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2021年5月28日是中国和奥地利建立外交关系50周年纪念日。

即日起,《欧洲时报》推出纪念中奥建交50周年系列报道,专访或邀请在中奥友好交往50年历史中的见证者们,讲述他们各自的经历,为我们还原这50年细浪冲沙的历史原貌。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张培豫,往来于两个世界的使者

Pei-Yu Chang,

Botschafterin zwischen zwei Welten

作者 法国 ”Médaille de la Ville de Paris” 勋章得主

张培豫博士

赶在《欧洲时报》纪念中奥建交50周年系列报道的最后阶段,分享我在2005年11月7日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指挥的一场音乐会,进行中奥文化交流的纪实,以及在奥地利的学习经历和指挥工作的点点滴滴。

本文曾以《我们走进金色大厅》为题,于2006年分别在《浦江纵横》、《音乐周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刊登。现在补充了一些内容,匆匆之间,有太多的细节未能一一详述,只能留待以后有机会再续。本文的标题源自 “Pei-Yu Chang, Botschafterin zwischen zwei Welten” 一文,见本文后记。

缘 起

我与奥地利的深刻缘分还要从我到维也纳学习指挥说起。当年的我是一位台湾乡村小学的音乐教师。我自幼学习钢琴,先后在台湾二所乡村小学任教。期间,我向往和追求童声合唱清纯、亮丽、充满生机的欧洲传统风格的音色,维也纳童声合唱便是我心目中的范例。于是我组建了乡村童声合唱团,这二支具有特质及高水平音乐表现力的童声合唱团先后三次夺得了全省比赛冠军,造成了轰动。当时我的指挥无师自通,三连冠启发了我,为了充实自己,追求音乐的更高境界,我辞去乡村小学音乐教师教职来到维也纳,报考世界著名的奥地利国立维也纳表演与艺术大学学习指挥。当时我没有受过指挥的正规训练,也不清楚“指挥”这一行业在欧洲是什么角色和意义,我只想提升和丰富自己的音乐学识和修养及作为音乐教师的能力,然而这个单纯的动机,却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轨迹。

初到维也纳,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学习德语和考前的一切准备。学习德语的过程非常的艰苦,我从零开始,每天到补习班上三小时的课,回来还要做三小时的作业。为了增强德语口语能力,我创造机会和人交谈,包括卖菜的小贩,超市的店员,学习的同学等,加上听广播,如此克服了重重困难,一年后我已经可以和人顺利的交流。

当年考国立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指挥系的要求非常严格,包括笔试和面试二道关口,笔试内容需首先在三小时内按曲式规则创作一首四声部 “众赞歌” ,德文 Choral 原意为旧的天主教会使用的多声部合唱素歌,及一首四声部赋格对位曲(这个环节在现在的指挥入学考试已经取消了)。我没有正式学习过作曲,为了通过指挥考试,刻苦旁听学习,当时的一位年轻的作曲教授非常的和蔼可亲,只要有问题或自己做出的练习,他都会帮忙修改和解答。就这样,我学习了传统的巴赫作曲曲式基础。在百忙之中还要练琴、读总谱、练习指挥、学习音乐理论,全力以赴地为考试做准备。

当年报考指挥的人数有来自世界各国的三百多人,大多数具有指挥专业基础。考试第一关的笔试需在密闭的教室进行三小时的作曲,结果公布,出乎意料地我通过了;接下来的面试是比较有信心的,包括现场指挥双钢琴,演奏一首贝多芬奏鸣曲难度的钢琴曲、视奏、视唱、音乐理论口试等。在重重考验之后,最后被教授们全票通过录取,在七位录取的学生中,我是唯一考入指挥系的女生,师从 Karl Österreicher 教授学习管弦乐指挥,合唱指挥教授,一位十分严苛的考官主动表示欢迎我在主修管弦乐指挥的同时,主修他的合唱指挥,从此我在维也纳开始了我的职业指挥之路,我至今非常感谢音乐学院教授们看重学生潜力的态度,使我有机会在维也纳探究古典音乐的奥秘和攀登巅峰。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指挥专业的成长和蜕变

我的管弦乐主修卡尔·奥地利教授(Prof. Karl Österreicher), 奥地利指挥家和音乐教育家,师承奥地利著名的奥地利指挥家汉斯·斯瓦洛夫斯基教授(Hans Swarowsky) 。卡尔·奥地利教授是一位十分谦虚和高尚人格特点的指挥家,他把自己的指挥生涯放在一旁而致力于青年指挥的培养。在他任教的年代是国立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指挥系的鼎盛时期,来自世界各地的指挥学子络绎不绝。他培养学生的特点是具备严谨而清晰的指挥技巧,并塑造了学生的灵活性和个性——不是按照他的模式,而是帮助培养了独立思考的勇气。教授对于我的专业经常给予鼓励及充分的肯定,在我大二的时候,在指挥系的音乐会上我被教授推举指挥海顿第二十号交响曲。在生活上也像亲人般地给予照顾。一件刻骨铭心的事在我大三期间发生了,我的父亲突然病故,家人为了不打搅我学习没有通知我,留下终生遗憾。教授得知以后,十分关心,经常在周末邀请我去他家共进晚餐,给我开导,排解我忧郁的心情,使我感到家人般地温暖。

在国立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五年刻骨铭心的学习,为我日后的专业道路铺下了扎实的基础。随着学习的深入,做一名职业指挥家成了我的梦想。我相信天赋,但是在学习上从不敢掉以轻心,所有的成果都是刻苦努力而得来,我有如一块海绵,不断地吸取音乐精髓。指挥的课程非常的繁重,除了钢琴、歌剧弹奏、总谱弹奏等十余门主修副修课程,最重头的是每周二次的乐队指挥实习和合唱团指挥实习。乐队指挥实习在国立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可说是世界上少有的特色,这需要大学提供很多的资源,然而大学在这方面给指挥学习者不遗余力地提供条件,反观在世界上很多其它的音乐学院都是以指挥双钢琴代替,这在效果上的区别是很大的。在乐队上担任的乐手都是大学各项乐器演奏的高材生。记得我在第一次上台指挥的时候,面对六、七十位演奏员,紧张的双腿发抖,拿指挥棒的手也在颤抖,话都说不出来。每位学生每次平均有二十分钟时间,需要练习排练和指挥,教授在旁进行指导。在上乐队之前,我们必须熟读总谱,教授并预先在教室让我们指挥双钢琴进行指导。就这样,一次次的积累了指挥的技巧和能力,以及几乎所有重要的古典和现代交响乐曲目。在合唱指挥的主修中也是如此情况,在每学期的班 级音乐会,我指挥了许多与交响乐队合作的大型合唱经典,例如 Anton Bruckner 安东 布鲁克纳的“e 小调弥撒”,Igor Strawinsky 伊戈尔 费奥多 罗维奇 斯特拉文斯基的“Les Noces 婚礼、弥撒曲”,Johanes Brams 约翰内 斯 勃拉姆斯的“Schiksalslied 命运之歌”等等;在歌剧弹奏中,每位指挥班 学生在毕业时都至少积累了十几部歌剧曲目,以上的课程都为以后的职业道路 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1989年、1990年我分别通过严格的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奥地利国家指挥家及合唱指挥家两个硕士文凭。在毕业音乐会,我被选出指挥捷克斯洛伐克交响乐团,演奏乐团擅长的曲目“莫尔岛河”,与这样优秀的专业乐团合作真是荣幸,音乐会十分的成功。另一位指挥班的教授,奥地利著名指挥家欧特玛 斯维特纳尔(Otmar Suitner),时任德意志柏林国家剧院艺术总监,在四年后仍然记得这场我与布拉迪斯拉发交响乐团的音乐会,并就此写了一封公开信:“在奥地利国立维也纳音乐大学的国家指挥家毕业考试中,我参与了中国女指挥的评审。当时我和其他教授有一致同样的观点,张培豫女士展现了极不寻常的天分及才华,以完美的指挥技巧及高超的音乐性诠释作品,是一个特殊的例证!当然作为一位女性指挥的道路是十分艰难的,我们生活在提倡女权主义的时代,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不应该有任何事阻碍她的发展!我對她寄予深切的祝福与诚挚的尊敬。“

教授们对与我是一位女性指挥有着担忧,但是当时的我在大学学习环境的呵护下,仍然浑然不觉得,这种男女不平等的待遇在指挥这一行业严重地存在,直到毕业以后开始在国际指挥职业圈里闯荡和竞争,终于强烈地感受到这种不平等待遇。然而信心、勇气及热爱指挥艺术的强大力量并未使我退缩,而是顽强地前行。

1989年6月在毕业音乐会指挥捷克斯洛伐克交响乐团

卡尔·奥地利教授(Prof. Karl Österreicher)和夫人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随着阅历和实际经验的累积,我逐渐地对指挥艺术的深奥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深刻的认知和体会,指挥是所有音乐项目中最难的行业,不只是性别的不平等。指挥与其他演奏家的区别在于:管弦乐队由不同人组成参与创作过程,指挥家通过其他个人的人格特征来实现她的意图,在诗歌、绘画和书法中,艺术家可以独立工作,实现自己的艺术构想和观点,在指挥方面却不同于上述艺术。指挥家Fritz Busch (1989-1951)弗里茨·布希指出指挥家、乐器演奏家和歌手之间存在本质区别:“指挥家的乐器及材料是活生生的人,而在其他情况下,他们所掌握的是没有生命的乐器或自己的喉咙,或多或少本能地加以掌控。它的隐患在于,相比与其他的乐器演奏家或歌唱家而言,指挥家难以被识别,当他使用错误手段驾驭乐队及诠释音乐,有如一位江湖庸医用了错误的医术。[…] 每个有才华的演奏家一旦选择了自己的乐器,就可以借用或购买乐器;对于指挥家来说,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Busch Fritz, Der Dirigent, 1961)。

伯恩斯坦说:“指挥家没有自己的乐器,他的乐器是整个管弦乐队,由一百多个人的乐器组成,每个乐器的演奏者都有自己意志和精湛的技艺,而指挥必须在这上面“演奏”,他必须让这些演奏者做到,用意志力有如在同一个乐器般地演奏。这需要大量的权威性,更不用说在这样一个团队中取得成功所必需的精神感应,但这只是开始。”(Bernstein Leonard, Freude an der Musik, 1963)。查理.明希Charles Münch 幽默而明确描述:“承载一百个音乐家意识的负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试想一下,如果突然奇迹般地,钢琴上的每个键都变成了活生生的神灵,钢琴演奏者会说些什么。Es ist keine leichte Last, das Bewusstsein von hundert Musikern zu tragen. Man stelle sich einen Augenblick vor, was ein Klavierspieler sagen würde, wenn plötzlich, durch ein Wunder, jede Taste seines Instruments ein lebendiges Wesen würde.“(Münch Charles, Ich bin Dirigent, 1956)。

指挥不仅仅是外在的表达、动作和语言,指挥的意图传达是一个非常间接的过程。因为指挥并不直接在他的乐器上演奏,而是必须通过管弦乐队音乐家的手间接地实现他的音乐感觉。这看似是指挥家在表现音乐艺术,但实际上,是在表达自己。指挥家必须先将音乐内化在自己的心里,然后通过有效的表达来实现他的音乐思想;并与生活经验相结合,用肢体语言、面部表情和精神气质来传达,使管弦乐队的演奏家们能够理解他的意图认。音乐家不是纯理性的知识分子,指挥家必须转向他们的感受,以便与他们一起渗透到演奏的精神中。这是一个与人的精神思想沟通的工作,而不仅是靠权力来体现和驾驭。这些指挥的特质并不能在课堂上学习到,每个人的性格特点不同,所遇到的情况也不同;为何同一首交响曲在不同的指挥家身上往往演绎出不同的音响和风格?这其中存在者奥秘之处。因此除了上课学习必要的指挥知识和技能以外,必须在实际经验上下功夫。

这些情况在我日后的职业指挥经历,及期间阅读的大量指挥书籍,包括许多指挥大师的专著中,都一一得到印证,这个思考也促使我在2016年在北京大学及2020年在国立维也纳音乐于表演艺术大学写下二个博士论文,其中有很详细及深入的体现。

我的另一位恩师是苏联指挥大师鲁道夫·鲍里索维奇·巴尔沙伊Rudolf Borissowitsch Barschai,我在1994年参加意大利托斯卡尼尼国际指挥大赛时认识他,他当时担任主审评委,在决赛之后,他主动来找我,给我很多的肯定和鼓励,并收我为他的弟子。他在推荐函中写道:“张培豫指挥具有高度的专业水平及无可限量的音乐才华。在她指挥乐团时有着巨大的音乐感召及精神传达力量,充满激情和活力,乐团在她指挥下发出丰富,灵活,极富弹性而光彩卓越的音响和音乐内涵。她不寻常的天赋才华﹐出色的专业能力,足以胜任一个歌剧院或交响乐团指挥。“ 巴尔沙伊大师有着高度的才华和正直高尚的人格品质,在与大师学习的七年时间里,专业上受益非常的多,在指挥事业上也给我实质上的鼓舞力量。每每思及恩师们,心怀无限感恩。

指挥大师Rudolf Borissowitsch Barschai 亲笔函

指挥大师鲁道夫·鲍里索维奇·巴尔沙伊Rudolf Borissowitsch Barschai 1994

在维也纳学习期间的故事经历不胜枚举,有学习的刻骨铭心的回忆,酸甜苦辣的蜕变的过程,其中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金色大厅听排练及音乐会的情景。

在金色的大厅的足迹

金色大厅这个对世界上爱乐者而言的神圣殿堂,对于我更是具有特殊意义。在维也纳学习指挥期间,我在金色大厅度过了所有的课余时间,现场聆听过无数世界优秀乐团的排练及音乐会,目睹当代所有世界级大师的风范,使我扩展了视野,探究了交响乐的奥秘,学习了世界一流乐团的音响风格和指挥大师们的风采神韵。在金色大厅听排练是我的必修功课,它使我学习到很多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近距离地观察大师和乐团音乐演绎的每一细节,是活生生的指挥学习教材。

金色大厅的排练一向是不对外开放,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像我一样能得天独厚地亲临了如此多的排练,也许是我当时的努力和渴望感动了管理音乐厅的人员,大部分的人均时常被拒之门外,而他们每次见到我却会注视半天然后说:女孩(德语Mädchen)进去吧!便开门让我偷偷地由站票区进去,我经常隐藏在站票区黑黑的大柱子后面听排练,有时站在二楼舞台上方柱子后面关注指挥,如此使我学到了许多课堂上学不到的实践经验。我至今仍深深地感谢那些音乐厅管理员对我的帮助。

我的脑中不断勾起一幕幕聆听大师排练及音乐会的回忆,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卡洛斯克莱伯的排练和音乐会。克莱伯是我最喜爱的指挥大师,他指挥的音乐会极少,而我有幸亲历了他在金色大厅指挥的所有音乐会包括1989及1992的两次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他在舞台上出现的一刻,我即完全地被他迷人的风采和醉人的音乐吸引,那种内心深处的共鸣使我为之陶醉痴迷。他指挥的一招一式,特别流畅和优雅,非常富有想象力,充满图像和智慧,但在必要时并不缺乏精确性。排练时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散发着生动自然纯真的气息。他指挥时的身体语言幅度有时较大,但却是那么地优雅,轻盈,豪放,风度翩翩而没有中丝毫的做作,当我日后攻读庄子并写下关于庄子与指挥艺术表达的关联时,读到了卡洛斯克莱伯是庄子的崇拜者时,恍然大悟为什么他的指挥如此地自然朴实充满生机,浑然天成,正如庄子所说:“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暖然似春“的真人境界。

1985年看大师卡拉扬排练莫扎特安魂曲也是印象十分的深刻。当时我是少数幸运得以观看排练者中的一位,因为现场有录像,所以我们必须着黑色服装。当卡拉扬出现在舞台右侧时,全体维也纳爱乐团员立刻起立致敬,这种能带给乐团如此庄严肃然的气氛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位大师所具备的。大师排练时背谱,双眼微闭,手臂轻动,乐队及合唱团响出深刻美妙而神圣的乐音。另一次对卡拉扬的记忆是1989年的新年音乐会,现场美伦美奂的感受难以用语言形容,他不时的露出笑容,比在视频上看到的更加的亲切和具有无比的艺术魅力。

此外,大师伯恩斯坦的排练及音乐会,色彩鲜明热力四散,那非凡的才华仿佛天上的乐神下凡,感染着每一位观众,我和几位同学激动感叹得只是连呼“太棒了”!1988和1990的七月和八月我有幸二度获得美国坦格乌德Tanglewood音乐节指挥奖“Fellowship”,前往Tanglewood深造,师事伯恩斯坦,近距离感受他的风采和魅力,有幸聆听了大师最后的教诲。伯恩斯坦于当年去世。

与大师伯恩斯坦于美国Tanglewood坦格乌特音乐节1990

美国Tanglewood音乐节

马泽尔、索尔蒂、朱里尼、梅塔、阿巴多、穆提、小泽征尔等各具风采,所指挥的音乐会均是经典而精彩绝伦。霍洛维兹等著名钢琴大师及小提琴大师,及世界上杰出乐团的精彩演奏,都让我在金色大厅里饱揽无遗。

回忆在金色大厅听音乐会,音乐会的坐票买不起,当然没有例外地总是买站票听,为了抢第一排位置,经常必须提早一个多小时持票在大门口排队,在音乐会开始前半小时,管理员一声令下,大家便用最快的速度往楼上站票区冲,抢到第一排的人需用手巾将一人宽的位置扎在前面栏栅上以保住自己的位置,由于此区地板是平面设计,所以后到者只能在人群脑袋中穿插着观看或索性坐在地板上听。然而金色大厅的站票优惠使得无数的爱乐学生得以享受到听世界级的音乐的机会,这在世界上的音乐厅或剧院是少见的。

金色大厅是维也纳爱乐交响乐团的排练场所,由于经常去听排练,认识了大部分的团员,我由这个世界最优秀之一乐团学到了太多东西,这个乐团就像是我的老师一样。所以当1991年该团首次访问台湾时我正好也在台,竟然兴奋地搭两小时车到桃园机场去迎接他们,一片赤子之心感动了所有团员,而我至今仍怀念自己当时的那份率真。

就这样,我认真地地听排练,听站票音乐会,除了在音乐风格上学习琢磨和长期的浸泡、耳濡目染。音乐也离不开生活的体验,我随时敏锐用心地感受奥地利的风土人情,这些都与维也纳爱乐乐团演绎的音色和风格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这对我日后对维也纳音乐风格和诠释诠释的把握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在我日后指挥许多的欧洲乐团演奏德奥曲目的乐评中,经常对我的风格诠释有相应的评价,使我佩服这些乐评人的敏锐观察和专业能力,在我指挥慕尼黑广播交响乐团的音乐会,及意大利音乐会的乐评中,有几段这样的评论:“张培豫的指挥积极有力而精准,精神很好的慕尼黑广播管弦乐队跟随她,在演奏很明亮强度的音响 Fortissimi,以及设置渐强的线条Cressendi和准确的重音Sforzandi,从不越过品味的界限,因为张培豫确保了这条音乐大河的流畅性。”--Bayrische Staatszeitung München, 9.10.1998;“…她的音乐情感和音乐精神的感觉,和对维也纳式的小提琴的风格的把握,应该是她在维也纳学习期间风格成熟的展现。”--Süddeutsche Zeitung, 5. Oktober 1998;“意大利托斯卡纳管弦乐团在张培豫的带领下以最大的专注、热情和表现力进行了演奏。在她的指挥下,贝多芬的第三钢琴协奏曲成为音乐会的高潮。充满活力,抒情表现力和幽默,指挥家张培豫将贝多芬音乐的丰富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Il Giornale della Toscana 2002。

当我看到这些评价时,不禁会心地一笑,对自己的学习成果的被认可感到欣慰。想起以前这一切仍历历在目,金色大厅给予我的真是太多太多!在这个厅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的足迹,许多抹不去的美好回忆,它有如我的上课教室,它造就了我,栽培了我。当时我曾梦想着有一天能登上这个指挥台指挥,20年后梦想成真,心里十分激动,百感交集。

登上金色大厅指挥台

2005年11月7日晚,维也纳金色大厅里像往常一样,在金碧辉煌灯光闪烁的舞台上,有一场即将演出的音乐会,但却是属于我们,也是属于全世界女指挥的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因为,我担任了当晚这场音乐会的指挥,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在此登场的女性指挥。音乐会前的当天下午,在我踏上金色大厅指挥台与东方民族交响乐团进行彩排的刹那,即深深感受到这被无数指挥大师站过的方寸之地的神圣、庄严,以及厚重的历史意义,内心非常的激动。在此留有无数大师的汗水及足印,隐隐可以嗅到前辈们艺术精华的芳香,耳边似乎也响起那美妙神秘的乐音。在我安排大提琴演奏员就绪的时候,看到了有如古董般,渗透着无数提琴大师汗水的木地板上被无以数计的大提琴支柱扎得密密麻麻的小孔,仿佛历代大师们的琴声也刻录在那些历史痕迹上。想当年我在维也纳学习期间参加了多年的维也纳青年合唱团,曾无数次的在金色大厅与多位指挥大师和许多交响乐团合作演出交响合唱经典,当时在此厅演唱的感受十分的神圣,而如今站在指挥台上的视角不同,踩着先人的足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崇高美和震撼;感受到大师们的精神典范,激发了我内心深处的音乐灵感。

这次我指挥的乐团是以秦胡为主要弦乐群的民族交响乐团,拉弦乐器经过翟志荣教授研制改造,以取代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的惯有编制,具有穿透力强的特点,加上圆号、大号、大提琴、低音提琴等交响乐团固有的铜管及低音弦乐器充实低音音响,使整体音响接近传统交响乐团音响而具有中国特色,达到“中国声,交响化”的浑圆融和效果。也因这个动机和目标,我决定接受西安音乐学院的邀请,放下在瑞士卢塞恩歌剧院的首席指挥工作,专程回国接下此任务,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尝试。这看似简单的目标实际上做起来难度很大,为了达到“中国声,交响化”的目标,需将演奏者的演奏方式和音乐风格做调整,实际上就必须从个人的演奏意识乃至演奏技巧上有根本上的改变。这完全是一种理念的灌输及意志力的主导,因为只有扭转了演奏者的大脑意识才能使意识支配演奏技巧,克服种种演奏上的困难。

训练这样的乐团,我首先要将传统民乐演奏的自由滑音、装饰音等尽量规范化,使演奏出来的声音线条平稳,继而改变演奏个性强的特性,在声部之间找到共鸣点,使其发出和谐透亮音色,产生特有的弦乐群感。接着调配秦胡与其他西洋乐器在乐队里的层次,使中西乐器相互平衡融合成一体,产生出交响乐的和声层次感。最重要的环节是,民乐器演奏的音准与西洋乐器相比之下更不易准确把握,在我们的曲目上全部是以西方作曲手法改编成交响乐形式,并且有好几首西方经典曲目,因此,我在音准的要求上特别严谨地把控,准确到位。

维也纳听众的水平我很清楚,因此我在乐团排练上一丝不苟,要求高质量的音乐,我耐心地在排练之余加班做个别辅导,踏踏实实地在每一位演奏员的每个音符上下功夫。由于在当时国内的乐团及演出团体到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的数量已经很频繁,在演出质量上也引起质疑,正如孙书柱参赞在《行进在路上》一文中所提到的,因此,作为一位严谨负责的专业指挥,我特别在演奏质量上严格把关,避免造成到金色大厅演出“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仅仅为了一个涂金的虚名”。

这个乐团是由教师和学生组成,主要首席声部均由优秀教师担任,西北人朴实耐劳,全体参加者的心都凝聚在一起,竭尽全力地配合。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理念适应过程,加上近三个月的集中排练,最后呈现出来的乐团音响是接近交响化的音响,使传统的民乐音响变成宽广大气而具震撼力和穿透力的交响音乐,带给观众们全新的中国民乐的感受,音乐会的主题是《华乐新韵》。

这场音乐会的全场录像是由金色大厅摄制组提供,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在二个月前,摄制组就通知我把总谱寄给他们,包括指挥本人的简介和录像资料他们也提前观看,摄像师需要提前依据总谱的指示进行摄像镜头安排,这样的专业精神真令人刮目相看,难怪他们拍出来的音乐会镜头十分的到位,音乐线条走到哪里,什么乐器是主奏,都清清楚楚地展现,不会出现镜头与声音不对位的现象。

当晚7时30分,我兴奋而从容自信地在观众们热烈的掌声中走上布满鲜花的舞台,抬头一看,那巍然耸立的金色管风琴上也插满有如新年音乐会时才有的鲜花,我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有如离开了凡尘,升华到了一种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我的心灵里充满了宁静祥和及幸福感。我就以这样的心情全神贯注地指挥出一篇篇心灵的乐章,一曲曲生命之歌,使它们散发出温馨,化成诚挚的爱心溶注在音符里。

随着第一支曲子唢呐协奏曲《沸腾的黄土地》终了,全场掌声雷动,接着大西北的豪放风情一曲曲如画般地展现出丝绸之路的漫长艰辛,大漠的风沙飞扬,杨贵妃“梦浴华清”娇艳妩媚的舞蹈和华丽的盛唐宫殿,兵马俑五千年历史的厚重,二泉映月的哀怨宁静意境,二胡协奏曲“曙光”以西北音乐风格诉说了人生艰苦奋斗的历程,节目还有男高音和女高音唱经典艺术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送你一朵玫瑰花”,歌剧茶花女中的“饮酒歌”。而其中尤为可喜的是,莫扎特的费加罗婚礼序曲的演奏效果,这个曲目在交响乐队的小提琴演奏上,由于节奏的快速和音准的要求,难度就非常大,而秦胡只有二条弦,竟然演奏得如此精准和巧妙,经过风格贴切的训练,最终展现出晶莹透剔、精炼愉悦的气质,快速音符在秦胡的演奏下也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透明利落。这样的曲目安排给予了奥国观众更高的认同度,每曲终了大厅里都响起一阵潮水般的掌声。

为了突出音乐的效果,这场音乐会,我们在着装上没有特别的改变,没有缤纷艳丽的服装,而是着传统演奏交响乐的黑色演出服,朴素而庄重。当晚金色大厅内座无虚席,中国常驻维也纳联合国办事处及其它国际组织代表团大使吴海龙先生,中国驻奥使馆代办梁建全,政务参赞黎一建,文化参赞贾建新,维也纳市市长代表维图赫女士,多国驻奥使节和奥地利侨团负责人等出席了音乐会。此次我们的演出由奥中文化交流协会主办,同时也得到了维也纳市政府,中国驻奥使馆的支持。音乐会由中国的冯力斌教授和维也纳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郭思乐主持,分别用中,德文向观众介绍了演奏曲目。吴海龙大使对音乐会做出了高度的评价,称“别开生面,耳目一新”,让奥地利人进一步了解了中国文化的魅力。

近两个小时的音乐会结束了,我们精彩的演奏博得了全场众多奥国观众和华人华侨的热烈掌声,经久不息,我七次出场谢幕,在观众的欢呼声中我又加演了两首安可曲之后,我向观众们挥手致意,突然由舞台上方传来一群中国观众持续的呐喊声音:“张培豫我爱你!”,我抬头向舞台右上方楼台的位置望去,一群华人正向我挥手,使我感到喜出望外,亲切而感动,这种观众的热情是我在金色大厅音乐会中少见的。

下面这个视频是现场演出的选段,在开头1分15秒及21分24秒到22分35秒处,可以清晰地听见观众的呐喊声“张培豫我爱你!”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视频
张培豫,往来于两个世界的使者

接着观众们涌上舞台让我签名,人群中我见到了十多年未见的老师和同学。我想起了我已故的指挥教授Karl Österreicher,若是他还在世,不知该有多么的欣慰!我在那所有指挥大师待过的指挥休息室接受了中央电视台的采访,我对着镜头说出了兴奋的心情和感受。

之后我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在我的生命中具有特殊意义的金色大厅。走出大门时,我一步一回头,心里想着,希望再回来指挥的日子不会太远。

初稿写于2005年音乐会之后

后 记

从1997年到2005年我一共运作了二次中国和欧洲的交响乐文化交流项目,一次是1997年策划及指挥上海广播交响乐团的法国、瑞士、意大利三国长达一个月的大型出访,另一次是指挥西安东方民族交响乐团的2005年的奥地利上奥州德蒙特市及维也纳金色大厅出访。2003年在瑞士卢塞恩歌剧院担任首席指挥期间,欧洲的 《Das Orchester》交响音乐杂志曾以“Pei-Yu Chang, Botschafterin zwischen zwei Welten 张培豫,往来于两个世界的使者” 一文介绍我的工作:

“梦回维也纳,缘系指挥情”,奥地利是一个艺术气息浓厚,文化资源丰富的国家,给学习者提供了优越的环境和条件。在这里我可以排除杂念地沉浸在学术的领域里,不断地提升自我,成长和锐变,除了在指挥专业上的建树以外,我在2020年六月,以特优奖(Auszeichnung)取得国立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的哲学博士(Doctor of Philosopy)学位。在这篇论文里,我以中国哲学文化和西方指挥及表演艺术为结合点写下了“指挥之道”一书 (我对道家哲学的研究来自于我在北京大学哲学系2012-2016攻读的第一个博士学位),希望继指挥之后在跨文化的学术的领域为文化交流贡献一己之力。

2021年10月6日于维也纳

往期纪念中奥建交50周年文章回顾

- THE END -

(以上内容来自《欧洲时报》中东欧版,转载请注明《维城》EuroNews)

上下滚动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