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 医院奇闻录》,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一条笔直的线。

一下,两下。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十指交叠,对准老人的胸口,机械地重复按压动作。胸腔内并无跳动反应。

心脏的疾病就是这样,跳动之间,转瞬生死。

一个人想要活到100岁,心脏大概得跳动40亿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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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说不准,哪一下它突然就不跳了。

我穿着心内科的白大褂,平均一周签下3封病危通知书,每72小时就有一位病人去世。这自然是每位医生不愿看到的,但也是自然规律。

不同的是,大多数人其实都能有一个最后的选择。有人选择在家中永远沉睡,有人选择在急救台上逝去,还有别的……

此刻,我仍然弯腰进行着胸外按压,老人家的胸口已经冰凉。

视线里,哭泣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人影都是模糊的色块,只有心跳监护仪上的那条直线依旧不变。

心内科的我,对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直线再熟悉不过。

只是整整4天间,经历过我的那3位病人,这条直线在我眼里不一样了。

在变成一条直线之前,他们都做了最后的抉择。

心内科的病房走廊有20多米长,一个紧急病患被架上推车,拉进电梯的时间大概是30秒。

确切的说,这是我们与死神的赛道。

第一个病人,住在“赛道”的最后一间。

他看似看淡生死,不过我觉得他是在“扛着”,是个“扛爷”。一年前扛爷就被查出心肌梗死,回家照样烟酒不误。现在送过来胸痛了一天,不肯抽血,也不做手术,就是默默地“扛”。

更让我头疼的是,压根找不到扛爷的直系亲属。

而走道另一边的尽头,距离出口最近的位置,住了个臭脾气的何老伯,日常活动是逮着护士骂。他女儿脾气更差,只要见父亲不听医嘱,她就开始大声呵斥。我们的走廊常常充满着这对父女的吵嚷声。

最后一位病人王婆,住在走廊稍中间的病房,她总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身上的病号服洗得泛白,好像随时要出院的样子。而且她很爱笑,一个人也笑盈盈的,是个“笑婆婆”。她的病床正好靠着窗边,往外远瞭就是普通人生活的城市,也不知道能否看到她的家。

扛爷、何伯,还有“笑婆婆”,这三位病人都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他们的心跳随时可能变成一条直线。

病情进展到这个程度,我除了根据病患的选择,做出相对应的措施以外,帮上的已经很少了。有些意外地,这时我更多地开始暗暗观察三位病人的“最后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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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中,最先做出选择的,是“笑婆婆”。

王婆来的第一天,我正在值班室处理病例,空荡荡的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主任跟我打了个招呼,直奔抢救病房。

被抢救的人就是王婆,后来她转移到科室病房,每次我去看她,护士给她换药打针,她都笑眯眯地说谢谢,还提醒我们“要好好吃饭”。

王婆的家人始终都陪伴在身边,除了护工以外,床头还围着一大帮子人跟她说话。而我每次经过走廊尽头的房间,都只能看到孤零零的扛爷,只有一个护工陪着他。

有亲人的照顾,王婆每天都精精神神的,身上的病号服洗了又洗,透着一股泡沫的味道。

眼前王婆一家子异常和谐,但我心里清楚,王婆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当天下午,她完全喘不过气,血压计上的指数不断攀升,经过吗啡镇静等抢救,她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我赶过去时,王婆正攥着女儿的手,在病床上不停扭动。慌乱中她一把扯掉输氧的面罩,微弱的呢喃传来,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话——

“我不行了,带我回去.....”

王婆的女儿拉着母亲的手,两只眼睛看着我。

我一边抢救,一边和家属解释了病情:王婆随时可能病情恶化,甚至死亡。如果到了最后一步,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插管抢救、转ICU。第二,送回家里,再多看一眼。

鸦雀无声,现在轮到我看着王婆的女儿了。

有时候,不光是病人在抉择,病人家属也会有自己的倾向。

可这个决定谁也没法轻易说出口。

主任认真地翻着王婆的病历,扭过身和家属耐心地讲解,讨论的声音很小,家属们不住地点头。

“还是要尊重老人家的意见。”主任朝病房里望了一眼,缓缓合上病历。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趁王婆意志能保持清醒的时候,让她自己做主。

家属点了点头,同意了。

我有些不理解,等王婆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还是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真的要那么急吗。

趁着众人讨论,我走到王婆的床前,她的女儿起身冲我点了点头。老太太安详地坐在病床上,女儿往她腰后面塞了一个枕头。

一切都很安静,除了心电监护仪不时发出滴滴的警报声。

王婆的眼睛慢慢眨了一下,看得出精神有点疲惫,但整个人还像之前一样,慈祥平和。

“医生,谢谢你啦,这几天多得你的照顾。”王婆笑着对我说。她的眼神平静,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多次抢救的病患。

“王婆,为什么要回家呀,想家啦?”

王婆慢条斯理地说:“人老啦,要回家啦,咳咳咳......”话被咳嗽打断,她的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告诉我,自己是乡下人。吃那片土里的庄稼,现在要回到那片土里。

走出病房,主任跟我交代,“这是我好兄弟的妈妈,你帮他们叫辆车,给她办出院吧。”

医院的救护车一般不送病人回家,接这种活的都是一些“黑车”。费用往往非常贵,遇到那些很危重的患者,他们还会狮子大开口。

车到了,是白色的,后厢很长,足够放下一个人。

我给王婆测了最后一次血压,拆掉了心电监护,拔除了尿管,跟家属合力,把她挪上了一个小车床。

王婆做出了最后的选择,我也做了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她们想她妈死,没良心”。王婆的护工突然没了工作,在病房外面嚷嚷。

王婆只是回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啊,医生。”

没有那些线路和仪器的束缚,老人家显得轻松许多。她坐在车床上挥手向我道别,露出一排牙,中间还掉了几颗,两颊红扑扑的,笑得安详。

我定定地看着,她的笑一直留在脸上,没有变过。

王婆走后,我负责的病人还剩下两个——走廊入口的臭脾气何伯,另一头的扛爷。

与何伯整日在病房吵闹不同,扛爷在走廊尽头总是很安静,每次我路过他的房间,这种安静都让我心慌。

入院两天了,扛爷的家人还是没有露面。我急得焦头烂额,最坏的结果随时都可能发生,可他的病危通知、抢救同意书上,一个家属签名都没有。

走进病房,扛爷正一个人在床上愣愣地坐着,见我进来,咧着嘴憨憨地冲我笑。

扛爷也爱笑,不过很少说话。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是护士推着他在走廊里快速穿行,这老头坐在车床上,看到穿白大褂的就憨笑着。

我叮嘱他不要下床活动,不舒服马上按铃。

扛爷患了心肌梗死,说不准哪一下心脏就会停。

“医生,我好啦!没事啦!”只要胸口不痛,他就是这副乐呵呵的样子。

我伸手扶他过床,刚一靠近,就闻到他身上怪异的味道,酒精、汗臭,可能还有排泄物。

扛爷太沉了,他的左半身好像吃不住劲,眼看着要从床上掉下来。我一个箭步,稳稳地接住,脸贴上了他油腻腻的外套。

“我、我的手、手废废的”老头含糊地咕哝着,费劲地吐出一句话。

这是他多年前中风留下的后遗症。

这时再仔细打量扛爷,60多岁,头发白了一半,油腻腻的堆在耳后。大冬天的,身上只披了一件皱巴巴的黑色外套,下身是一条秋裤,上面还带着不明液体干了的痕迹。

邋里邋遢,也没见到老婆孩子,我第一次见扛爷的时候,还以为他就是个单身汉。

结果一问他,老婆跟人跑了,大儿子在外边打工,小儿子还在上大学。我猜想到了他为什么那么扛着,那么安静了。

现在,扛爷呆在走廊深处的这间病房,已经孤零零躺了48小时。

我不知道,留给他做选择的时间还有多少。

对这些危重患者来说,药物和设备只是辅助,自身的意愿和家人的态度,有时会决定命运最后的走向。扛爷需要有一个人来帮他做选择。

打头第一间病房里,何伯的情况稍微让我安慰一点,至少他女儿还陪在身边,互相拌嘴。

何伯从住进来就是我们科室的“重点关照对象”。他脾气很臭,又是风湿性心脏病的老病号,“病龄”比我的工龄还长。

第一次见何伯,护士正在给他换针水,他自顾自地叫嚷,“木头脑袋!叫了这么久都不来!”

每次症状稍微缓解了一点,他就坐不定了,走廊、病房到处乱走,边走边嚷嚷:“我要出院!”

能“治”他的,只有脾气更倔的女儿。

何伯病了十几年,女儿就照顾了十几年。我们的办公室,她一天能来十几趟。

“你爸爸这种情况,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要有准备。”

今年何伯的情况急转直下,上半年就住了三次院,中间的间隔越来越短。

像扛爷一样,留给何伯做出选择的时间,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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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扛爷心跳过快!”一个护士冲进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我应声冲向走廊的尽头。

只见扛爷瘫在病床上,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双眼上翻,面色暗了下去。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心跳节律的图像就像小孩子的涂鸦,杂乱无章。

“室颤了!赶紧清场!呼吸机拉过来,准备气管插管!”我跳到扛爷身侧,把床头放平,扯开上衣,对准胸骨下段开始按压。

主任左手把面罩球囊扣在扛爷脸上,右手用力的捏着球囊,高流量的氧气一股股输送到了扛爷的肺里。

护士拉上了窗帘,隔壁床位的患者连床带人被转移到了外面的走廊。曾经有患者看到隔壁床抢救,自己吓到心律失常的。

很快,各种针水药剂一字排开,呼吸机的调试球囊随着通气规律地一涨一缩。除颤仪的电极板上涂满了导电糊,发出尖锐的“滴!滴!滴!”一切准备就绪。

这时心电监护上的心跳节律突然恢复了正常,主任放下了手中的除颤仪,指示推注肾上腺素。

扛爷的生命体征仍然不平稳,主任看着扛爷暗沉的脸色,喊了一声:“上插管!”

扛爷的头向后仰去,我将喉镜的镜片伸入他的口中,顺着咽部的弧度一点点推送着镜片,直触到舌根才停下。

向上提起镜片,正看到镜片里反射出一个白色的小孔,一开一合,那是声门。人发声就靠这里,直通心肺。

我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

再睁开眼,我将导管对准扛爷的声门,手上微微用劲,在它打开的瞬间快速送进了小孔。那里联通的是扛爷的气管,第一次导管插不中就很容易导致喉头水肿,之后的成功率都会降低。

通气了,扛爷的胸廓随着呼吸机有规律的起起伏伏,心电监护上的参数渐渐恢复到了正常的范围。

这是一场无声的成功抢救。床位的四周还是空空荡荡,陪伴老头的,是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呼吸机、还有床尾不间断输送药物的微泵。

扛爷的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看着头顶上方。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是一大片惨白惨白的天花板。只有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波纹让我意识到——他还活着。

他的嘴巴里插着气管,脸被固定气管的白色胶布缠绕着,旁边的呼吸机规律地发出“呲....呲......”的通气声。

扛爷扛的更安静了,也再无法冲我笑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像一堆快要燃尽的木头。

短短的一段透明气管,成了扛爷和这个世界的唯一通路,也是他继续扛着的唯一支点。

行医的经验告诉我,此时此刻的他就像一座濒临崩溃的大坝,身体里的洪水已经在翻滚肆虐,随时可能把他冲得七零八落。

没有人站在堤坝上和他一起共渡难关。

然而我们整个科室都没想到,扛爷的两个儿子很快就要来了,还带着他们做出的选择。

当晚我来接班时,整个办公室都吵成一团。

“扛爷的儿子居然要我们把他爸的气管给拔了!”

听其他医生说,下午的时候,扛爷的两个儿子都来了。一开始要求把维持的药物给停了,后来直接要求把父亲的气管插管拔掉。

扛爷的病情我们都非常清楚,那根气管就是他仅存的一点命。

“这不是要医生杀人嘛?”我不明白,他的儿子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医生的职责是救人,拔管实在不合情理。

当班的护士也加入了讨论,大家群情激愤。我瞄了一眼走廊,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他就是想他爸死,还提了一个特别奇葩的理由”,值班医生忿忿不平,“他要让爸爸和小儿子说最后一句话。”

“现在都病危3天了,为什么早不来!”我越听越气愤。

“可能是家里还有房子?所以昨晚才同意抢救。”另外一个同事用拇指杵着下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心想,要是今晚扛爷的儿子过来是找麻烦的,我非要教训他一下不可。

与此同时,走廊的另一头,臭脾气何伯在病房里闹翻了。

我赶到何伯的床位,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地上一滩红色的液体,何伯手里攥着从自己手臂上拔出的针头,他不停地挣扎,另一只手在身上抓来抓去。大块红色的皮疹渗着血,像一张张怪兽的猩红大口。

“好痛啊!”何伯像个孩子,皱着眉头向我哭诉。

“痛你还拔!”身边的护工阿姨被何伯整得非常烦躁,一边用棉签紧紧压着他手臂上的针眼,一边训斥他。

病床的空隙里,横七竖八地铺着几张弹簧床,有些是陪床的家属,有些是护工。我在床与床之间狭小的空隙里费力地迈进,迈出,到护士站拿了碘伏和绷带。

“这个坏家伙,搞得大家都不能休息”,护工阿姨忍不住在病房里骂起来。

我拿着工具帮他包扎,这时何伯突然变得非常烦躁,抽出手猛地去拔尿管。

“你傻啊!”护工阿姨眼疾手快,急忙按住他的手,下意识地在何伯背上拍了一巴掌。

“你凭什么打我啊?你凭什么打我啊!我要回家啊......”何伯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也顾不得病房里睡觉的其他人,径自哇哇地哭了起来。

我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呆愣地看着这一切。

压抑的病房里,狭小的病床就是何伯的整个世界。他进食排泄都要在床上,裤子上的秽物不能及时换洗,身体被心电监护导线、吸氧管、尿道插管、尿袋,还有密密麻麻的输液管所缠绕,转个身都是奢望。

他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贴着各种线路的手把自己抓得血肉模糊。

何伯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电视机坏了,挂在墙上像一面深不见底的黑洞。他不会用智能手机,只有一部老旧的诺基亚,里面就存了一串号码,是女儿的。

女儿能陪他的时间,是每天吃饭那一小会。女儿不在的时候,何伯只能呆呆地坐在病床上,看着这些发出怪异声响的仪器和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

病房就像一座无形的牢笼,困住了何伯的身体,也锁住了他的心气。或许他的臭脾气也是对抗这种牢笼的一个出气孔。

少有人会在意,这样一个危在旦夕的老人,真正想要做出的选择。

离开病房时,看着这些平时抢救赖以为计的器械、设备,我第一次觉得陌生。

我们的努力,是为了维持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和指标吗?

包扎好何伯的伤口,我拿来了新的病号服让护工阿姨给他换上,又把地上的血污处理干净。

看着安静下来的何伯和整洁的病房,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想到,距离他和女儿做出选择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现在,我必须回到办公室,扛爷的儿子今晚会来找我,带着他为父亲做出的选择。

夜深了,我埋头整理着病历,一个人影推门进来。

我抬头,是个小伙子,30来岁,面容疲态。他穿戴还是很整齐,双手交叠,局促地放在身前,静静地立在门口,不时抬眼朝屋里望。

同事示意我,这是扛爷的儿子。

我停下手头的工作,长久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他的眼睛有点红肿,吸溜着鼻子——看起来刚刚哭过。

等了这么久,也想象过很多次,扛爷的儿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我会怎么样骂他。真见着面了,我却困惑了。

“医生你好,可不可以麻烦你再请示一下主任,把我爸爸的气管拔了。”他哽咽着嗓子,语气里都是哀求。

我拒绝了他,解释说医生不能这样做,下午的时候主任也说得很清楚了。

即便接触的每一个医生都已经明确拒绝过他,他还是翻来覆去提这个要求,和同事说的一样,特别执着。

我更加好奇,为什么他选择一定要给自己父亲拔管呢?

我把他领到走廊里单聊。他告诉我,昨天小儿子回来的时候,父亲的精神状态还不错。眼睛睁得很大,眼眶里蓄满了泪。

“当时我真的非常着急”,他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抬起手臂,张开手掌,想要从空气里抓住点什么,随后又紧紧地握成拳头,缓缓地垂下。

“我想让父亲说出最后的话。”他强忍着说了这么一句,背过身去。

扛爷的情况越来越差,我明白他的意思。

插管的病患无法说话。

虽然扛爷原本就是安安静静的扛着的人,但毕竟随时可以言说。现在,那条插管维持着扛爷的生命,却让他的话堵都在了心里。他已经无法选择说不说话了。

“为什么不早点过来?”我看着他抽动的肩膀,话语间有点质问。

“我在外地打工,多干一天活就能多拿一点钱。”

扛爷病了十几年,偏瘫之后就失去了工作,家里的开销都靠大儿子撑着。现在母亲也在另外一个科室住院,还有一个弟弟在读书。

他每天多工作一点,父亲就能够“扛”一点。

要是让他停下手头的活儿,弟弟没法上学,更没法给父母治病。

这也是他无法给父亲办理出院的原因。如果父亲在家中过世,后面的手续和流程都非常繁琐,这个脆弱的家庭甚至耽误不起开死亡证明的时间。

更糟糕的是,扛爷生病后就变得自暴自弃。不按时吃药,整天还要抽烟喝酒、暴饮暴食,这些恶习对心梗病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这十几年,我们和母亲的眼泪早都流干了。”他说去年父亲心梗的时候,医生也建议放支架,但是支架需要药物的维持,父亲药都不按时吃,自己也没条件成天看着他。

“我真的支持不起了”,男人用手捂住了脸,只听到声音打着颤,看不到表情。

我知道了,扛爷的背后,他的儿子也在“扛”。

他告诉我,爷爷当年也是心梗去世的,拼死拼活抢救了三天,巨额的花费几乎瞬间把这个家压垮。

心梗有一定的遗传几率。先是爷爷,现在又是父亲,接连看着两位至亲经历了同样的痛苦,这个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害怕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患上心梗,重蹈整个家庭溃变的覆辙。但命运肯不肯放过他,还是一个未知数。

“万一我和爷爷一样……”他没有说下去。

我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可能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听过他说这些。

他每分每秒承受着的,是我无法想象,也不能妄加评断的苦。之前觉得“奇葩”的那些理由,在具体而微的现实面前,不再难以理解。

他舒展了一下肩背,埋下头,走进了父亲的病房。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我甚至没有换位思考的勇气。

医生要面对很多的病人,患者会遇到很多医生,双方在与病魔的抗争中筋疲力尽,留给对方的理解也越来越少。

有病人家属因为没钱,挨个举着吊瓶针水,哭着问我,这个能不能停。也碰到过家属非要出院,出院三天后患者突然猝死,家属要告我,说亲眼看见我们用有烟雾的面罩(那是缓解他父亲咳嗽、气喘的雾化药物)毒害他父亲,最后甚至打了市长热线。

此刻,那条正在输送氧气的管子突然变得刺目,我盯着环绕在扛爷身边那些不间断工作着的仪器。扛爷说不出话,我也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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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扛爷心颤了!”

晚上十点,师弟推开办公室的门喊我,语气好像只是在说血压计坏了。

这是我从医以来听到的,最平静的抢救呼叫。

我赶到扛爷床边,他的身体开始抽搐,双眼上翻,心电监护仪上的图像剧烈波动着。

“胸外按压”,我回头冲着师弟喊了一句。

扛爷的小儿子也在,一张学生气的脸上此刻充满了惊恐,眼睛里的光不安地跳动着,他躬着上半身伏在父亲的肩头,手里紧握着父亲枯槁粗糙的手。

大儿子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父亲的脸。

突然,扛爷的嘴角开始抑制不住地抖动,大滴大滴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我绷着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强打起精神和他商量是否需要继续抢救。

扛爷随时可能再次心脏骤停。

白剌剌的灯光把“放弃抢救知情同意书”打得惨白。

扛爷的儿子狠命地抿着嘴唇努力抑制情绪,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地抽泣。定定地看了三秒钟,他用胳膊抹了把脸,接过那张纸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强撑着顿了顿。

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又颤了!”师弟指着心电监护上凌乱的图像,我没有下指令继续按压。

扛爷的身体轻微地抽动着,大儿子倚着墙,远远地看着父亲,泪水把他的脸蛰得通红。

“医生,医生,我爸爸的手在动”,小儿子拉住我的衣摆,扛爷爷的手臂向胸部收缩,身体开始微微卷曲。

我知道,扛爷的时间不多了。

“你们有什么话快点和爸爸说!”

大儿子再也忍不住了,他走到床头,两兄弟一起俯下身,把头贴在父亲的耳旁,轻轻拍着父亲的肩膀,“爸,爸......”呼唤一声接一声。

心电监护上的图像从剧烈地波动逐渐变慢,最后在视线里拉成了一条直线。“滴——”尖锐的报警音响起,好像在向屋子里的每个人宣布,一条生命刚刚离开了。

我给扛爷做最后一次体格检查。

心音消失,皮肤冰凉,眼睛黯淡无光,他像一具雕塑放在床上。

我去护士站拿病例,看见有两个人影垂头丧气地坐着,我到跟前的时候,他们双双投来惊恐的目光。我认出他们是扛爷隔壁床的患者,不敢回病房。

回到病房,护士在给扛爷拔针,微泵、心电监护、电极片被一一撤下。我走到扛爷身边,关掉呼吸机的开关,插在扛爷喉咙里那条短短的管子此刻显得特别不和谐。

我放掉了气管导管的气囊,扯掉粘在他嘴上的胶布,将那条管子拔了出来。它本就不属于扛爷。

小儿子脱去扛爷的衣物,用毛巾擦掉他身上的血渍和污垢。扛爷的大儿子给他穿上寿衣。

扛爷再也不用扛着了,他看起来比入院的任何一天都显得干净,都舒服。

大儿子忧郁的面庞也坦然了很多,处理好一切,他静静地看了父亲一会,从容地给父亲盖上一块红布。

扛爷的儿子说,这是他们当地的习俗,“盖上去以后,我爸爸下辈子就不会再受这种苦了”。

随着扛爷的离去,另一头病房里的何伯,也即将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的病情越来越差,陷入了病危、抢救的无限循环。

何伯的脾气已经不臭了。不再和女儿吵嘴,护士换针水不吭声,护工偶尔的粗暴对待也不反抗。

他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再也没有以前那样牛气冲天,逮人就骂的劲头了。多数时候,他都缩在自己的床位上,像一尊石膏雕塑。

或许是听闻扛爷去世时的样子,何伯女儿的脸上越来越难看到笑容。

好几次我经过病房,何伯的女儿在床边一动不动,木讷地看着父亲。像是守着,又像是等着。

我仿佛又看到一个生命沿着既定轨迹,一点点滑落。

4天后的晚上,我回到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一张白花花的文书——

“放弃抢救同意书”,看清上面的字,我凑近了一些。

家属签字那一栏,是何伯的女儿。

人的一辈子不知要做多少选择,或喜或悲,或激动或平淡,你都必须选择。而在这里,上天给了每个人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

其实,无论何种选择,人只要还有选择就是好的,即便是最后一个选择——选择如何离开。

很多天后,我突然想起何伯那天在病房哭泣,呢喃着想要回家。我一直在琢磨,或许早在那时,何伯就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斯医生后来告诉我,何伯去世的当天,一直陪伴着他的女儿没有来。

这曾招来很多议论。

但斯医生觉得,这没什么难理解的,那是一个女儿和自己父亲告别的方式。

作为旁观者,人们总是习惯于用自己既定的想象去验证别人的生活,当这个想象与“死亡”相关时,神经又会变得格外敏感纤弱。

但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选择”这个动作也有它的意义。何伯选择怎样走完最后一段路,女儿选择怎样走接下来的一段路,这些,其实都是很私人的事。

不对别人的痛苦妄下评断,是对那些人最后的抉择,最好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