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10月15日是国际盲人节。世界卫生组织估计,全世界有盲人4000万到4500万人。而中国有1700万视障群体,其中全盲人数约800万,占世界盲人总数的20%。理论上而言,我们身边每80个人中就有一位是视障人士。

对于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盲人而言,信息技术的发展也许是时代赠与盲人的“礼物”。而随着智能技术在视觉领域的应用与发展,更多的技术创业者也希望能通过一个合理的商业解决方案实现在该领域的“掘金”。

作家毕飞宇在以盲人群体为题材的小说《推拿》中曾写道: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这样的局限,在所有生活都浓缩进一块手机屏幕的今天尤为明显。盲人的互联网生活是什么样子?商业科技又是否真正赋予了盲人“自由”?

撰 文 | 孙一迪

责 编 | 施 杨

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毕飞宇《推拿》

“你觉不觉得我们盲人的生活就像在坐牢?”北京盲协主席何川至今仍清晰记得20年前在一次交流活动中,听到这句话时的诧异与震惊。

“我们一直被教育要自强不息,很少反思自己的处境。过去盲人只能在方寸之间活动,不能独立出行,确实是像在坐牢。但如今,在我工作的这栋楼里,因为完善的无障碍设施和辅助技术,我能和同事们一样正常工作。我也可以和大家一样用微信、点外卖,所以经常会忘了自己是个盲人。” 从有记忆起就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何川认为,技术的发展是时代赠与盲人的“礼物”。

张日敢同样觉得技术提供给了盲人在这个时代做出更多选择的机会。他对世界最后的视觉记忆停留在高中,此后便进入了社会为盲人划定的范围——推拿店,但这不是他喜欢的生活。从13年开始,他先后尝试过开酒吧、淘宝店和旅行社。而近几年,随着移动端金融交易的日益便捷,他成为了一位理财师。他依然期待技术的发展能给盲人带来更多可能,“如果自动驾驶技术未来更完善的话,我也会很想要拥有一辆自己的汽车”。

中国有1700万视障群体,其中全盲人数约800万,占世界盲人总数的20%。理论上而言,我们身边每80个人中就有一位是视障人士。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却很少能在推拿店之外看到他们。盲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在一切都浓缩进手机屏幕的今天,他们的生活又发生了哪些变化?谁在为他们提供解决方案?而还有哪些问题依然等待被解决?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从0到0.9

乐乐今年27岁,从事着大众认为最适合盲人的工作——推拿。她的盲人生涯开始于15岁时的一场意外。视力丧失首先伴随的是生活空间的急剧萎缩,有超过半年的时间,她只生活在自己的房间之内。“去年,因为疫情很多人不能出门,但我周围认识的很多盲人朋友可能五年、十年都是这样度过的。”

半年后,她终于尝试走出房间,开始重新构建自己的生活。起初是依靠盲杖艰难探索,后来智能手机成为了她最好的助力。“我一般会在出门前用导插好路线。除了出行,休息的时候也喜欢用手机听书,唱唱歌。跟大家一样,基本上是手机不离手”。她是忠实的“果粉”,“不是因为虚荣什么的,就是因为真的好用”。

时间倒回2009 年 6 月 8 日,时任苹果全球营销高级副总裁的 Phil Schiller代替了史蒂夫乔布斯,主持了这一年度的WWDC(苹果全球开发者大会),彼时乔布斯刚刚完成肝脏移植手术,正在休假。

发布会进行到1小时51分54秒时,iPhone的辅助功能徽标出现在屏幕上——这是一个被沿用至今的图标,圆圈内一个火柴棍小人舒展着双臂与双腿。“我们也非常关心可访问性(Accessibility)”,Schille说,然后幻灯片切换到 iPhone的设置页面。在36 秒的时间里,Phil有些尴尬地谈到了旁白(Voice Over)、缩放、反转颜色等无障碍功能。然后就结束了,没有停顿、没有演示,也没有掌声。

但对视障群体而言,一切都改变了。在乔布斯宣称“Apple将重新发明手机”的两年后,iPhone向视障群体敞开了大门。搭载于iPhone3GS上的“旁白(Voice Over)”是一个语音辅助程序,通过语音朗读屏幕上所有可看到的文字,它帮助视障者实现了与屏幕的交互,开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

很难证明 2009 年第一部可以说话的 iPhone 和今天各个移动电子端的可访问性之间存在直接联系。但显然,苹果的创造性改变已经产生了影响。2020 年底,科技视频博主“六分超超” 在微博、知乎等平台上传了标题为《这才是iPhone 的最强功能,不接受反驳》的视频,介绍了iPhone的无障碍功能。截止2021 年5 月,该视频在微博上播放量达1,667 万,位居科技数码日榜第一名,并获得4.2 万次转发及近万条评论。(该条数据及描述引自埃森哲&信息无障碍协会《2021 企业数字包容实践与价值白皮书》)

美国皮尤中心和谷歌共同发起的全球智能手机普及情况调查显示,截止2020年,中国的智能手机渗透率(拥有及使用智能手机的人占国家人口之百分率)为63.4%,排名世界第8位。而根据2016年无障碍产品联盟发布的《中国互联网视障用户基本情况报告》显示,有高达92%的视障者都在使用智能手机。依靠手机上的读屏软件,他们能够熟练使用各种购物、社交和娱乐APP。

一加一残障公益集团的合伙人傅高山也是一位视障者,在他看来盲人对APP的需求除了某些依靠视觉的软件之外,和普通人是差不多的。“我们的第一大应用也是微信,普通人能做的事情,盲人也可以做,从这个角度上可以说技术给盲人带来了0~1的改变。但我认为其实是0~0.9,还存在0.1的进步空间,就是交互的问题。很多软件的交互对视障用户还不够友好。”

被忽略的需求

在2000年9月第54届联合国大会上,时任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亲手递交了关于世界行动纲领实施问题的进度报告,在此报告中提出了开展“信息无障碍”工作的建议。“信息无障碍”即任何人(无论是健全人还是残疾人,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平等的、方便地、无障碍地获取信息、利用信息。

去年疫情期间,老年人因无法使用健康码而造成各种不便的新闻屡屡引发关注,这也让信息无障碍问题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视障者在使用手机时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每位视障者对此都有话可讲。“滑块拖动验证码,对视障群体极不友好,我们很难准确找到滑块和应该滑动到的位置”,“人脸识别有时会要求目视前方、眨眼等,但我们很多视障伙伴的眼睛都是有一些问题,甚至还有失去眼睛的……”小米技术委员会“技术向善”议题的召集人朱汐曾组织过一次视障用户对产品经理的“吐槽大会”, “他们整整吐槽了两个小时,各种功能对视障群体有多不友好。如果不是视障用户直接出现在产品经理面前,他们可能很难意识到这个群体的需求,即便知道也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这是意识的问题。”

而在更广阔的消费领域,视障群体的需求也很难被看见。

完成于2016年的调查报告《中国互联网视障用户基本情况报告》用一些有趣的数据印证了这一点。受访样本中90%的视障者都能够依靠自主工作获得收入,且79%的视障者月收入在2000元到5000元之间,更有12%的视障者月收入在5000元以上。这一数据已远超当年国家统计局发布的全国全年人均可支配收入(23281元)。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图片来源:《中国互联网视障用户基本情况报告》2016)

与高收入水平不相匹配的,是视障群体在消费领域的相对保守。报告中提到,在受访样本中有合计78%的视障者每月的消费在千元及以下,仅有有5%的视障者每月消费会超过2000元。五年后,生活在北京的盲人按摩师乐乐也印证了这一数据的可信度。以她所在的店铺为例,推拿师们的平均无责任底薪在五千元左右,而月均花费却不足千元,“吃住都在店里,不外出的话是花不了什么钱的”。

盲人理财师张日敢对于视障群体的消费能力和消费观也有自己的观察。他认为,视障者在生活基础消费领域的需求与明眼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之所以会有低消费欲望的现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目前市场中缺乏切实符合视障者使用习惯和需求的产品。

以如今最具“吸金”潜力的游戏为例 ,我们圈里面也是有玩游戏的,但是他玩游戏的频率没有那么高,人数也不够多,因为很多游戏的信息无障碍配适并不好。且玩游戏的也很少花钱,皮肤什么的对我们也没有意义。“而作为更多延伸消费的基础,在“自由出行”问题难以获得理想解决方案的当下,也很难期待视障群体能在更多领域释放消费潜力。

“我们要的不多,只要看到我们就好”

虽然仍存在许多问题,但每一个接受采访的视障群体都毫不吝惜对技术的赞美,“技术只是改变了普通人的生活,但改变了盲人的命运”。而谈及到对未来技术的期待时,上海有人公益基金会理事、视障者蔡聪却坦言,期待与恐惧是并存的。

“我们现在的技术在越来越向着视觉中心化发展。无论是AR、VR,还是一些虚拟世界的探索。视障群体在期待更多可能性的同时,也担心被忘记和排除在外。我们常开玩笑得说,我们要的不多,只要看到我们就好”。

作为国民级的应用产品,腾讯 QQ 从2009年就开始关注到了这一需求。考虑到视障群体特殊的使用习惯,他们做出了“声纹”添加好友等极富创意的针对性创新,也利用表情无障碍、ocr 图片文字识别技术帮盲人朋友实现了“表情包自由”。

讯飞输入法开展无障碍优化的原因则多了一些意外,“最初并不是特意为视障群体研发的语音输入,但是因为这个功能对这一群体非常方便,所以吸引了很多视障用户”。在各个渠道都陆续收到反馈后,团队开始针对相关需求进行调研,并联络起了一批热心用户帮助团队完善优化。“科大讯飞输入法业务部总经理程坤认为”无障碍优化工作对讯飞自身而言也是一个非常大的技术沉淀”。但他也坦诚“无障碍需要从系统到手机厂商的生态全面配适优化,这不是一个独立APP能够完成的任务。”

对此,小米的无障碍团队也深有感触,在推动整个“米家“生态全面无障碍化的过程中,任何一个环节的问题都可能对整个交互体验产生影响。“重要的是,基础构建必须从意识层面做起,让每一个开发人员了解这一群体的存在与需求”。

从无可借鉴到成为全中国“最懂视障用户使用逻辑的工程师”,小米的无障碍工程师薛康认为,做无障碍不应只是抱着做慈善的心理,而应该倾听用户真正的需求,这也是小米“与用户交朋友”这一企业价值观的践行。用户选择并使用一款产品,除了因为功能满足需求,产品能传递的企业精神也是极大的影响因素。

(图片来源:《中国互联网视障用户基本情况报告》2016)

尽管已经有很多企业在做出尝试,但无障碍的全面推广仍存在很多问题。对少数群体应用产品的开发和设计如果仅从市场层面和投入产出的逻辑去思考,难免会陷入鸡生蛋和蛋生鸡的悖论——不做无障碍就没有残障用户,没有残障用户就没有必要做无障碍,这也是造成当前无障碍困境的主要原因之一。困于生存压力的小企业无法跨过ROI的桎梏;有能力的大厂也因业务纷繁而难以推进全面化的无障碍配适,只能从公益角度出发,在小尺度下做创新。

“南辕北辙”的商业逻辑

视障群体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产品?冲进这一赛道的厂商究又希望收获什么?

当前视障群体的需求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盲用辅具,二是通用产品的无障碍优化,尤其是在信息产品领域。

“好用的辅具都是国外的”,这是视障圈子里的共识。而国内盲用辅具市场的徘徊与停滞无疑与传统的统一采购、统一发放的模式有关。对传统的辅具厂商而言,打通政府采购渠道是比高投入研发更重要且更划算的事情。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而随着智能技术在视觉领域的应用与发展,更多的技术创业者也希望能通过一个合理的商业解决方案实现在该领域的“掘金”。傅高山每个月都会帮助很多智能技术厂商测试产品,创业者们往往在某项技术上是专业的,但他们忽视了残障本身也是一种“专业”。

“前两年很多做智能眼镜的,他认为盲人少两个眼睛,所以可以用一个双目摄像头来当做眼睛。当时,前后有三四家企业在做都是千万级的融资,但最后也不行。这里犯了很多的在残障专业领域的错误,比如交互占据耳朵在出行中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并不是所有的障碍都需要避让,如果有墙,盲人是很需要扶墙走的……”

在通用产品的无障碍化领域,“南辕北辙”的问题一样严重。

去年年底,工信部印发了《互联网应用适老化及无障碍改造专项行动方案》,要求158家网站及30个常用APP在2021年底之前完成无障碍改造,以助力老年人、残疾人等重点受益群体平等便捷地获取、使用互联网应用信息。

而从已推出的几个app的无障碍版本来看,多数改造成果都是推出一个独立于标准产品的“特殊版”。这在视障群体看来,并不是值得欣喜的信息。

一个无广告的“特别版”,也意味着功能的阉割和高昂成本导致的低更新频率。“设计师总是会问盲人需要什么,其实盲人的需求和普通人是一样的,我们想要的只是一个接入通用产品的接口。”这一功能的实现,从技术难度和成本而言也远低于特殊版本的开发。据《2021 企业数字包容实践与价值白皮书》调查显示,以互联网产品为例,50%的无障碍问题与“替代文本”相关,包括控件缺少标签、非文本内容(如图片)缺少替代文本、标签或文本表述不正确等。而这一问题在开发层面的解决,就只是“多一行代码”的事情。

(图片来源:《2021 企业数字包容实践与价值白皮书》)

傅高山有一个清单,里面有四十多项盲用产品的设计构想。基于作为视障群体的生活经验和技术出身的背景,他对自己的构想很有信心,但现实是他总是奔波在路上。“很多技术我们没有,只能去联络厂商合作,但是很难推。另外费用也是很大的问题,产品开模一次需要20万,太贵了”。基金会的同事总会戏称傅高山为“傅总”,每次针对盲用产品开会的结尾,大家都会嘱托“傅总,好好赚钱”。“不是我们要自己做,而是实在没办法只能自己做”。

蔡聪认为“这背后的原因还是在于大家仍然是觉得非视觉状态下的需求,是一个次一级的需求,不完美的需求。大家只追求技术如何能让你从看不见到看得见,却很少考虑视障者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如何去有尊严地生活。而我们需要的,无非是每一个人都希望的,能够自主决定自己生活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