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2日,诗人胡续冬意外辞世。一个月来,各种线上线下的悼念、追忆不绝如缕。日前,澎湃新闻记者对胡续冬遗孀阿子进行了电话采访。
电话里,阿子语调平和地叙述着胡子生前种种,但随着回忆的深入,电话另一端的记者仍能明显感觉到她在极力地克制着情绪。
阿子与胡续冬相识于新世纪之初。当时,人称“胡子”的胡续冬正在主持“北大在线新青年”网站,阿子是新青年论坛上活跃的网友,线下聚会时彼此碰到过几次,有时候是一群人去看电影,有时候是饭局,逐渐就熟络起来了。对阿子来说,当时的胡续冬是个亲切的兄长。之后胡子被北大派往巴西利亚大学任教,两人通过网络联系,“莫名其妙就变成网恋了。”
阿子说,胡续冬可能是全世界最喜欢夸她的人,无论是相识之初,还是婚后身材变化,“他总能找到角度夸我。”
从相识之日起,阿子眼里的胡子就是一个情感强度特别大的人,无论是对朋友,对老婆孩子,还是对工作,乃至社区邻里,他都全情投入。
这种投入,为胡子赢得了尊敬和热爱。“他的朋友和学生真的太爱他了。”胡子告别仪式那天,前往八宝山悼亡的诗友数量让阿子和家属颇为意外。
“签到本上足足有500人,没签到的还有很多。我的亲戚知道小胡在北大教书,是个诗人,但对这个身份没有概念。”胡子拥有如此深厚的人情,让阿子的家人对母女的未来稍稍放下心来。
“加上谈恋爱,我们在一起十六七年,其中的浓度和强度可能比很多人一辈子都要强。我感觉,他的爱,就像科幻电影里那种保护力场,虽然他突然离去,让我很紧张,觉得什么都变了,但这个保护力场的能量依然强大,依然让我感觉他还在持续辐射。”阿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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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续冬 供图:阿子

“爸爸去了都是小娃娃的星球”
你爱笑。
每天早上醒来,
你一伸懒腰
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浑身都是开关的笑笑机。
连我身上最隐秘的失败感
都被你装上了笑的马达:
我也变成了一台
大一号的笑笑机,
你嘴角微微一翘,
我就笑到云端乐逍遥。
很多友人都说,胡子有了孩子之后变化很大,是朋友圈中的“晒娃狂魔”。在这首《笑笑机》中,我们能明显感觉到女儿带给他的慰藉。
阿子说,胡子与女儿之间的感情可以用“浓烈”来形容。从女儿出生之日起,给她洗澡这件事就由爸爸来一手包办。尽管女儿渐渐长大,阿子会觉得洗澡应该转由她来做,但是女儿坚决不干,因为那是他们父女的专属游戏时间,胡子会陪她扮演《冰雪奇缘》里的艾尔莎和安娜姐妹。
友人曾回忆:“忘不了的是那天在餐桌上,我在邻座,看着他花了整整20分钟硬生生帮女儿把一张面皮剥成了一条鱼的形状。”
这很难和一些诸如“痞子”“生猛”的评价对位。事实上,这些印象大都是来自女儿出生前。
少年时代的胡子确实生猛,他因为多次打群架而背上处分,也曾半夜砸碎窗户潜入图书馆偷书。进入北大后,总是把钱花在买酒上,一度连食堂都吃不起,然后凭借超强的方言模仿能力混进北大各种同乡会蹭饭。这种风格,加上一身野生诗人的扮相,让初识胡续冬的诗人廖伟棠立即把他定位为“小霸王、京城恶少式的狠角色”。
胡子有了女儿后,他的老友诗人冷霜就再也没在晚上友人聚会的场合见到过他。胡子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送女儿去上学。傍晚放学后,就骑车载着女儿在校园里喂流浪猫,女儿负责喂,他负责拍照。北大哲学系教授、好友吴飞说,胡子确实变了,变的是他关心的具体问题、具体生活领域,但是他对事情、对人的率真和纯粹,一直没有变。
二人世界时,胡子会留些独处的时间用于写作。有了孩子后,这样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对孩子和家庭的投入非常大,把我们保护得很好,但是自己就太累了。”但胡子对这种生活状态没有任何不满,反而可以说是自得其乐。
8月26日,在送别胡子之后,北京的天空出现了盛大的彩虹。女儿问阿子,“这是不是让爸爸去那个都是小娃娃的星球的桥啊!”说完,母女俩抱头痛哭。“都是小娃娃的星球”这个梗来自梅特林克的戏剧《青鸟》,阿子在女儿很小就开始对她进行死亡教育,甚至全家人都接受了这样一个信念。
“哭完确实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她大概能理解这个事,但是现在肯定还意识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味着什么。”实际上,阿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它可能就像是一次重伤,可能会痊愈,也可能会有终身后遗症,但是伤疤是永远在那里的,而且是很大的一块。”

胡续冬与女儿 供图:阿子

想起胡子,“过马路时突然泪流满面”
“今早我出门买烟,看到北京晴空万里,在过马路的时候突然泪流满面,想起有关胡子文学烟咖啡智识理想痛苦悲哀性格生活意义等等杂乱的事情。”
——北京大学世界文学所2017级硕士生甄大千
胡子告别仪式后,北大外院人公号发布了一篇《给胡续冬老师的话》,胡子的学生纷纷诉说着关于他的珍贵记忆,情真意切。
胡子为什么能赢得学生如此热爱?从他无比投入地参与北大招生工作大概可以窥见一斑。
胡子在招生这件事上可谓“入戏”。入戏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他进入到北大清华互相戏谑的情境,一个是他把这事视为可以驰骋疆场、施展各种才智的战场。
胡子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小胡是他那一代诗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诗人孙文波曾在文章中这样评价胡续冬。当新青年网站CEO、当老师、写诗歌、做文章、搞美食、做主持,每一个不同的角色,不同的身份,胡续冬都做得游刃有余。
“他其实是有各种方面的能力的,可以干任何事情。”虽然经常把招生工作自嘲为去当推销员,但阿子觉得胡子是挺享受的,“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很刺激的游戏。”
但更深层的是胡子把招生视为对北大的一种回报,也是真的为那些处在十字路口的学生所想。比如有一个学生自己很想去北大,但是方方面面的阻力很大,胡子帮助他下定了决心,最后填了北大的志愿。
“我印象特别深。那天晚上,胡子激动地给我打电话,说那孩子几乎是嚎啕着跟他交换衣服,就是他身上类似北大文化衫的一件T恤,(这个场景)就像足球场上交换球衣那样。我也很感动,觉得他的付出能得到回报。”说到这里,阿子再次哽咽。
这些学生招进北大进入各自的院系,按理说胡子的工作已经结束,但他还会提供“售后服务”,和这些学生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有一天胡子接到一个湖北籍学生父母的电话,向他求助。原来疫情期间,北大和其他高校一样进行封闭管理。这个学生因故出了校门而无法再进校园,而湖北又是疫区,家也难回,学生和家长都很崩溃。最终胡子想办法请学校里管学工的老师帮忙,学工老师把他安置在附近的旅馆里,隔了一段时间后顺利返校。还有个学生追求精益求精,临近毕业还迟迟没有完成论文,眼看着影响到直升资格,家长急得不行,给胡子打电话求助,“胡子把学校里能找到的关系都找了个遍,有些都是很久没联系的人,最终解决了学生钻牛角尖的问题。”
对自己的学生就更是无微不至,甚至有着近乎“闲人马大姐”的热情。胡子请吃饭,包括在外边和在家里,是胡子学生们的共同记忆。
只要是那种小班课,结课的时候,胡子一定会请学生们去吃饭。学生徐曦跟着胡子和阿子吃遍了北京的“苍蝇馆子”:牡丹园的食盅汤,大钟寺附近的巴州办,北航西门附近一家贵州菜,还有人大双安商场附近的“疯狂抄手”,“他专栏里写过的馆子几乎都带我们去吃过。”
胡子和阿子从畅春园搬到蔚秀园后,一居室变成了两居室,夫妇俩人就开始张罗着请朋友和学生去家里吃饭。俩人都有好手艺,还分别出了《胡吃乱想》和《灶下书》两本饮食书。
“朋友来吃饭都要排队,有的排了一年也排不上。我家的菜,没有谁来了以后失望的。”胡子曾说,“甚至有个朋友来吃还带了打包盒!”徐曦跟胡子读研那几年,中秋、元旦乃至除夕这些节日,基本上都是在胡子家里过的。
虽然生活中对学生们如父如兄,不拘小节,但他对待上课则是极为认真的。他在北大开了两门公选课,一门讲诗歌,一门讲电影,“特别火,很难选上。”
“刚进北大读研究生,我就选了你的课。你是我前所未见的老师,很厉害,很幽默,很不羁,但你的课让我压力山大,我以前几乎不会梦到现实生活,结果从上你的课开始,居然梦到参考书看不完、presentation(报告)做不出来的绝望社死现场。”一个学生回忆道。
虽然课上氛围轻松,胡子会展现各种“花活”,但课程的挑战性却都不小。比如他的诗歌课,学生每周要翻译两首外文原诗,英语诗极少,多是法语、俄语、德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日语、韩语的,甚至有个学生为了准备一首诗歌的报告,请教了一位南非同学阿非利卡语。
“这一生遇到了太多的老师,好老师有不少,特别好的就那么几个。此刻我在异乡的夜里,想念着你。”学生、诗人叶晓阳在朋友圈写道。
在胡子的告别仪式上,学生们给他献上的挽联写道:
亦师亦友,如父如兄,善庖厨识鸟兽十八般武艺,人间自他温暖
不端不装,可庄可谐,崇智识爱自由满腹笼诗才,世上再无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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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续冬与学生们 供图:阿子

“他能叫出楼里每一个保安的名字”
胡子在诗歌界或者说文化圈几乎无人不知,但在大众层面却并非多么出名。这样一位不那么出名的诗人,去世的消息却冲上了热搜,短短时间就被阅读了1000多万次,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有纪念文章称其为“一个严肃又下流、精英又俚俗的诗人”,可谓一语中的。他言语诙谐幽默,内里却极为严肃认真;身处学院,有着精英的精神,却无精英的傲气、娇气。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抛头露面,除了在上海民生美术馆“诗歌来到美术馆”担任主持外,其他时间几乎不再有面向公众的活动。他要做的事太多,而且每一件都要下大功夫,花大精力。
每次主持“诗歌来到美术馆”,胡续冬都提前一天到上海,当天晚上拒绝一切应酬,专心在宾馆里“备课”。他曾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这个“备课”,“实际上是一篇论文的准备量,但它的呈现形态又是非常公众化的,要有一定的亲和效果。”正是这种案头功夫让他可以在对话时游刃有余,发问时一针见血,调侃时恰到好处。
胡子的人格和诗风相辅相成,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好友、诗人姜涛说,他身上一个街头“小混混”的反叛激情、一个超级“文青”博闻强识的能力、以及永远过剩的语言才华,得以在诗中尽情地化合。
诗人桑克则看到其诗歌中很多另外的东西,比如方言的艺术价值以及它所带来的草根性。一般来说,胡续冬被认为是学院派诗人,但是他不仅能模仿很多方言,而且与各地民间人士,包括打工者,都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他在他们身上发现人类自身固有的矛盾以及趣味。
胡子能叫出教学楼每一个保安的名字,经常跟他们一起抽烟。他也跟小区物业服务人员关系很好,还跟物业的保洁大妈互送礼物。搬家没多久,不仅很快和地铁口拉黑车的师傅熟络起来,还和一家小店的店主夫妇成了朋友,每次都要去店里看猫。
“他是一个存在感特别强的人,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平等以待的人。”阿子说,小区里的所有小孩都知道他,经常跟他们一起抓蚂蚱捕蝈蝈。小区相当于北大大院,家长们都会一起遛娃,但他绝对是里面陪小孩玩的最投入的一个爸爸。
女儿上幼儿园时,胡子还是家委会主席。幼儿园园庆时,向家长征集作品,胡子特意写了首词,另外一个家长谱了曲,作为园歌的候选。告别仪式上,这些家长也送来了花圈,祝“主席”走好。
阿子和朋友们为胡子办了一个符合他“人设”的告别仪式。他们选择在礼堂播放胡子生前和女儿玩耍的视频,他钟爱的意大利歌《Bella Ciao》,以及他旅行的照片,选择让告别不要那么悲伤,让大家感到朋友还在身边。
但是西川、翟永明没能抑制住情绪,搂着阿子痛哭。就像胡子在诗人马骅、马雁辞世时,没能忍住泪水一样。
告别仪式结束后,朋友们迟迟不愿离去。在礼堂门口,大家盘腿坐在水泥地上,坐在中间的胡子大学同学许秋汉抱着吉他开始弹唱,然后是越来越多的人,歌声越聚越响——“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都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
朋友们都对阿子说,看见那道彩虹,觉得胡子对这个告别仪式是满意的,就这样跟我们说再见了。也有几个胡子的学生说,胡子现在掌握了操纵天气的能力,正在显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