就成为了不得不学习的功课。
“有些客户家里的宠物都是孩子养的。走了之后，大人不敢给孩子说，瞒着小孩去撒谎，我觉得其实这是中国式父母教育的弊端，他们不会让孩子直面死亡。不应该这样的，哪怕有打击到小朋友，但他经历过，其实会一夜长大。生死的东西，谁都离不开，谁都逃不掉。我们不可能永远为孩子打造一个不离别的环境。”
兰新鑫回忆起朋友讲起家里老人去世，父母没有告诉而选择隐瞒的事情。“他说有被伤害到，因为没有好好告别整理内心的情绪，就会很后悔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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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2021年中国宠物增长行业白皮书》显示，2020年我国宠物数量达1.9亿只，同比增长3.1%。与此同时，我国每年约有300万只宠物会死亡。
宠物的离开是每个养宠物的人都要面临的问题，而如何处理宠物的遗体，显然宠物殡葬师们给了更好的解答。
比起随机抛弃或者自行掩埋因为有害病菌和细菌滋生产生的极大隐患而言，无公害的火化处理让宠物殡葬行业成为了很多人的选择。
“做这些事，大家心里很清楚，不是说安慰别人，就是安慰自己，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大量的需求让这个曾经看起来小众又不为人所知的圈子变得更精细了。
“拿骨灰寄存来说，一天一块钱，一年也就300多，有人一充就是好几年，也有少数客户会把骨灰做成纪念品，这些也有合作的厂家，骨灰可以拿去做成晶石，就跟古代高僧圆寂以后有舍利子道理是一样的。正常火化时，温度是800摄氏度，火化完后只有骨头，但把这些骨头再经过二次高温溶解，温度达到1500到2000摄氏度时，会晶化成透明结晶状的晶石，就可以做成小饰品。”
兰新鑫指着柜台上亮晶晶的钻石给我看，“最小的一颗2万起，大的十几万也有。”
我问真有人花这么多钱去做吗。“有啊，光我这一年，钻石就接了3单。”尽管听起来令人咂舌，但这些确实也都是让人们正视死亡，学会放下的路径。
“好多人来的时候哭的稀里哗啦，但把骨灰捧到手那一刻就释怀了。”
处理过好多些意外去世的宠物后，兰新鑫发现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周遭的人都会更懂得珍惜了。
“怎么去评判宠物的幸福或者一个合格的主人，绝对不是说它去世后为它做了多少，花了多钱，而是能在它在的时候，花了多少时间陪它，这看着简单，但很奢侈。”
2017年，宠物殡葬正式进入西安大众的视野。
而做了这么久后，兰新鑫坦言能够感受到在西安，大家观念的变化以及市场的流动，从多由自己主动宣传认真科普到最后客户们自己寻上门来。“是时代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带来的，人们获取信息渠道增多后，也愿意通过物质金钱的手段来寻求更多有可能性的选择。”
但无完整行业规范的市场，以及众多处于摸索阶段的人，还是让这个行业或多或少有了些许争议，看似处于法律灰色地带的宠物殡葬作为近年来被讨论的热点，一边享受着“宠物摆渡人”的赞美，另一边却也承受着“暴利行业”的谩骂。
兰新鑫也遇到过一个同行，“那时候机子检修，让他们帮忙处理几个单子，结果去现场才发现，对方把宠物送进炉子后就烧一半，黏的肉就拉出来了，拿火钳子把几根肋骨一掰，就说好了，结束后的骨灰一点点，我都惊呆了，那么大一条金毛怎么可能就只剩那么点骨灰。”
在暂无约束和监管的现实基础下：“做这行真的是个良心活。但是既然做了，首先，你要自己把自己约束起来。第二是你形成一个理念或信仰之后，才能把事情做好。”
大众点评上定位西安，搜索框里打上宠物二字，相关词条会多到一个页面都承载不完，不过大都是大众熟知的宠物医院、洗澡、美容、寄养、乐园等字样，当然，其中还属宠物店最多，搜索结果为3088个，与此相对应的48个宠物殡葬结果会在一众搜索栏里显得特别突兀。
而再更加细致的打开翻找后，便不难发现，即使标有48个相关链接，但真正把宠物殡葬作为主业经营的店家也不过一只手能数完的程度。
标价500-800一次的服务价格还是为这个行业的发展设置了不少门槛。
“西安现在做的比较好的也不过四家，毕竟是殡葬行业，有些人还是会忌讳。我们这些店所有加起来一年也就火化3000只宠物，但去世的远不止这个数字。”
本以为经营主体不多，但需求又不断上升的这个行业，在西安的市场会更大一些，但兰新鑫却说并不是如此：“虽然从事的机构少，但客户不多，跟人观念有关，北上广深市场会更大多，这些城市外来人口多，年轻奋斗的男女一个人在外打拼，很喜欢养宠物，所以我们也受人口年龄结构的影响。”
宠物殡葬师，一个听起来“荒唐”又奇怪的职业，应运而生的背后是那些想要好好告别的人。
鲜花，哀乐，一场小型追悼仪式正在举行。
那只从路虎大哥手里接到的法斗犬此时安静的躺在兰新鑫搭建的告别花床上一动不动，身上盖着金黄色的“往生毯”，兰新鑫在整理好法斗的“遗容”，叮嘱好可以写上祝福的话，或留个小纸条给这只可爱宠物后，悄悄退出了房间，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法斗的主人。
路虎大哥显然不愿意接受这些看似“繁琐”的仪式，不知是因为不想看、不忍看还是不能看，在给女主人说了一句“要写你写，我没什么说的”后，大哥拧身到院子里抽起了闷烟。
房间里传来了小声的啜泣。
半个小时的告别仪式结束了，兰新鑫抱着法斗走进了火化室。
作者 | 汤加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