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公公十几年前去世,婆婆不懂苏轼的“不思量,情难忘”,但是在这十几年里,她一直住在这个小院里,一日也不愿离开;无论孩子们怎么央求去儿女家小住,她都是不改初衷,一直像一个戍边战士一样坚守着心中的圣土。

婆婆有五个孩子,他们长大后各自成家立业,小院成为婆婆一个人的王国。

婆婆今年88岁,曾经1米7的苗条身材佝偻成元宝虾,行走起来,很远就能听到拖拉声,那是鞋不愿脱离地面的哀嚎,但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没有变,家里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老人有一股不服老的劲头,一次,邻居去串门,随口夸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利落,看看那锅都擦得铮亮。邻居走后,婆婆戴上花镜,把锅对着阳光,里外捯饬了又捯饬,直到自己觉得满意才放下,甩甩酸疼的胳膊,自言自语:娘来的,真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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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确实老了,她曾经最爱的小院,无论桃李争春闹枝头,还是金秋枣柿打灯笼,她都只能远远地看着,无法亲力亲为伴它们成长。

小院里有一棵枣树,一棵石榴树,两棵柿子树,两棵无花果。本来院里还有一棵五色梨树,那是山东寿光的绿色产品,公公病情严重时,嫌弃梨树碍眼,梨、离谐音,就砍了。每逢草长莺飞的季节,老公都会种上婆婆爱吃的蔬菜,有常年不动的韭菜,有需要培植的西红柿,架起的豆角,绿莹莹的菠菜和藏不住果实的茄子……各色各样的蔬菜品种繁多,数量有限。

有时候,婆婆会看着院里的果树,自言自语:“老头子,咱家的无花果去年差点冻死,石榴也逃过一劫,今年这两棵树都不旺,枣树还好,结果最多。” “这一片片的太阳花还是你在的时候种的,一年年地长得好呀。”

婆婆年纪老了,经历过苦日子,但是她性格温柔,心地善良,从不吝啬。村里的老人谁有困难,只要到她跟前,她都会竭尽全力帮助,有时孩子们给她买的稀罕东西,她也会和老人们分享,以至于她的小院里经常不断老人聊天。

后院的王奶奶和老公的婶子是这里的常客,是陪婆婆经常聊天的人,婆婆和王奶奶还发生过一件不愉快的事呢,后来两人一笑泯恩仇,友情依然如故。

婶子是公公最小的弟媳妇,小叔是在公公呵护下长大的,弟兄俩成家立业多年后,弟弟还保留着向哥哥伸手的习惯,以至于我们这些小辈们都有微词。前些年,公公得了肺癌,孩子们拼尽全力,买了公公三年的寿命,小叔没有任何的援助,那时,他才不好意思地收手。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人们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它的奴隶,公公去世后,婆婆依然经常给小叔家一些东西,包括过年过节的时候,那个婶子乐得坐享其成,拿东西从来不手软:哎,嫂子,孩子给你的,你就自己慢慢吃吧。说归说,回家时她照样拿走。有时候,婆婆另有用处的东西,婶子也会跃跃欲试,见见面分一半嘛,多好啊。

这不,婆婆小院里种的蔬菜,我们姊妹都没有吃到,婶子和王奶奶就早已吃过多次了。王奶奶自觉和婆婆邻居多年,感情好,感觉婶子得到的多,有时是一个茄子、有时是一把豆角,总会心里不平衡,话里话外都是婆婆偏心偏向,这时候,婆婆往往保持沉默,希望王奶奶懂得远近亲疏。

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是没有道理的,王奶奶对于这件事如鲠在喉,后来发生的不愉快验证了这一点。那是今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婆婆坐在胡同口,和王奶奶聊天,街上来了一个送鲜奶的人,婆婆记起家里没有酸奶,就要买些酸奶备着。她和送奶人商量好回家拿钱,老人心急脚不听使唤,到家找了钱袋子(自己手工制作的),又急急忙忙往回来,总怕送奶人等烦,走了。

她到胡同口时,卖奶人正和王奶奶聊得火热,“奶奶,这鲜奶喝到嘴里软绵绵,甜滋滋的,还香喷喷,您也多喝,补钙,才有力气活动呀。” 王奶奶呵呵一笑,我哪有那福气啊,现在吃饱喝足,我老婆子就知足了,哪能和人家华他妈比噢。说完,还向走来的婆婆撇了一眼,婆婆听着那酸倒牙的话,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只是和送奶人买酸奶,三元一袋,五袋是15元,婆婆给他50元,找了35元。这几个数,在后来婆婆念叨了无数遍,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

婆婆买完酸奶,就把钱袋子放在胡同口的石墩上,自己坐下,又在那里玩了起来,直到接近中午,她感觉有些饿了,就拿着买的酸奶回家做饭。从做饭到吃完,婆婆一直心神不宁,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而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心里七上八下的。

日落西山,太阳神驾车回家,晚霞映红小院,热气收起张牙舞爪,婆婆在小院中摘了几根黄瓜,准备晚饭的食材。这时,婶子来串门:“嫂子,我摘把豆角,平平爱吃豆角,我头晌去赶集,这几天接连下雨,青菜涨钱涨得太贵了。” 婆婆听到“钱”字,恍然大明白,自己这半日的恍惚是为哪般。“啊!钱~” 她拐杖触得当当响,急出大门,望向胡同口,钱呐,哪里还有钱袋子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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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颓然蹲到地上,拍着大腿哭了起来,婶子一见,慌了神,她从来没有见过婆婆哭,无论多难的事,都没有难倒过婆婆;想当年,婆婆是十里八村的妇产科大夫,起早贪黑,接生新生命,意气风发,哪个不是伸着大拇指赞叹啊。如今老了,咋没事就哭了,真是个老小孩。

在婶子的询问下,婆婆才说出原委,原来,婆婆买酸奶心切,拿着钱袋子就出门了,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拿适当的钱;钱袋子里大约有上千元,那可是她全部的家当(哈哈,千把块钱的现金),怎能不心疼!婶子给她参谋这事,大概王奶奶捡走了钱,婆婆不好意思直接去问王奶奶,就在胡同口经常念叨什么,“给他50,花了15,找了35”之类的话,就这样,几天过去了,王奶奶始终沉默,婶子看不下去,就跑去问王奶奶,捡婆婆的钱袋子了吗,王奶奶一口否认。婶子也没有办法,毕竟谁也没有看见谁拿了东西。

事情在不了了之中,又过了四五天,婆婆总是牵挂着,就经常在大街上和人念叨,一次,村长家的儿媳妇听到了,说,大娘呀,这好办,凑巧咱村里前段时间按了监控,你跟我去家里查查监控吧。

于是,婆婆去了村长家,十几分钟后,她回来,街上闲聊的人们好奇地问婆婆,看到监控了吗?婆婆回答:看到了,看不清楚那人是谁。王奶奶明显长出了一口气。

婆婆仍是惦记钱的事,第二天早上,婆婆去开大门时,看到了自己久违的钱袋子,她像看到了自己走丢又回家的孩子,左看看右瞧瞧,最后才打开它,数钱,正好是她那些钱,婆婆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高兴得眼迷成一条缝。

原来,村长儿媳妇在查监控时,看到是王奶奶捡走钱袋子,婆婆虽然眼花,但是也清楚那是王奶奶,画面上,婆婆刚起身回家,她就悄悄地把钱袋子藏在衣襟里,去了自己的儿子家。村长儿媳妇让婆婆不要声张,她来解决这事。于是,婆婆的钱袋子又回家了。

在以后的好多天,王奶奶都不好意思去婆婆家玩,但婆婆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婆婆说,那是人家捡的,不想还给我,也在情理之中。

时间冲淡一切,冲不淡婆婆的执念,婆婆的小院依然热闹,此起彼伏中岁月静好,时光静静流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