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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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这些神奇的句子,摘自凡高给弟弟提奥的信件:

“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

太阳、麦田、苹果树、向日葵,鸢尾花、丝柏,在别的画家那里,可能仅仅是静物,但在凡高这里绝不是静物。凡高是有强烈宗教情绪的画家,但他很少画真正意义上的宗教题材,他的狂热的宗教情绪,都投射在我们头顶燃烧的那颗星辰——太阳上了,投射到苹果树、向日葵、鸢尾花、丝柏这类植物上了,所以他的日月花草林木,有一种激射的张力,有内在的宗教迷狂,包括他画的麦地也一样。观赏他自杀前的巅峰作品《向日葵》、《麦田群鸦》、《星空》,那种狂热的燃烧生命的癫狂扑面而来,让人屏住了呼吸;极其狂热的色彩和笔触让人目眩神迷,绝非现代的印刷技术能够复制。

读上面那些闪闪发光的凡高文字(不觉得凡高也是一个诗人吗?),你会深深感受到他对于生命的执着与热爱。这种倾其所有的爱,这种裸露全部心灵触角的爱,实在太过于强烈了。可现实是,对于生命中的种种,对于所谓爱,只有“找”,不一定能“找到”。最放不下的那点眷恋、痴爱,是他的欣喜,也一定是他的磨难,他的创伤。你想象130年前那个疲惫潦倒的男子,在法国南部温暖的艳阳下,轻轻抚摸大片金黄的麦子,风吹麦田,麦田摇荡,他喃喃地不停呼唤着什么,你不禁怜悯他在错乱的纠缠中的孤独绝望。在决定告别人世之时,凡高会不会怀念短暂一生的美好,看见往昔所经之路,明亮的,灰暗的,曾深爱的,曾恨过的,都像夜空里的星星,在自己的宇宙中旋转着闪烁的光芒。在眷恋到心痛的回味中,是否有一种徒劳之感从胸腔涌起,让他变得像一团暴烈炽热的花火?在痛苦的追问中迸裂了神经,迸裂了生命。最终,倔强的向日葵不再围着太阳旋转了,断头的向日葵缓缓垂向了大地。

许多艺术家直到死后才赢得的巨大的声誉和财富,与生前的困苦、焦虑和挣扎构成强烈反差,如同凡高。在广袤的人的世界里,他曾默默存在如路边杂草,却暗藏深不可测的故事。那些年,阿尔乡下的农民经常看到一个行容怪异戴草帽的人,在收割过的麦田里作画,天上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周围的人不觉得他在绘画上有什么天分,唯一能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他怪异的举止言谈。

这个孤独的人,阿尔的骄阳把他的红发晒得焦黄,但他依然对着向日葵在画布上挥汗如雨。他直接从颜料筒里挤出色彩,手指和画刀肆无忌惮,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里,涂满了整整200 张画布。除了有乌鸦落在他的贫寒餐桌上,他几乎总是独来独往。爱情曾经有过,如果那可以称做爱情的话。那个女人尽管又老又丑,他还是愿意把她想象成自己的妻子。她最后走了,因为他除了自己还养活不了第二个人。友谊曾经有过,如果那可以称做友谊的话,两个同样纯粹的艺术家,希望抛弃一切献身艺术,但他们相处的62天却惊心动魄,最终在争执中陷入疯狂而拔刀相向。高更最后走了,因为共同生活的梦想在现实中变得荒谬、扭曲、琐碎而难堪。

艺术是生命力冲动的创造过程。艺术必须走极端。“极端”有两个:一是极端的“散”,让自我意识分解到没有,最后慢慢融化在时间的绵延里面;一是极端的“紧”,像凡高那样将自己的神经绷紧到极点,才能和浩瀚的绵延共振。但无论是散还是紧,身心都是难以承受这种生命力冲动的。最终,都会走向某种虚无空洞的徒劳感,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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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人千差万别,有的人成长得早,有的人成长得慢,有的人最终找得到自我,有的人最终找不到自我。道路千万条,但殊途同归,最终的归宿都只有一个:流入永恒的大海!人在尘世,宛若一根小小树枝,漂在洪流之中,或沉去,或摔碎,或折断,或腐烂,或被困,这就是生命的无常。散到极致的人,会静静地观赏着人世间本就是搭建在虚幻上的美,易碎,微妙。领悟到这就是人生,徒然一场,匆匆的来去,再绚烂的过程,也终归化为乌有,不复存在,于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悲。紧到极致的人,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空自劳苦,白费心力,把箭射到大海里,这是多么徒劳无功的事情!也曾经无所畏惧,至健至刚,以旺盛的生命本能向这世界呐喊咆哮,但终于开始困了,开始倦了,力气用尽了,燃烧到头了。凡高的麦田望日,如同中国古代诗人的把酒问月一样,是一个多么徒劳的追问啊!一个没有答案的追问,实际上只是在暗示着没有起始的日月是一个永恒的存在。而一个自明的永恒一再被追问,只能说明艺术家或诗人内心的不甘和惆怅。

唯一治愈凡高的可能只有绘画,他把田野耀眼的阳光画到画布上,笔触扭曲宛如燃烧的火焰,只有此时,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躁动才稍许平静下来。太阳和人类有着遥远的距离,在凡高眼里,那是一个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光明世界。日光太亮,亮到泛白,亮到使人睁不开眼睛。一个彼岸世界,如何与现实人生建立联系呢?当一个追问者感受到“永恒沉默”所带来的震撼,黑夜便从他的内部冉冉升起。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生命的名字叫做徒劳,一个人越晚知道这个,越好。凡高疯狂地把颜料挥霍到画布上,来不及调和,来不及涂抹,一块块色料相互挤压的笔触,好象没有出路的力量,在画面上冲突着。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事,是徒劳无功的啊!怀抱着黑夜之心,明知徒劳,却偏偏要让这徒劳发生。那一个以创作把自己带到了生命巅峰、但也是精神崩溃边缘的人,那一个全力以赴的人,让自己直接坐在了火上。隔着百年,远远看去,他全身火光通明,在黑暗中点起一盏灯来,这盏灯也烧坏了他所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