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3年的秋天,我还是个屁颠屁颠的小孩子,对大人的世界一无所知。我的世界是个小山村,有一条很短的街,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野地,对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东西我是不大关心的,因为确实也跟我没什么关系。在这种地方呆着你很快就会失去对有钱没钱的概念,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穷,以至于小孩子们会满山乱跑给自己鼓捣吃的,纺丝姑、泥鳅、黄鳝、螃蟹、以及各种各样的野果子。

比这个季节要早一点的时候,外出打工的父亲回来了。

大概就是山上的水稻收割的时候父亲回来的,带回来一个铁盒子,盒子上印着几个字:中秋月饼。那个盒子在我印象里闪烁着明显不属于山村的光泽,显得充满了秩序、工整而完美,它在我家里一直发挥着各种作用,针线盒、装各种卡的盒子,以至于到现在我都觉得它肯定就呆在某个角落里,真要用心找肯定能找到。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月饼。

月饼,这东西在之前的我看来,应该是一种奇奇怪怪的食品,你说它好吃吧它根本算不上好吃,你说它不好吃吧对于小孩子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那时候的月饼大致上都是一些死硬死硬的面饼子,里面也有馅料,不过跟面饼子一样死硬死硬的。会有五仁的,有冰糖的,甚至会有放了花椒的,你简直没办法理解四川人是怎么想的,是怎么想到往一个甜点里面放花椒的。

大概就是类似于这样的东西,但是很明显要硬很多,我觉得拿去打水漂才是它正确的用途,应该可以漂很多下。这些“月饼”用麻纸包着,再用麻绳捆一下,就那么丢在街边的摊子上面卖,顾客不怎么用心,摊主也不怎么在意,就那么丢来丢去的。

父亲带回来的那个月饼明显跟这种“月饼”不是一种东西,除了它有个亮闪闪的铁盒子装着以外,还在于它的味道。它被一个塑料盒子装着,稳稳的放在铁盒子里,中秋节那天晚上父亲才打开铁盒子把它拿出来,然后彻底击碎了我对“月饼”的印象。

它太好吃了!

它的皮不是那种硬邦邦的面饼子,而是一种酥软但是不粘牙的面皮,而馅料则是松软的,一股沁人心脾的甜,迅速弥散在嘴里,刺激着一个11岁小男孩的味蕾,让他整个人都欢愉起来。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是特别清楚当时吃到这个月饼的感觉,因为它很快就结束了,没来得及留下什么明确的印象。只知道这种欢愉并没有持续太久,那个铁盒子里面只有四个月饼,一会儿就没有了。我望着空荡荡的铁盒子,感到怅然若失,所以那个铁盒子才会具有那么高的地位,大概是对于这种欢愉的纪念吧。

但是在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吃街上小摊上面摆着卖的那种“月饼”了,一口都不吃。多年以后我的同事从老家带过这种“月饼”,说是“小时候的味道”,我才吃了一口,还是觉得它应该拿去打水漂。

02

当然后来很快就能随便吃月饼了,多贵的都不算什么,但是这种强烈的冲击感是再也没有过。

我曾经非常认真的去寻找过那种口感的月饼,并为此付出过沉重的代价:真的挺“沉重”的,一个月长胖了十来斤。有一次让我负责买我们团的月饼,商家送来了不少样品,我突然就想到了当年吃到的那种月饼,那种一下子就能击溃你传统印象的味道,如果让战士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吃到的话该有多好。

于是我试吃了好多好多样品。

然后就悲剧的长胖了。

另外更悲剧的是,那种口感找不到了,怎么都找不到,从最便宜的所谓“莲蓉”,到五仁、水果,最贵的云腿、蛋黄甚至是比较奇葩的鲍鱼、鱼翅,都没有那个味道。

我甚至专门跑去批发商的门店试吃,能够找到的饼皮、馅料都试了一遍,找不到。

这个事情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吃过那个月饼?那种冲击感是真实的还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那个秋天,是真的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还是干脆就是我自己的一个梦?

人的记忆毕竟是个十分不可靠的东西。

03

在这次寻找失败以后其实我没有停止寻找,在无数个中秋节都在想办法吃到那个铁盒子里的月饼的味道,甚至自己试过亲手做。

我还回老家的吊脚楼里找到了那个铁盒子,它现在锈迹斑斑的,盖子也找不到了,躺在一个多年不用的角柜里面,上面全是陈年老灰。老家吊脚楼的楼板里面已经是钻满了虫眼,踩上去就发飘,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踩塌了掉下去摔在楼底的猪圈里。

我到处找铁盒子都找不到,最后才在颤颤巍巍的楼板上面打开了这个陈年角柜,找到了它。它肯定就是那个盒子,虽然早就失去了一切的光泽,但是上面印着的那四个字还在:中秋月饼。

这个盒子证明了我确实吃到过这种神奇的月饼,我这个记忆是正确的,那么我一定能够在什么地方再次找到它。

我记得那个月饼的味道,记得它的馅料是放进嘴里就会弥散开的,沙沙的口感,香香的味道。天底下不可能只有那一份月饼是那个味道,一定有一种月饼是那个味道的。

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我在吃月饼这个事情上面越来越挑剔,从最开始的莲蓉、五仁、豆沙也能凑合吃,到后来越来越挑剔,要吃冰皮的,要吃蛋黄、云腿的,直到再也吃不下什么月饼,看见这玩意儿就犯腻,想起来就是一坨甜得发腻的东西。

直到再也不吃月饼,我都没找到那个魂牵梦萦的味道。

04

现在我还想吃到那个月饼,但是我也很清楚,我不可能再次吃到了,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么一块月饼,再没有第二块,它只存在于那个铁盒子里,别的地方都没有的

我吃过一块独一无二的月饼,它自始至终就只有一块,被我吃了就没有了,找不到的。

坦然接受这个事实,是因为我儿子,我儿子这一代人跟我们那一代是不一样的,他们不再漫山遍野自己鼓捣吃的,带他们去抓螃蟹,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传承”,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种“娱乐”。他们根本不可能指望着抓螃蟹回去塞牙缝,也没有这个必要,超市里不是有大闸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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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儿子在那条小时候我抓螃蟹的小溪里面忙活了一下午,抓了整整一盆子螃蟹,小屁孩儿当然高兴得不行不行的,拎着螃蟹飞一样的跑回去跟他爷爷奶奶报喜,我跟在后头慢慢的走着,往当年的老家走去。

现在它看起来老态龙钟、破烂不堪,怎么看怎么不像以前那个“家”。

土瓦上面长起来好多植物,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说明瓦很快就要漏水了,然后整个房子都会坍塌下来;木板墙到处都是缝,木板本身的质量也很值得怀疑;藤三七长得到处都是,简直无孔不入,眼瞅着就要吞没下整个房子。

儿子欢呼着,雀跃着,蹦蹦跳跳的拎着自己的战利品,那是他第一次“渔猎”取得的成果,当然值得高兴。

男人还是要掌握一些渔猎的技巧,即使已经没什么必要,螃蟹又不是超市里长出来。渔猎、耕战,毕竟是男人血液的一部分,这个还是要传承的,他对于渔猎收获能够欢呼雀跃我还是感到很高兴。

问题在于如何处理这些螃蟹。

我问他,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些螃蟹啊?

他说,养起来。

05

开车回城里路上他在跟他爷爷争论这些螃蟹的结局问题,是炸了吃掉还是“养起来”。

很显然不可能“养起来”,养螃蟹,对于居民小区里的家庭是个不大现实的事情,不信你去超市买几个大闸蟹试试看?但是炸了吃了很显然也不行,这小子现在只是开始学习渔猎,却还没来得及学会杀戮,并且我也不准备让他这么小就学习杀戮。

他爷爷肯定不可能理解“养起来”这种想法,这个当年种地养不活家人只好外出打工的老头儿怎么会理解把抓到的螃蟹养起来嘛;小屁孩儿也不可能理解“炸了吃”,螃蟹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

只有我能理解,两种日子我都过过。

一边是贫穷与匮乏,是一无所有,是只能向大自然无休止的索取,是一贫如洗。

一边是富足与冗余,是应有尽有,是可以衣食无忧而把渔猎当做游戏,是泰然自若。

我把着方向盘不吱声,任凭他们爷孙俩争得面红耳赤的,这俩都犟,让他们犟去吧。我思绪已经不在这里了,不在车上,不在螃蟹上,不在他们爷孙俩上。

我在琢磨那个月饼。

06

那其实就是个豆沙莲蓉月饼,是现在最廉价、最难吃的月饼。所谓的莲蓉根本跟“莲”和“蓉”都没有半毛钱关系,那实际上是冬瓜蓉掺了糖而已。皮子就是所谓的“广式月饼”的皮子,谈不上什么好吃的,只是没有那么硬而已。

我其实早就应该承认这个事实,这简直是一目了然的事情,那个铁盒子上面明明白白的印着:豆沙莲蓉

我不想承认的仅仅是,我曾经因为一个最廉价的月饼激动得冒鼻涕泡。

你要说丢人吧,确实也丢人;你要说不丢人吧,这有什么丢人的呢?

贫乏有什么可怕的呢?有什么丢人的呢?走过去不就完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