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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越来越多的野生动物闯入我们的视线。

从黑龙江东北虎进村伤人,到“网红”云南大象北迁,再到生活在上海150多个小区的貉,甚至在深圳湾公园游泳的野猪,这一切,仅仅是偶然事件吗?

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研究员王放认为,这并不是偶然。野生动物与我们生活的距离正在快速缩短。就国内城市而言,野生动物的“城市化”仅仅是个开端。王放预测,未来,城市野生动物的数量将激增。

这个过程可不像童话故事描述的那样,人与野生动物和谐、美满地生活在一起。这之中,会伴随着矛盾、冲突及无奈。

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多样性是这个星球最美妙的特征之一,但同时,我们要为这种多样性做好准备。

以下是王放的口述。

当野猪、狐狸、郊狼等在大城市定居

去年,不到半个月时间,我们在上海超过150个小区发现了貉。对,就是“一丘之貉”的貉。

实际上,貉出没的小区,可能数量更多、分布更广——除了上海,苏州、杭州、武汉等城市也出现了貉。这些貉,可能白天在居民楼通风口、废弃下水道休息,晚上出来觅食。它们或许早就日日夜夜与我们生活在一起。

不只是貉,在深圳、南京等市区也发现了野猪的踪迹。还有豹猫,它们频繁地在江苏多个城市被发现。

这意味着,野生动物也在“城市化”,它们也在主动适应城市的生活。这个概念很有趣,但不新鲜。早在一百多年前,美洲黑熊、白尾鹿、浣熊,包括臭鼬等野生动物,就在美国的纽约、华盛顿这样的大城市“定居”了。今天的芝加哥,就生活着几千只郊狼。

狐狸五十多年前就住在欧洲的大城市,水獭在二十多年前也适应了新加坡的城市生活。

近五年来,不少野生动物在中国的大城市频繁现身。各个国家之所以会有时间上的差异,与其城市化进程息息相关。

我预测,不久的未来,中国大城市就会出现野生动物数量激增的现象。

这并不奇怪,我的一个基本判断是,对那些适应能力强的动物来说,城市是这个星球上最适合它们生活的地方之一。拿北京举例,燕山和太行山为这座城市阻挡了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也挡住了黄土高原的黄沙。这里有永定河、海河,还有辽阔的华北平原等。

几百万年前,当我们的祖先抵达这样的地方时,野生动物也生活在这里。野生动物并不是突然闯入城市的外来者。

当我们的城市进入快速建设阶段时,这些野生动物可能离开或消失了;而当城市化速度放缓,今天的城市都在建绿化带、社区公园、湿地时,一些野生动物又回到了城市。

像貉这种动物,它们原本生活在山地和丘陵。在野外,它们打不过豹猫、狐狸,更别提狼、虎这些大型食肉动物了。但在城市里,貉没有那么多“敌人”。

为了适应城市的生活,有意思的变化是,这些野生动物的攻击性会降低,甚至体形也会改变。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约五十年前进入英国大城市生活的狐狸,只用了四五十年体形就迅速变小。那些原本雄壮的狐狸“小伙子”变得更小巧了,“安能辨我是雌雄”。

进入城市生活的野猪,不光体形变小,脾气也更“温柔”了。它们不会贸然攻击人,遇到人也不会大惊小怪。这些改变恰恰说明了,这些看似脆弱的野生动物,适应能力有多强,生命力有多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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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不该给野生动物开门?

野生动物进入城市,绝不会像童话故事里那样美好、和谐。那种人类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的画面,更像一个“乌托邦”。很多时候,人类与野生动物的共存,充满着矛盾、冲突及无奈。

2012年,我在美国工作时,第一次体会到与野生动物共同生活的困扰与矛盾。

一天晚上,住处门口传来“咚咚咚咚”的声音。我过去一看,门口没有人。一低头,我才看见一只浣熊正在用它灵巧的爪子扒开门,努力把脑袋伸进门里。

我们几个人围过来时,它非但没有恐惧,反而一次一次顽强地往里挤,最终把大肥屁股挤了进来。当时,我的理智告诉自己:我是一个专业的野生动物研究人员,我不应该跟动物发生直接接触。但我的身体却非常诚实,忍不住冲到厨房,拿了猫粮和水给它。

第二天,我到办公室一问,才发现原来同事也有投喂浣熊的举动。随后,我跟同事们倡议集体停止投喂浣熊。但没想到,我们的行动已经晚了。

当这只出生不到半年的浣熊感受到人类那些高糖、高热量的食物多么诱人后,它无法拒绝。停止投喂后,它练就了飞檐走壁的本领,顺着高压线爬进我们的办公室,打翻垃圾桶,扒开冰箱。

两个星期之后,它还造成了办公室的停电,现场惨不忍睹。它沿着高压线爬进我们的办公室时,不幸触电身亡。

我不禁反思,如果第一次浣熊进门,我们坚决地拿起扫帚赶走它,也许它的命运就会不一样。这样的矛盾,在欧美或许每天都在发生。

那次经历,给了我一个教训。我意识到野生动物与人应该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它们应该保持自己的“野性”。

与野生动物保持安全距离,还因为不少野生动物体内携带的病毒,人类根本承受不住。比如,野生浣熊是狂犬病病毒的携带者之一,当你知道是这样的动物来家里敲门,你还会欢迎它吗?

人类与野生动物,保持多远的距离才是安全的呢?

所谓安全距离,也是动态变化的。拿貉来说,每年六七月,小貉还小,差不多四个月大。这个时间段,人们可能会在小区里撞到冒失的小貉。母貉出于保护小貉的心理,会比较紧张。我们认为,这个时候,人类与貉的距离应该尽可能拉大,能拉多大就拉多大。

貉的活动时间一般在晚上,遛狗的人可以把遛狗时间稍微提早一点,也不该让狗去钻灌木丛,尽量减少狗与貉的冲突。

到了冬、春季节,小貉长大了,它们不会那么冒失,也会主动躲避人,居民可以放松一点儿。

当一个小区的貉数量过多、与人们的距离过近时,人们适当改变自己的行为,也能明显发现貉数量的减少。

在上海,有些小区停止给貉投放猫粮、一楼不种植瓜果蔬菜,再加上对生活垃圾勤处理等措施,两个星期后,我们发现这些小区里貉的数量减少了。人与貉的冲突也因此变少了。

在这里,我还要强调一下数据管理的重要性。当我们通过一套生物多样性的监测网络,清楚地知道这个城市一共有多少只野生动物、它们分布在哪里,以及一个健康的生态系统能容纳多少野生动物时,我们才谈得上更好地管理它们。

一旦这些野生动物的数量超过生态系统的承受能力,或者出现紧急情况,我们就要采取措施,该抓捕的就得抓捕,该运走的就得运走。

美国一些大城市会通过发放狩猎证的方式,让公众参与野生动物的管理。每年会有600多万只白尾鹿被美国猎人合法地打掉,这种做法,是为了让整个生态系统维持平衡。

此外,欧美还有一些商业公司会依据法律来解决人跟野生动物的冲突。但即便管理了一百多年,在纽约,你仍能轻易看到道路上被汽车撞死的臭鼬。人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冲突,每天仍在纽约上演。

多样性,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既然野生动物与人类的冲突不可避免,为什么不把它们都赶出我们的城市呢?

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当人们纷纷猜测蝙蝠、蛇、巴西龟等野生动物可能是新冠病毒的中间宿主时,人类对野生动物的恐惧与不安会加剧。

于是,我们看到有些城市出动雾炮车或消毒车,频繁地喷洒土壤与草地,杀掉各种潜在的生物和微生物。

但这样的做法,从长期来看,对野生动物包括人类,危害要远大于功用。

在上海,在貉频繁出没的小区,我也会听到这样的抱怨声——把貉赶出去。

我非常理解这些抱怨者,这些声音应该被尊重。但同时,我们也要接受一个现实:我们几乎不可能把所有野生动物从城市里赶走。

生态系统的一个普遍规律是,一个地方只要有水、有食物,有能给野生动物提供庇护的场地,那它们就可能会在这里生活。

欧美国家的很多市民从小就知道,臭鼬会在他们家的汽车旁放屁;浣熊可能会进来偷家里的东西;负鼠可能会咬家里的狗、吓坏家里的猫;开车的时候,要小心冲过高速公路的白尾鹿,等等。他们对野生动物的容忍,也是出于一种无奈。

野生动物与人类长期共存,在这个过程中,既有惊喜,也有困扰与无奈。

就像在上海,貉之后,下一个排队进来的动物可能是松鼠,也许还会有野猪、刺猬等。未来,我们既会享有可爱的小松鼠、刺猬陪伴的惊喜,又会隐约担心它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传染源,进而担忧我们该如何管理它们。

所幸的是,国内一些政府部门、研究团队包括社会机构,看到了野生动物将与我们长期共存的未来,以及未来我们可能面临的挑战,他们正在积极寻求建立一套成熟的生物多样性管理措施。

毕竟,多样性,是这个世界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