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今天的文章,将从另一视角回顾鲁迅的一段生命。作者刘柠爬梳史料,讲述了鲁迅自留学起到生命终各个阶段与日本人的往来。内山完造开设的内山书店在鲁迅的社交圈里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他因此结识了不少日本的名流文人,也包括一些普通百姓。但随着中日关系交恶,难以逾越的沟壑、中日两边的攻讦让鲁迅逐渐厌倦了之前的社交圈,在最后的时光,只与几位交情甚笃的友人继续往来。这段历史,让我们看到中日关系流变对个人选择的影响,而鲁迅的性情与风骨也可见一斑。

内山书店与

鲁迅的日本人朋友圈

撰文:刘柠

鲁迅一生,与日本结下了不解之缘。从二十一岁赴日,到五十六岁辞世,与日本人的交往基本没断。据学者王锡荣先生的研究,“现存二十四年日记,没有一年不提到与日本人交往的。一生交往的日本人,仅日记记载的,就有二百零九人”。鲁迅生命最后两天的记录,也许是对他与日本关系的最好注脚:

1936 年 10 月 17 日午后,为解答当时正在翻译《鲁迅杂感选集》的鹿地亘提出的问题,鲁迅在胡风的陪同下去了鹿地亘家,鹿地夫人池田幸子也加入了讨论。从鹿地家出来后,又像往常一样,顺道拐进了内山书店,在那儿与几个日本人相谈甚欢,但他对局势的看法是悲观的。走出书店时,风乍起,牙医朋友奥田杏花特意关照他:“鲁迅君,今天的天气对你很不宜,请留心可别感冒。”18 日,清晨 6 时许,许广平就敲开了内山完造家的大门,递给他鲁迅亲笔的日文便笺。尽管“字迹凌乱得几乎无法辨认”,内山还是领会了朋友的意图,遂取消了原定于当天上午 10 点,《朝日新闻》上海支局记者对鲁迅的采访,同时打电话给须藤医生。随后,内山带须藤五百三和石井政吉两位日医,第一时间赶赴鲁迅临终的床前。翌日清晨 5 时 25 分,鲁迅逝世。当天,又是奥田杏花赶到施高塔路大陆新村九号鲁迅寓所,用生石膏从鲁迅遗容上翻制了头像。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1933 年初夏,鲁迅与内山完造,摄于内山寓所前。

就是说,在鲁迅生命的最后和去世后最初的时间,除了妻儿之外,守候在侧的是几位日本人。这个事实透出了一种张力。对此,日本学者伊藤虎丸说:

或许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却发生在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业已开始,战争的全面爆发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的时候。1931 年,发生了满洲事变;1932 年又发生了第一次上海事变,当时中国人对日本的感情已极度恶化,发生在上海市区的袭击日本人的事件也已屡见不鲜。(伊藤虎丸《鲁迅与日本人》)

乍看上去,鲁迅的朋友圈,与现实颇有违和感,且越是到后来,越显得不合时宜。但任何人的朋友圈,都不是一朝一夕、一厢情愿的建构。鲁迅的朋友圈,既是作家从青年到晚年人生蜕变、人格淬炼的反映,很大程度上,也是大时代种种因缘际会、大浪淘沙的结果,客观上折射出二十世纪前三十年中日关系的流变。

从留学时期(1902—1909),到绍杭时期(1909—1912),鲁迅的朋友圈基本以中国人为主,有限的日人多为教员和同事,真正社交意义上的日人朋友还无从谈起。值得一提的是 1908 年 4 月,鲁迅和周作人、许寿裳等乡党搬到西片町十番地吕字七号。因系五人同住,故取名“伍舍”。那个宅子原先的租客竟然是夏目漱石,这成了鲁迅与漱石最初的“接触点”。在伍舍赁居期间,五人合雇了一个帮工的下女,名叫羽太信子,后来成了周作人的夫人。但鲁迅共住了大半年,便回国了。鲁迅一撤,伍舍也就散了伙。

北京时期(1912—1926),是鲁迅在创作上的发力期,跨度达十四年。这个时期,朋友圈中的日人开始增加。以 1923 年 7 月,兄弟反目、鲁迅搬出八道湾为界,前十一年的朋友圈,基本上是二周共通的人脉,如日本记者丸山昏迷,宗教家、教育家清水安三,包括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在北京勾留期间,关注诗人行踪的一些日人,后来也多成了二周的朋友。鲁迅离开八道湾的三年后,他的朋友圈中应该有了一些自己的日友,但因 1922 到 1925 年的日记“被失踪”,尚缺乏这方面的详细资料。还有一些人(主要是学人),虽尚未谋面,却惺惺相惜,并开始通信,互赠著作,如汉学大家青木正儿、盐谷温等。对鲁迅来说,后者的意义尤其大:彼时学界某些人散布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抄袭盐谷温”说,不攻自破。盐谷不仅自己热情地与鲁迅交流,还介绍同为汉学家的女婿辛岛骁与鲁迅结识,后辛岛也成了鲁迅的粉丝。

厦广时期(1926—1927),鲁迅除了与盐谷温、辛岛骁等友人继续保持通信外,与日友的物理接触极少,目前确知者,似乎只有山上正义一人。山上是日本新闻联合通信社的特派员,当时正在翻译《阿 Q 正传》,“颇为难译”,遂向鲁迅当面请教。“谈话中,鲁迅说好久没吃日本饽饽了,他们就一起去沙面的日本店里买了,在珠江畔的一棵老榕树下边吃边聊。”(王锡荣语)

鲁迅日人朋友圈的急速扩大,是上海时期(1927—1936),这也是鲁迅人生的最后九年,与中日关系史上剑拔弩张、战云密布的时期刚好重合。我们可以负责且直截了当地说,导致鲁迅日人朋友圈“井喷”的最大媒介,不是别的,正是内山书店。拙译《花甲录》付梓后,我在一场出版活动上说,内山书店最著名的书客,当属鲁迅——他把书店当成了自家的客厅和便利店。客厅就不必说了,著名的内山“漫谈会”,鲁迅是当然的主角,甚至有专属坐席。日本便利店的功能之一,是代缴各种公共服务费。尽管彼时尚无“便利店”的称谓,但从功能上说,内山书店的确承担了类似角色。有资料表明,有时候,连鲁迅寓所的房租和水电煤费,都由内山书店代缴,再从书金中销账。

作为媒介的内山书店,颇有点像今天的社交媒体,A 介绍 B,B 介绍 C,C 再介绍 D……如此一环套一环,雪球越滚越大,人与人的交集越来越广。据统计,在鲁迅结识的日本友人中,经内山引荐者,多达一百六十人以上。我们可以认为,或一次或多次,他们一准儿都在书店的茶座与鲁迅喝过咖啡。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内山书店就是这样的一种场域:有的没的,文化人得空会去泡一下。倒也未必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淘到心仪的书,自是一种斩获,邂逅某个人,也未始不是一桩乐事,有时二者甚至可得兼。《鲁迅日记》1928 年 2 月 23 日载:

晚往内山书店,买《文学と革命》一本……遇盐谷节山,见赠《三国志平话》一部,杂剧《西游记》五部,又交辛岛骁君所赠小说、词曲影片七十四叶,赠以《唐宋传奇集》一部。

节山是盐谷温的别名。鲁迅与盐谷温神交已久,通信有年,不承想竟在内山的店堂邂逅,不亦说乎?从盐谷当即赠书给鲁迅,甚至包括女婿辛岛骁著作的抽印本这种细节来看,盐谷应该是有备而来。或许是人甫抵上海,还未及与鲁迅取得联系,也未可知。可无论是哪个时代,还有比相互倾慕、暗中互粉的文人在书店偶遇更浪漫、更暖心,但同时也逻辑自洽、顺理成章的传奇吗?类似的相遇,还有长谷川如是闲、佐藤春夫等,两位都是鲁迅从很早时起便默默关注并译介其著述的作家,却缘悭一面,因了内山完造和他的书店,才始得结缘,后佐藤春夫反而成了鲁迅作品的译家。这种文艺圈的因缘际会,也反过来透出一种信息:尽管战前的上海,国内政治空气颇紧张,国际关系也波谲云诡,但至少在租界区内,知识分子的自由是基本确保的,有如内山书店那样的公共空间,内山完造、郁达夫、鲁迅及一干外国名记者,三天两头轮番招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于觥筹交错之间,唱和成篇,甚至出版选题敲定,朋友圈岂有不增殖的道理?这种节奏的社交生活,一直持续到“一·二八”。

1932 年 1 月,“一·二八”事变使鲁迅的生活骤变,也是作家平生离战火最近的一次体验。当时,鲁迅已迁居拉摩斯公寓,左前方即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鲁宅“突陷火线中,血刃塞途,飞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慨”。事变发生的当天上午,内山派店员镰田诚一向鲁迅传话,说有人从公寓楼里向司令部方向打枪,为避免嫌疑,望鲁迅全家转移到书店暂避。于是,“遂暂蜷伏于书店楼上”,捱了个把星期。直到 2 月 6 日,“始得内山设法”,作家又“携妇孺走入英租界”内的内山书店支店。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漂流,海婴忽生疹子”。此番避难,是鲁迅在上海时期的第三次避难,也是最长的一次,共计四十九天。3 月 19 日,“上午俱回旧寓。午后访镰田君兄弟,赠以牛肉二罐,威士忌酒一瓶”。(《鲁迅日记》1932 年 3 月 19 日)鲁迅对镰田兄弟的谢忱,不止在日记中,后在《〈且介亭杂文〉后记》中也有所流露。鲁迅日人朋友圈的构成,各色人等,不拘阶层,其实我个人更看重作家与镰田兄弟那种文人之外普通人的交游,窃以为从中更见人的真性情——此乃后话。

鲁迅在千爱里避难时,与内山完造(左一)等日本友人合影(1934年 8 月 29 日,摄于内山寓所前)。

“一·二八”一役,是鲁迅上海时代的拐点,他从此步入暮年,心态上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国内外形势越来越复杂,白色恐怖加剧,中日关系前途堪忧。左翼文化界“兄弟阋墙”,内讧不断,有些进步文艺领导者对鲁迅也抱有成见。与此同时,一些小报大泼秽水,污蔑内山完造是“日本奸细”,甚至说鲁迅也有汉奸嫌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此,鲁迅一方面义正词严地予以驳斥,为友人辩护,但内心也开始滋生某种倦怠感。在这种情况下,感到话不投机的日人也越来越多。1935 年 6 月,东洋文坛领袖长与善郎来上海,在内山的招宴上见到鲁迅,两人聊了很多。可长与回国后,却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访问记,把鲁迅描绘得阴暗不堪,说他在马路上“看到了一口很气派的樟木棺材,便突然萌发了想躺进去的念头”。这完全是断章取义,令鲁迅颇感无奈。

更有甚者,是四个月后,鲁迅一向看重的作家、诗人野口米次郎,经内山完造的安排与鲁迅见面。席间,野口突然向鲁迅发难:“中国的政客和军阀,总不能使中国太平,而英国替印度管理军事政治,倒还太平,中国不是也可以请日本来帮忙管理军事政治吗?”鲁迅听罢,当即怼道:“这是个感情问题吧!同是把财产弄光,与其让强盗抢走,还不如让败家子败光。同样让人杀,还是让自己人杀,不要让外国人来砍头!”可是,野口回国后,还是写了文章,自说自话,不惜歪曲事实。至此,鲁迅内心已近乎绝望,尽管他一向主张“中国人与日本人,没有不能相互理解的道理”,却看到目下断无实现的可能。他在给弟子增田涉的信中,难掩不满:

野口先生的文章,没有将我所讲的全部写进去,所写的部分,恐怕也为了发表的缘故,而没有按原样写。长与先生的文章,则更加那个了。

隔阂之深,以至于鲁迅“觉得日本作者与中国作者之间的意见,暂时尚难沟通,第一是处境与生活都不相同”。结论是:“和(日本)名流的会见,也还是停止为妙。”

鲁迅与内山完造和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在上海新月亭合影(1936 年 2 月 11 日)。

可虽说如此,毕竟鲁迅的名头在那摆着,况且内山老板的面子也不能不给,该出台时还是得出台。不过,一是出台次数大为减少,心气也不如前了。1936 年 2 月,新感觉派代表性作家横光利一来上海时,由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做东为他接风,鲁迅虽然出席,但与横光并没有多谈,甚至在日记中也未提横光的名字。同年 5 月,鲁迅在内山书店见武者小路实笃。按说这位白桦派的“始作俑者”和新村运动的理论核心,是二周早年都很器重的作家兼画家,鲁迅还曾翻译过他的小说《一个青年的梦》,评价其所倡导的人道主义精神“可以医许多中国旧思想上的痼疾”,但初次见面,鲁迅却给对方以某种距离感,“话不多,很和气”(武者小路语)。

与各路名流相比,鲁迅在与一般阶层的百姓交往时,显得心态更松弛,表情也更舒适,如牙医、商人、裁缝师等。其实在鲁迅眼中,“老板”(内山完造)也基本属于这一类,只是他家大业大,社会关系比较复杂,是日侨中的侨领,在事功上也与鲁迅多有交集。与镰田兄弟的友谊,是鲁迅非常看重的人与人之间的“绊”(日语,纽带、连带之意)。兄弟俩都是内山书店的职员,哥哥镰田寿先到书店工作,担任会计,同时负责邮购、订购、催款,还编辑一种可在店内免费索取的小册子《文交》。《文交》的刊名由鲁迅挥毫,取“文化交流”之意。弟弟镰田诚一是一名美术青年,为人质朴憨厚,关键时刻把店中事务,包括对鲁迅一家的照顾托付给他,内山老板很踏实。《鲁迅日记》中对镰田寿的记述,多达二十三次,包括业务委托、互赠礼品和宴请等。鲁迅编瞿秋白译作《海上述林》,在上海排字打好纸型后,是由镰田寿送到日本,在岩波书店印行的。鲁迅还主动请蔡元培为镰田寿手书一条幅(“风声江浦千帆晓,月落山城一笛秋”),至今保存在日本。日版《支那小说史》出版后,鲁迅只有五部样书,即签赠给镰田寿一部,这部鲁迅签赠本现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弟弟镰田诚一在鲁迅几次搬家和逃难时,对鲁迅一家多有帮助,鲁迅“十分感愧”,也不止一次在出版物中表达。目睹“一·二八”战事中,诚一一边尽心地关照自己和家人,一边参加自警团,在后方协助侵略军后勤的情况,鲁迅痛惜军国主义教育对一代日本青年心灵的荼毒,从爱护青年的进化论观点出发,不断地给予启发和影响,晓之以理,使诚一意识到问题,并做了真诚反省。后诚一结核病复发,回国疗养,临行前特意去鲁迅家中告别。1934 年 5 月,诚一不治而殁。鲁迅获知讣报后,在日记中记道:

午后闻镰田诚一君于昨日病故,忆前年相助之谊,为之黯然。

诚一留下遗嘱:“墓小些亦可,但请把墓的方向朝上海。”誊录在上等和纸上的《镰田诚一墓记》,是鲁迅第一次为日本人题写墓志铭。一年后,镰田寿拜访鲁迅,并赠予诚一遗作——油画静物《菊花》,后陈列于上海鲁迅故居底层会客室的书橱上。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鲁迅在第二回全国木刻展览会上(1936 年 10 月 8 日,摄于上海八仙桥青年会)。

以镰田兄弟为代表的日本庶民的真挚友情,即使不是晚年鲁迅终于没有离开日租界的最大理由,应该也是重要的考量要素之一,是一种情感上的“绊”。王锡荣先生认为:“鲁迅在与一些日本人的接触中,他们之间也出现了一些隔阂和误解,使他觉得很无聊。鲁迅几次想离开这一带,搬到法租界去,甚至连房子都看好了,但因各种原因,终于没有搬成。”(《那些与鲁迅交往的日本人》)

许广平的《鲁迅回忆录》(手稿本,长江文艺社,2010 年 3 月第一版),学界评价一向不高,有不少硬伤。如仅在《内山完造先生》一篇文章中,便有至少三处错误:其中,两处写内山完造“从大学毕业不久就到了中国”(115 页),“原来内山先生在大学毕业后和旧中国的大学生没有两样,‘毕业即失业’”(120 页),可内山并没有上过大学,其最终学历是芳井村化成寻常小学毕业;一帧插入文中的许广平与内山合影,图说(“60 年代许广平与内山完造”)搞错了时间——内山完造于 1959 年 9 月 20 日,在北京去世。

《鲁迅回忆录》(手稿本),许广平著,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0 年 3 月版。

不过,文中关于搬家的记述,我认为应该是靠谱的,因为许毕竟是鲁迅夫人。许写道:

所以在 1936 年夏间,鲁迅大病稍愈,就另找房子预备迁徙,拟择居在旧法租界,冀远离开一些日本人居住的虹口势力范围。这计划刚要实现而并不容许他立即迁徙,因之就未成事实罢了。

看来鲁迅是下了决心的,“这时就把一切与内山书店的关系亦一起割掉在所不惜”。要知道,鲁迅的内山书店打卡史,与他的上海时代等长,九年中,去过不下五百次,购书逾千册,“割掉”内山书店,基本上就意味着清理朋友圈,甚至退群了。看得出,鲁迅确实是烦透了。而这种厌烦情绪,直接的,是源自长与善郎、野口米次郎等日本名流的伤害,间接的,则与内心日益滋生的倦怠感有关,鲁迅在与弟子增田涉的通信中,多有流露。从情理上,应该也对许广平吐露过心境。因此,许回忆录中“另找房子准备迁徙”云云,确不是空穴来风,泛泛而谈。

鲁迅 1931 年书赠内山完造(“邬其山”为完造日文名的谐音)诗: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忽而又下野,南无阿弥陀。

不过,同时也应该看到,即使到了鲁迅生命的最后阶段,中日战争一触即发,他对内山完造的信任也未曾动摇。其实不仅是内山,鲁迅身边仍不乏彼此相知,可亲密互动的日本朋友。在鲁迅晚年的朋友圈中,笔者个人比较看重同盟通信社上海支局长松本重治的存在。六十年代中期,松本重治在其回忆录《上海时代》(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 年 3 月第一版)中,深情回忆了与鲁迅的数次接触。1932 年底,松本被派驻上海,不久就经内山完造的引荐,结识了鲁迅。从此,在各种场合近距离接触鲁迅,“次数大概不少于二十次。我记得他总是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棉布衣服,举止谦和,唯独目光却很锐利。偶尔他也会一边站着看书,一边吸烟,每次见到鲁迅先生,我总担心他会批评我所做的事情。他那种风采是其他中国人所没有的”。有几次重要谈话,松本不仅是亲历者,而且凭借其职业记者的专业素养,为后人、为历史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旁证。如令鲁迅倍感受伤的欢迎长与善郎的饭局,松本也参加了,地点在四马路上的老半斋。同样是关于“樟木棺材”的话,松本也听到并记下,却未误解:

回去的时候,为了帮助消化,我和长与、庄原三人一起在夜晚的四马路散步到外滩,又从外滩散步到了旅馆。我对长与先生说:“忧郁,他真的很忧郁。以前他并不那么忧郁。”我没想到国民政府在政治上对言论自由的镇压会达到如此地步……愈发变得忧郁的鲁迅先生的性格,反映了弹压升级的程度。

长与先生抓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句“我突然萌发了想躺进去的念头”,用“厌世作家鲁迅”这个词来形容鲁迅先生。我觉得他是会错意了。每天都在不断斗争的鲁迅先生,非但不厌世,他的生命像火一样地在燃烧。他可能也有身心疲惫,需要休息一下的时候。也许是樟木棺材激起了他想休息一下的愿望,这才有了这么一句自言自语。倒是这位日本著名的人文主义作家,对当代中国的黑暗面一知半解,无法理解鲁迅的立场和思想。这也许让鲁迅先生越发感到孤寂了。(《上海时代》)

位于北四川上的内山书店。

本文开头提到的鲁迅最后一次泡内山书店,并与日医奥田杏花就时局交换了一番看法那次,松本也在场。当天(1936 年 10 月 17 日),蒋介石在杭州召开了军事会议。松本应该是刚刚发完新闻稿,就赶到内山书店,加入了几个日本人簇拥着鲁迅的谈话,并在回忆录中记下了奥田医生与鲁迅的一段对话:

“鲁迅先生,您认为日中关系究竟怎样才会趋于平稳?”

“会渐渐恶化,发生大的骚动。”

“您认为会渐渐恶化的根据是什么?”

“我以为,世上存在着强者和弱者两类人。这两者怎么也不会成为好朋友,动不动就会吵架。因此,只要弱者不变强,吵架就不会停止。也就是说,只要中国的军备不如日本强的话,无法实现日中亲善或协调。势力相等的两方即使吵架,不过是受点伤而已。这很没意思,于是乎就亲善。”鲁迅这样答道,然后点燃了最喜欢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现在暂且不谈大局,我们在说现在的日中谈判问题。”

“现在的谈判也会渐渐恶化。不知道日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中国在想什么……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在一起谈判,这是最危险的。我这样认为。这好比在黑暗中牵牛。”

……最后,鲁迅先生把右手的食指顶在额头上,用深沉的声音清楚地说道:“这可能是我的直觉,但是看样子会发生冲突。”(《上海时代》)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八·一三”事变时,松本重治(站立者)于同盟通信社上海分社(1937 年 8 月)。

这番对话,距“七·七”事变爆发不到九个月。即使单纯从时间上回溯,也不能不佩服鲁迅对时局的洞察。松本不愧是大记者,记录并保存了鲜为人知的史料。过去一些年,在谈到鲁迅时,一向有种声音(如李敖),说鲁迅只骂中国人,不骂日本人,平生不曾对日本撂过狠话云云。但松本在回忆录中记载,鲁迅在去世前的最后一个月,曾对前来上海的经济学者山崎靖纯明确透露过他的信念:

为了解放我们被压迫民族的同胞们,即使祖国中华民国变成沙漠,我们也决不停止和帝国主义的斗争。(《上海时代》)

这难道还不够“反日”吗?

松本与鲁迅相识很晚,却始终是鲁迅朋友圈的铁粉。其回忆录中涉鲁的篇幅虽然不大,但崇鲁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天(21 日)下午 4 点左右,我去了万国殡仪馆。大约 500 平方米的会场中央北侧有一个 15 平方米左右的方形帐篷,里面的高台上放着一具棺材。此时入棺仪式已经结束。我走进帐篷,面对鲁迅先生的遗体,行了三跪九拜之礼。走出帐篷,我向会场四周的墙壁望去,墙上挂满了朋友以及有关团体送来的各种各样的挽辞、挽联……充满了朋友们对故人的友情、尊敬以及痛惜之情。没有比这更美、更肃穆的形式了……那种感动让我终生难忘。(《上海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