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因为一件小事,我与家人发生争执。起先只是小矛盾,后来引发了大吵架。父亲恼怒之下,脱口讲了句我没出息的话。这话太伤自尊,好像在大众广庭之下,将我的衣服剥光示人。我血往上涌,转身回屋,捡拾起几件衣件,摔门而出。离家前,我心里发誓,若不混出个人样,绝不踏足故土半步。

父亲之所以大动肝火,其原因,无非我毕业后,在家当了几天啃老族而已。现在我当然明白,父母当时的所作所为,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表面冷漠的背后,藏着他对孩子最深切的关爱。只是,不善言辞不懂交际的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表情达意。

然而,我当时血气方刚,不可能去体味一位农村老人的心思。我义无反顾地奔往南方,投奔我的一位同学。他在深圳宝安西乡一家公司上班,凭着一个工厂地址,我坐汽车南下了。

抵达深圳的过程,历经各种曲折,终于找到同学所在的工厂。工厂说不上多大,员工七八百人吧。我找到保安了解情况,他不认识我的那位同学,也无法帮我叫他出来与我相见。我只好采用笨办法,见厂里出来一人,便壮着胆子上前打听。大海捞针的结果,当然没有结果。

夜色降临,我不得不在工厂附近,找了家宾馆栖身。接连住了三日,每天第一件事,便去同学的工厂守候,渴望好运降临,碰到他。只是,每天抱着希望出门,必定带回失望而归。

宾馆里有几位像我一样的找工者,白天找工归来,晚上便到宾馆旁边的快餐店就餐。有几位老面孔,打了两次招呼,便算认识了。一聊,才知,他们也在找工者,住了半个月旅馆,看来一时半会找不到事情,而住宾馆开销太大,他们计划去城中村租房。深圳大部分工厂不包住,反正找到工作,也得租房子。

我觉得在理,用过晚餐,便和他们一起去看房。房子在银田村,我租了个单房,单房紧俏,只剩一间,在二楼。他们人多,则租了一房一厅,在七楼。有了住处,心便安稳了许多。有时,我们会一起出门寻工。只是,他们租房才几天,就找到了工作,工厂在松岗,离西乡较远,来回不方便,他们不得不退了租,搬到松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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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没找到同学,大约没希望了,说不定,他早就离开工厂,去了另一个地方。这种事太稀松平常了,只是我来到深圳,才有切身体会。好在熬过半个月后,我在西乡找到一份PMC的活。

于我而言,这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好在主管人不错,给我安排了一位师傅。这位师傅很年轻,二十四五的样子,他辞了职,准备回家结婚,急需有人替代他,对我教导格外尽心。一个月后,我正式走马上任,接替他的职位。从此,我算在深圳有了一份稳定职业,安定下来。

安稳之后,也才有心思慢慢打量身边的人和事。公司里接触的同事暂且不说了,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或者说,最让我觉得反差太大的,是租给我房子的房东。

深圳大部分城中村,出面收租看房的房东,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我的这位房东是个女人,看年龄不到四十,在一众房东中算另类。像她这么年轻的富贵少妇,都不会守着城中村的房子,而多数在美容院美容,或者去往全国各地旅游的途中。

我租住的这栋楼房,每层有六套房间。当然,要除掉二楼。房东把二楼的三套房子打通,用于自住,其他三套则出租于人。我就住在二楼,与女房东为邻。因为住得近,自然见面的机会多。

差不多每天,我都能见到女房东一次,有时在楼道间,有时在门口。然而,令人好奇的是,她从来都是一个人,那么大的房子,不可能只住她一个人,那么她的家人去哪里了呢?有时,我难免作些猜测,只是猜想归猜想,这个谜我解不开。

虽然每天见面,但我俩几乎不讲话,有时我会主动打个招呼,她也只是脸上的表情动一下,嘴上从不回应。有时,我听到别的租户私下议论,称她冷血无情。因为,他们在交租时,她也会一言不发。

这一点,我似乎享受到了独特待遇。因为我每次去她家交租时,她会讲一句谢谢。虽然只一个词,却比对他们一字不吐,好多了吧。

真正让我觉得,她对我与众不同的,是半年后了。那时,她在楼道里贴出通知,无非是涨租公告,即日起实施。说起来,这也是深圳大部分城中村的行情。每隔半年或者一年,房东就会涨租。

有个别人会退房,不过房东并不在意,因为过几天,就有新住户搬来。我并不想搬家,这里离公司近,再说,搬家也折腾人,搬家也要花费,而且你搬到别处,过一段时间,仍然会涨租。算来算去,还不如不搬。

到了月末,我去交租时,却发现房东并没有涨我房租。我问她,是不是算错了。这时,她终于回头看了一下我,脸上依然是冷冰冰的,看在老乡的份上,不涨你租,有意见吗?

我一直以为她是深圳本地人,却不知她竟然是我老乡。我家乡那个地方,人们习惯了在老家谋生计,南漂北漂的不多,在他乡遇上,有种他乡遇故交的感觉。

我用家乡话问了她一句好,她听懂了,但回我的话,却是普通话。她说,她来深圳已经二十年了,几乎没回过老乡,也没讲过家乡话,但她听得懂,也很愿意有人用家乡话和她谈话。

因为这层关系,我们的交流多起来。她原本是个冷冰冰的人,自打我用家乡话和她聊天,终于看到她脸上有了笑意。

她当年南下的经历,与我有些相似,也是与家人发生过争吵。她有四兄妹,她是长女,最不受待见。见不得父母处处维护弟妹,她一怒之下,离开了家。只是,她更决绝,在离家之前,与父母割袍断义,相当于脱离了关系。离开后才明白亲情的可贵,为当年的举止后悔不已。当她的条件足够好,想要向父母认错时,父母已经成为一抔黄土。

在女房东的劝慰之下,我开始主动与父亲联系。慢慢地,和家人的关系开始缓和。知道我在深圳过得不错,父母都很高兴。时不时地,便会寄些腊制品或者土特产过来。

每每这时,我总会分一些给女房东。毕竟,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家乡味道。最初,她不好意思接受,但我坚持要给,她也便收受了。不过,总会想法子回馈我一些礼品,还请我去她家吃过几次饭。

有一次,吃完饭,正要告辞,看到茶几摆着一只棋盘,是围棋。我以为她在与人下棋,便问了起来。才知,她喜欢围棋,只是没人陪她。她只能独自一人,左手对右手,在黑白世界里寻找心灵的依托。

在学校念书时,我下过几盘棋,对围棋多少有些了解,便说起几句术语。她一听便懂了。收拾完餐具,泡起一壶茶,让我陪她下围棋。我自然领命,她对围棋的领悟力很强,虽然说不上水平多么高超,但远在我之上。那盘棋下到四十分钟时,我弃子认输。她笑了起来,露出一嘴白牙。那是发自内心的欢乐,我觉得自己也很开心。

后来,每隔一周,她便喊我去她家下棋。自然而然,也便讲起了她的经历。

起初,她吃了许多苦,个中经历难以尽述。不过,好在苦尽甘来,一位当时还在工厂当经理的男人喜欢上了她。她那时最想有个依靠,加之缺乏父爱,对这个大她十岁的男人,极其欢喜,奋不顾身地投向了他的怀抱。

他们住在了一起,她一直催着他办理结婚证书,但他始终拖着,后来才知不是他不办,是办不了。他是香港人,在那边早有婚配。她没办法,离不开他。后来还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这对儿女给她带来了福气,他发妻同意给她一笔钱,但不允许她与他们相见。实际上,孩子出生之后,就被带到了香港,她从生下之后,再未见过他们,只知现在已经在国外留学了。前些年,孩子父亲每个月都会回深圳来看她,住几个晚上。也不去酒店,就在她家里。这栋楼房,是当年他买下来,送给她的。

守着这栋楼房,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孤苦的。也因此,我们这些不明真相的租户,看到的她,永远是那个冷面美人。从她现在的容貌,可以瞧见她当年的风采,一定是个美人胚子。要不然,那个男人也不会爱上她吧。

只是,可怜了她。后半辈子,都如此冷清。她想过回老家去看看,虽然手里有钱了,但这段情感经历,是她的心结,无法对家人坦陈,再后来,父母亡故后,回家的念头便越发淡了。于是,她守着这栋房子,除了购买生活用品,几乎闭门不出,大半时间,便用来喝茶,冥想,下围棋。

在我出现之前,这样的生活,她已经熬了十年,波澜不兴。也因此,她给外人的印象,是一个冷漠无情的女人。实际上,表面的冰冷,并不代表她内心也很冰冷。其实,表面越如此,越证明其内心对俗世生活的渴望与热烈。

国庆那天,工厂放五天假。我原本计划去清远旅游,结果,那天晚上和同事宵夜时,喝了太多酒。早上起床,竟然发起了高烧。我躺在出租屋里,哪都不想动,连饭也不想吃。中午时,有人敲门,打开,竟然是女房东,她看我面色焦黄,神情不对,便用手在我额头了试了试,惊道,发高烧了。

我跟着她去医院,打了点滴,开了药,慢慢控制住了。回到屋里,她让我好好休息。然后,退了出去,说等会儿过来看我。隔了两小时,她又来了。她煲了一锅汤,请我过去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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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生病时特别脆弱,在异地他乡,这种感觉更为强烈。我喝完一碗汤,不知为何,想起家中父母,心中难过,突然泪水涌了出来。她知道我想家了,不停地安慰我。我泪眼朦胧中,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姐姐,你对我真好。

女房东笑了起来,我得承认,我从来没见过她笑得那么开心。笑过后,她问我,你真的愿意当我的弟弟吗?我说,求之不得。她说,那好,姐姐现在命令你,赶紧把汤喝完。喝完了,姐姐再给你做好吃的。

我得感谢那场感冒,那场持了三天的感冒,真正将我与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三天,她每天煲汤给我喝。饭毕,我们必定会下两局围棋。也才知道了,她为什么喜欢下围棋。围棋如人生,黑白各半,你走什么样的路,过什么样的生活,全在棋局里写着。

新认识的姐姐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国庆后上班的第二周,公司领导找我谈话,要派我去外地,负责当地一个项目经理。我从PMC,突然升为项目经理,这样的事情,在公司鲜有先例,相当于连续升了三级。我自然喜不可支,可一想到要离深圳,离开姐姐,心里难免有些难过。

姐姐得知我升迁,特别请我去酒楼吃饭,还说,这样的大好事,必须在外面好好庆祝。我说着感激的话,又想着调到外地,见面少了,心里难过。姐姐安慰我道,你不是只去半年吗,半年又调回来了。你放心,你住的房子,姐姐不租,一直给你留着,等你回来。

然而,世事难料。我调到外地半年后,公司项目未结束为由,留我继续在当地任职,为了鼓励我留下,还给我涨了一级工资。

谁能想到呢,继续留任的半年,我遇到了妻子。从此,我开始了一段缠绵的爱恋。妻子是当地人,半年的续任期结束后,自然希望我能永远留在那里。我深思熟虑之后,向公司提出申请。对公司来说,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于是,公司下了批文。从此,我便正式留在妻子的家乡。

我仍时时想起姐姐,再次南下深圳去看她,却是在结婚一年之后,那时,我来深圳公司汇报工作。找了个时间,去探望姐姐。然而,姐姐不在,房东成了另一个人。那时,深圳兴起了二手甚至三手房东,大约姐姐终于想通了,随了大潮,将房子转手于人,自己却跑出去游山玩水了吧。

我以租客的名义,提出想看看二楼我住过的那间房,二手房东不让,说房东特意叮嘱过,那间房子她有安排,不再转租给别人。我心里流过一阵暖意,当晚,给姐姐打了个电话。

姐姐听到是我,很高兴。她果然在外地旅游,不过,不是为了丰富人生而游山玩水,而是她过去那么多年,一直郁郁寡欢,终于给心理带来了巨大的负担,日复一日,积郁成疾。病情很严重,医生建议她四处走走,散散心,有助于病情好转。

得知姐姐出门散心,我热情地邀请姐姐去我家做客,她很高兴,愉快地答应了。于是,我马上返程回家。只是我并不知道,我的这次邀请,带来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姐姐改签了行程,却在赶赴机场的路上,遇到一场交通事故。她所乘车的的士车,撞上一辆大货车,的士在空中翻了两个身。我在医院见到她时,她血肉模糊,难辩真容。

出了医院,我独自走在街上,想起深圳的点点滴滴,恍然做了一个梦。风吹过来,我抹了一下眼睛,才知道,脸上全是泪水。(口述:陈先生,撰文:胖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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