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爸妈离婚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远在上海的我，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跟我爸的关系一直不好，虽然我觉得他算不上一个好男人，甚至觉得他配不上我妈，但是他爱我妈。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立刻发视频给我妈，她平静地讲诉了离婚的过程后，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间双手捧住脸，失声痛哭。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得如此悲恸。
她哭得累了，渐渐跟我讲起，她跟我爸的往事，那也是我第一次得知他们爱情的全貌。
原来，他们也曾那样相爱过。
02
我妈第一次见到我爸，是在校门口。
那时候，我妈在念师范学校，校门口的大树下总有几个流氓痞子对着进出的女生吹口哨，我爸就在其中。
最初，我妈并没有注意到他，每次都是低着头走得飞快。
因为我姥姥和姥爷都是高中老师，所以他们住在学校外的家属楼里，我妈每次都飞快地跑进家属院。她是那种典型的乖孩子，毕业前没想过恋爱，只埋头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
然而，有一天，班里一个成绩不好，几乎没跟她说过话的女同学，忽然递给她一只毛绒玩偶，是一只兔子，说是校门口那个眼睛小小的穿花衬衫的男生送她的。
我妈吓了一跳，在女生八卦的眼神里，明白了这个兔子的含义。
她的脸立刻红了，把兔子还给女生，“我不要！”
尽管，我妈没要那只兔子，但18岁的女生，依然充满了好奇心。放学的时候，她假装不经意地朝那几个男生看过去，眼睛小小的，穿花衬衫的男生，在人群里还挺扎眼，我妈一眼就看见他了。
他也正看着我妈，笑得满口白牙，一脸痞样儿。
他就是我爸，只是我妈不敢细看，飞快地跑了，后来每次出校门，她的余光都隐隐约约看见了我爸，也能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
然而，我妈太害羞了，加上有点近视，一个月过去都没能看清楚我爸的长相。
暑假之前，学校里传出一个流言，那个帮我爸给我妈送兔子的女生，跟门口有个混混怀了孩子，被学校开除了。
我姥姥特地警告我妈，毕业前不可以恋爱，恋爱对象一定要通过他们的审核才行。
我妈点头如捣蒜，脑海里却冒出了我爸模糊的脸来。
03
学校门口设了一个保安亭。
小混混们都不敢来了，我妈再也没见过我爸，其实她那时并不喜欢我爸，只是懵懂的对爱情的期待，有了一个落脚点。
然而这个落脚点就这样消失了。
接下来好久，我妈依然习惯地看一眼校门口，那棵大树底下空空如也。
暑假，我妈每天下午都去图书馆看书，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图书馆里看见我爸，而且他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后，看见我妈后，就随便拿了一本书走到了我妈旁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书。
我妈却紧张地手心都冒汗了，不敢往我爸那边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想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的眼睛确实很小，但是长长的，鼻子高高的，郭富城式的中分头，穿着条纹衫，黑色布裤，直到看见我爸手里的书后，忍不住扑哧笑了。
我爸一时没反应过来，看见我妈笑，再看手里的书，顿时尴尬地红了脸。他挠挠头，把书正过来，然后脸更红了。
居然是一本英语文学书，别说英语了，就连汉字他都认得不多。
我妈见他一脸窘迫，也不好再笑了，继续默默地看书，我爸就在旁边坐着。但我妈的心思却再也无法专心在书上了。
图书馆在二楼，窗口有一树晚开的石榴花，映着明朗的天空。
我妈看过去，像看到一片的晚霞。
这天开始，我妈几乎每天都能在图书馆看见我爸，我爸开始鼓起勇气跟我妈搭了话，比如问她一些生僻的字，或者一些成语。
起先，我妈不理他，后来也经不住他一直问，在图书馆里引起许多人侧目，我妈只能告诉他。
我爸虽然看起来像个混混，但说话声音很好听，尤其对我妈特别温柔。
我爸偶尔会带只雪糕来给我妈，偶尔也会捡一枚好看的叶子，还拿一个本子盘腿坐在地上，像模像样地学成语。
我妈看着他，阳光正好照在他肩上，他抬起头时，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我妈心里一慌，如小鹿乱撞。
八月开始，我爸忽然就没再去图书馆了，我妈就一直盯着楼梯口，心里一阵失落。
暑假最后一天，我妈在图书馆一直待到傍晚，我爸都没出现，我妈正要走的时候，我爸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我妈什么也没问，我爸就解释：“我去打工了，在理发店当学徒。“
说完，往我妈手里塞了一个书包，是当时很流行的那种学生包，我妈愣愣地看着我爸，那一刻，心里波澜壮阔。
我妈说，这个书包就是她跟我爸的定情信物。
因为从这个书包开始，我妈接受了我爸，两人开始偷偷交往，周末去我爸上班的店里剪头发，两人在镜子里眉目传情。
我妈问我爸，为什么喜欢她。
我爸说：“有天看着你从我面前跑过去，感觉你和所有女生都不一样，特别有气质……“
我妈笑得眼睛都弯了。
冬天，我妈给我爸织了围巾和手套，两人约在偏远的河边见面，没想到会遇见了那几个校门口的流氓，他们看见我爸，就过来打招呼了。
齐刷刷地叫我妈，嫂子。
我妈吓了一跳，连忙就要走，我爸却拉住她跟他们打招呼，还拉着我妈跟他们一起去吃夜宵，到了之后，之前帮我爸给我妈递礼物的那个女同学也来了。
之前，她跟其中一个叫大东的人怀了孩子，被开除后，就嫁给了大东，现在肚子已经很大了。她一过来就说，是我爸让她来的，怕我妈一个女孩子无聊。
我妈一听，心里暖暖的，没想到我爸还挺细心。
他们在一个小摊上喝酒，没想到跟别人起了冲突，很快就动起手来，我妈赶紧去拉我爸逃走，我爸却说，兄弟们上了，他不能不上。
我爸打架的时候，也不忘保护着我妈，正在他们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恰逢有警察来巡逻，然后，我妈和他们全都被带去了派出所。
我妈和我爸的地下恋情，也随之曝光了。
04
我妈从小就很乖，对父母言听计从，姥姥和姥爷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偷偷谈男朋友，还是跟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街头痞子。
姥爷摆出教导主任的姿态，把我爸数落的一无是处，说我妈谈恋爱不是不可以，但喜欢也要喜欢优秀的人。
我妈低着头说：“我觉得他很优秀啊。”
我姥爷是语文老师，说起话来有理有据：“他连正经工作都没有，你毕业了就可以做老师，你们的人生轨迹会完全不同，你们的思想也无法达到一致，现在是一腔热情，等热情耗尽了，你们怎么维持下去？“
我妈昂着头执拗地说，有爱情就够了。
我姥爷摇摇头，我姥姥又是一顿恨铁不成钢的痛骂。这件事，传到了我大舅的耳朵里，那时候我大舅混的不错，还当过兵。
他直接去找了我爸，要跟我爸单挑，输了就再也不能见我妈了。
我爸虽然经常打架，但跟我大舅比起来又瘦又矮，我大舅一下子就把我爸放倒在地，但我爸没有求饶，拼了命地打回去。
等我妈赶来的时候，我爸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
他大喊：“我不管，我就是喜欢她！我要娶她！”
这一架打完，我大舅也不说什么了，还站在了我爸这边，回去跟我姥姥姥爷说：“这妹夫我认了”
据说，大舅差点没被我姥姥揍一顿。
我妈一边给我爸上药，一边哭。我爸却很懊恼，他觉得在我妈面前丢人了。
我妈跟我爸的地下恋情，从此摆上了台面，班主任知道后，也来劝我妈，说她将来是有好前程的，别学坏了，嫁人也该嫁个像样的。
脾气一向温和的我妈，当场发了脾气，摔了班主任的搪瓷杯子。
“什么叫像样的？我就要嫁给他！”
我妈说到做到，第二年一毕业，就嫁给了我爸，我爸家里穷，彩礼给的少，没买三金，我姥爷心疼闺女，办了嫁妆不说，还悄悄给了我妈一笔私房钱。
新婚那晚，我爸抱着我妈，说简直像一场梦。
我妈看着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也觉得像一场梦，她曾经幻想过自己会嫁给医生，飞行员，或者军人，但绝没想过会嫁给一个只读了小学的街头混混。
不过，她觉得很满足。
05
婚后的日子，还挺美好的。
我妈在小学教语文，我爸觉得做理发店学徒没前途，又去饭店学厨师，下了班就骑摩托车去接我妈回家。
两人一起去河边，或者骑到乡下去兜风，晚上家里人都吃过饭了，我爸再去厨房，给我妈做他刚学的菜式。
人家都说，厨师回了家是不做饭的，但是我爸却很喜欢给我妈做饭。
因为我奶奶家离我妈的学校太远，我爸心疼我妈每天骑车太累，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跟我妈搬了过去。
两个人的生活，更加随心所欲，我妈饿了， 我爸半夜也二话不说起来给她煮饭。
用我妈的话来说，我爸什么都好，就是没定性，做什么都不长久，厨师还没正儿八经地学会，又打算去学修车，修车刚会了，他又没兴趣了，跟兄弟们去厂里打工。
结婚第三年，我妈怀孕了。
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我爸被哥们叫走了，我妈忽然提前破了羊水，在家里惊慌失措，四处找不到人，还是邻居帮她送去了医院。
我爸赶到医院时，我已经出生了，我妈为此跟我爸第一次吵架。
我妈委屈的要命，骂了我爸一句没良心，不让他看我。
没想到，我爸愣了一下竟然哭了，哭得像个傻子一样说：“对不起，生孩子是不是很痛？辛苦你了，老婆。”
我妈立刻心软了，把我交到我爸怀里，他手足无措地抱着我，像抱着什么世间珍宝，小心翼翼地样子，眼里都是柔光。
我妈一下子就原谅了他。
本以为有了我以后，我爸能稳定下来，没想到他还是老样子，经常换工作。我三岁的时候，我妈已经做了班主任了，我爸又去做了印刷工。
总是从头再来，而他却毫不厌倦，赚的钱也全都上交给我妈。
我妈也终于明白了我姥爷的话，她跟我爸无论是从职业，还是从思想上都有差距，我妈看的那些文学书，他一本都看不下去，他喜欢看武侠小说，她喜欢看电影，他说电影无聊。
我妈喜欢安稳，我爸喜欢新鲜。
但我妈总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有爱就能够填平所有的沟壑。
她爱我爸，我爸也爱她。
06
但是我从未理解他们的爱情。
从小到大，我对我爸的印象就特别不好，首先就是我遗传了他的小眼睛，从小到大都总被人嘲笑，一个女孩子眼睛太小，就跟漂亮无缘了。
还有，每当有人问我妈做什么工作的时候，我就会骄傲地说，老师。
但是问及我爸，我就沉默了。
他职业太多了，但没有一个安定的，我不知如何说起。
我妈温柔的像个大家闺秀，但我爸是个大嗓门，除了对我妈说话的时候，其他时间都是靠吼的，以至于他声音常年都有些沙哑。
我妈的朋友，基本都是学校的老师，都算有体面的工作，而我爸的朋友，可以说是狐朋狗友，打架斗殴，每个人都纹着花臂，虽然婚后我爸跟他们保持距离，但偶尔也会聚到家里来吃饭喝酒。
我问过，我妈为什么从来不反对，我妈说，我爸从小就这些朋友在一起，也没其他的朋友，如果都不让他们来往了，我爸也太可怜了。
我无法理解，只是觉得我爸跟我妈真的不登对。
但是，我爸看似粗犷，却偏偏是个秀恩爱狂，隔三差五就在朋友圈晒我妈的照片，写一些不知道网上哪里抄来的酸句子，假装文艺。
有时候，还幼稚地拿我妈的手机发自己的自拍照，我妈讲课会喉咙疼，我们家里永远泡着润喉茶，我爸爱吃肉，我妈爱吃素，但只要他下厨，基本都是素菜。
尽管如此，我以后也绝对不会找我爸这样的男人。
人家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
而我，却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我爸对我基本没什么耐心，甚至可以谈得上冷淡，有时候我犯了错，他还会凶我，我觉得很受伤。
所以，等到我青春期之后，我跟他基本上就不太说话了。
我上大学之后，基本也只跟我妈联系，大三那年，我妈忽然告诉我，我爸被抓了。
自然是因为那帮朋友，一群四十来岁的人喝了酒打人，却叫我爸开车去接他们，我爸并不了解情况就去了。
结果就是，一起被带去了派出所，因为对方伤势严重，性命垂危，我爸也连带着和他那帮朋友一起被拘留了15天，留下了案底。
而我妈那时候正要升职，背调不过关没能升上去，我妈特别伤心，但也没怪我爸。
反倒是我爸心虚，安宁了很长一段时间，说以后尽量不跟他们再往来了。
我妈很开心，给他介绍的朋友，可他全都聊到不起去。人家聊艺术，他聊钓鱼，人家聊文学，他聊打牌。
总之在我眼里，我爸除了对我妈好之外，算得上一无是处。
07
只是我没想到，这次离婚，竟然是我爸提的。
因为我爸又出了事，他给一个关系很好的兄弟做担保，结果对方欠了一大笔钱跑路了，讨债人找上门。他为了不连累我妈，才提出了离婚。
我妈知道后，整个人都愣住了，然后哭了，哭得昏天暗地。
因为那笔钱，她跟我爸根本不可能还上，我爸铁了心要离婚，说不管怎么样，都要离。
我妈虽然知道我爸的用意，但也怪他惹祸上身，一气之下就跟我爸去办了离婚，我爸当天就搬了出去。
我妈站在空荡的客厅里，好久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我安慰了我妈好一会儿，我妈才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天，我妈又打电话给我，说在书房里，发现了我爸的婚戒，那是他们结婚第二年，我爸补偿给她的婚戒，他们一人一只。
然后，她说，她打算把房子卖了给我爸还债，再找个律师帮我爸起诉债务人。
但是，我爸连我妈的电话都没接。
“我担心你爸，我担心他一时想不开……“我妈呜咽地哭起来。
我眉头一跳，立刻打电话给我爸，他也同样没接，发了无数条语音视频也没接。
接下来整整三个月，我爸都杳无音讯，我妈早就迫不及待地报了警，警察查了监控，发现他一个人去了火车站。
我妈猜测，我爸应该是去找那个债务人了。
我妈担心我爸遭遇不测，夜夜失眠，三个月瘦脱了相，我也跟着难过。从前，我总觉得他不爱我，可仔细想来他只是不算我期待的那种完美父亲，他虽然打架斗殴，让我们这个家风雨飘摇，但也因为他，这个世界上才有了我。
因为对我爸的不满意，也忽略了他的好处。
比如他做饭很好吃，比如他会剪头发，比如他很护短，我念小学的时候被同学用铅笔扎破了手心，第二天他就把那个同学拦在巷子里，在同样的位置扎了下去，比如，其实我很多同学都说过，羡慕我有个什么都会的爸爸，等等诸如此类。
我妈失眠，我就陪我妈聊天，我妈就跟我说她和我爸从前的事情。
总是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
我爸，是一个月后回来的，还把债务人也带回来了，只要找得到债务人，那担保人就不需要负责了。
债务人是我爸认识多年的朋友，见到我妈后，低着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我爸讲起他这四个月找债务人的经历，讲得龙飞凤舞，似乎全然忘了，他跟我妈已经离婚了。
我妈委屈地直掉眼泪，转身进了房间，我爸呆了呆立刻跟了进去。
我往里面看，只见我爸从后面抱住了我妈。
我妈什么也没说，我爸说：“对不起，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离婚我只是担心他们找你麻烦，我才不会真的想跟你离婚。“
我妈说：“反正都离了。”
我爸说：“离了也可以再结呀，反正我这辈子都是你的。这四个月我也想清楚了，你为我承受了太多，以后我会安稳下来，好好工作，给咱们女儿准备嫁妆。“
我妈哼了一声，却问：“婚戒为什么放家里？吓死我了，以为你想不开……“
我爸说：“这不是怕丢了吗？我怎么会想不开，我还没陪你到老呢……”
08
我听着实在肉麻，只好走了出去。
我站在楼下，六月的阳光从树枝间漏下来，落下满地斑驳，我想起我妈讲的那些跟我爸的往事，忽然理解了她当初为什么死活要嫁给我爸了。
因为爱，这种只有当事人感受过才能明白的爱。
也唯有爱，才能抵挡生活中一切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