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优美的旋律、清新的歌词,许多中国人能脱口而出的《小河淌水》,是来自云南普洱一带的民歌旋律,也让人们对云南地域文化充满着浓厚兴趣与情感。丰富而独到的地域风情、脍炙人口的音乐,也让《小河淌水》成为值得开掘的戏剧题材。在今年秋季举办的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汇演上,云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演出的歌剧《小河淌水》就以民歌旋律为基础,演绎了一个赶马哥与云南小妹凄美的爱情故事。该剧以大云南的视野来设置戏剧规定情境,展现出一个空灵、浪漫、神秘、唯美的艺术风格。

“和而不同、深情则一”,是笔者作为歌剧《小河淌水》编剧之一的创作思想起点,也是多年对云南一带深入采访、参与创作的深切感悟。云南既是地理环境多样、旅游资源极为丰富的人间胜境,更是多民族文化和谐共存、少数民族文化艺术极为丰富的人文宝地。在云南这块西南沃土上,有50多个少数民族生活的踪迹,千百年来,汉族与彝族、白族、傣族、哈尼族、佤族、景颇族、藏族、回族、纳西族、基诺族等百姓和睦相处、协调发展,构成文化多元、和谐多姿的人文生态。不同民族的劳动方式、生活习惯和审美文化差异很大,但深入云南,不难发现,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自然环境和社会现状温和相处,使得云南汉族和少数民族呈现出既多样又统一的生态面貌:这里的人少有戾气暴躁,多有轻声细语、厚道温存。中国古代文化追求的至高境界是“和而不同”,云南多民族的生存情状,正是“和而不同”的现实存在。在文化多元的基础上,山高路远的地理环境、淳朴厚道的个性,又容易诞生一个个深情感人的故事,民歌固然来源于此,戏剧也能从中生发开掘出许多题材。歌剧《小河淌水》就是选取了一个马帮时代常见不过的爱情悲剧故事。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歌剧《小河淌水》剧照。颜全毅 供图

歌剧《小河淌水》讲述了一个关于“爱的信任”的故事:茶马古道上的赶马哥乌里迷路了,为正在采摘“恋草”的月亮坡姑娘依湄歌声所吸引,二人走到了一起。暴雨突袭之际,乌里为救依湄失足摔下山崖,留在了月亮坡养伤。依湄用她纯洁的心灵和歌声抚慰着受伤的乌里,二人也在不断地接触中相知相爱,并立下了海誓山盟。此时,传来乌里父亲病重的消息,二人不得不分离。出于彼此的承诺与信任,乌里坚决要求服下一年为期发作的剧毒“恋草”,依湄用情歌送别了乌里,并偷偷将“恋草”的解药放入了乌里的行囊。乌里发现解药时,被依湄毫无保留的爱与信任所感动,决定丢掉解药,绝不辜负依湄!在约定的最后一天,众人狂欢之夜,乌里赶回了月亮坡。当一切仿佛在向完美靠拢时,依湄却倒在了乌里的怀里……在诀别之际,依湄唱出了一曲传世的情歌——《小河淌水》。

可以看出,歌剧《小河淌水》与一般戏剧的矛盾冲突有着很大不同,悲剧发生并非是善与恶、美与丑的争执冲突,却是以真善美为出发点引发的触动心灵的悲剧,无论是乌里还是依湄,对爱情都有着发自真心的信任。在月亮坡,许多赶马哥抛弃了这里的恋人一去不返,依湄的母亲就如此,因而在依湄陷入情网之时,要求乌里服下恋草,而依湄却坚信爱的基础是信任,宁可自己偷偷服下,不知实情的乌里,为了表达绝不辜负真情之心,毅然将解药扔在半途中,直到最后才恍然大悟。歌剧《小河淌水》是带有浪漫色彩的写意戏剧,无论是月亮坡的环境设置还是核心道具恋草花的介入,让戏剧具有了又神秘又遥远的色彩,但类似的故事,却普遍发生在云南这片红土地上,剧本取材并借鉴了著名作家白桦小说《一首情歌的来历》的一些情节,作家在云南有着多年的生活经历,他将神话传说与现实见闻结合起来,形成特色鲜明的叙事手法。歌剧《小河淌水》在小说基础上,进一步化实为虚,将民歌曲调的悠远与现代戏剧的浪漫时尚样式结合在一起,努力给观众呈现一个简单淳朴但值得回味的挚爱场景与故事。如同法国浪漫主义作家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所说:“戏剧应该是一面集中的镜子,它不仅不减弱原来的颜色和光彩,而且把它们集中起来、凝聚起来,把微光化为光明,把光明化为火光。”通过《小河淌水》表现的典型人物与爱情故事,把云南少数民族百姓淳朴深情的一面予以放大,也是对当今社会多变善变的情感观一种善意提醒。

云南少数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丰富性,让很多人都倍觉神秘,特别是一些婚恋习俗,与我们熟知的现代模式有着很大区别。因而,少数民族戏剧的创作,应尊重文化多元性,寻求深意不猎奇。创作者不应该把少数民族特有的文化现象当作一种猎奇对象进行放大,作为噱头吸引大众;更不能以文化一元观的视角来俯视甚至予以调侃嘲笑,这是现代创作者需要具备的价值底线。2013年,我应云南省花灯剧院邀请创作以摩梭族婚恋现象“走婚”为主题的花灯歌舞剧时,就秉承着“尊重、理解”的创作态度,通过戏剧去探求不同婚姻制度的特色,从而对今天人们婚恋态度进行反思。

很多人听到《走婚》这个题目,都认为这是一个很有戏的题材,实际上,这是一个有着相当难度的选材。2013年,我深入到泸沽湖畔,一点点触摸着神秘的摩梭文化留给这片土地的余温时,对剧院其他主创说,大家喜欢这个题材,是因为它具备了引人入胜的猎奇元素,神秘的母系氏族走婚制度以及眼前这遥远而美丽的摩梭村落,但是我们不是旅游剧目,要做就做一个不猎奇、不炫怪,努力寻找并触碰摩梭文化灵魂,做一个有质感的作品。

歌剧《小河淌水》剧照。颜全毅 供图

于是,我在摩梭作家诗歌、散文中寻找着摩梭人的信仰和情感,去体味在“斯布阿纳瓦”(灵魂栖息地)前虔诚叩首群体的心态,也去思索在遥远雪山下生存的母系村落,以及他们对于爱情与婚姻的独特认知。我想用戏剧笔墨勾勒这种婚姻制度独特性背后的文化特色存在,无疑在比较中会形成更加强烈的个性色彩。当听完导演孙晋昆给我讲述的他曾听过的一个摩梭姑娘和汉族马帮汉子的爱恨情仇故事,我觉得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戏剧载体,而故事牵扯到的仇杀、背叛,被我舍弃了,反而愿意用更接近常态的剧情去讲一个文化冲突的故事。当我听到编剧合作者、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马良华先生闲聊中谈到他岳父,走马帮时被劫匪砍头居然死里逃生的稀奇故事,我顿时找到戏剧高潮生发的合理构成。一个热情似火的摩梭姑娘达卓玛与一个马帮汉人大拉七,在走婚中获得真挚的爱情,然而,在命运捉弄中他们分散,更重要的是,不同的婚姻观和文化背景,使他们永远推不开同一扇门。我用这样的四句歌谣,作为全剧贯穿始终的主题曲:“该流走的,你想留也难留;该留下的,你想带也带不走。”这是来自摩梭民谣中对命运的某种领悟,我把它化为文化碰撞的必然结果。

当一个戏剧想呈现出文化碰撞的丰富元素,它就不像一般剧目有个圆满的结局,给出一个清晰答案,在创作中,我想努力隐藏起对某种文化的态度。道德评判在文化的多样性面前有时显得一厢情愿。《走婚》一剧放弃了戏曲惯有的封闭式结构,代之以开放性的结局,同时,不作出任何评判,或许会对观众带来解读的惶惑和谬反。但是,我坚持认为,文化的魅力就在于多样性,当我们触碰到来自遥远雪域的走婚制度时,又何必着急用习以惯之的心理去进行臧否。剧情的结尾,是汉族的马帮汉子,最后唱着歌离开这片土地,离开他心爱的姑娘,偶然交织的线条,最终在文化的差异面前自然平行分散。

歌剧《小河淌水》、花灯歌舞剧《走婚》都是云南少数民族婚恋题材的戏剧创作,通过两部作品的戏剧化呈现,表达的都是中国少数民族丰富多彩的情感世界以及人们对真挚爱情的向往和礼赞。“和而不同、深情则一”,这是云南少数民族爱情婚恋题材给予一个剧作者的内心领悟。

(作者颜全毅,系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主任、教授)(《中国民族教育》杂志2021年第10期)

作者:颜全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