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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忆往

李立峰

中秋,秋天的中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的月亮最圆,月饼最香,石榴嘴甜。

(一)

月亮最先从记忆中走来。

这一天,秋高气爽,皓月当空,澄澈高远,最适宜相聚,桂前赏月,对酒当歌。

低头忙碌了大半年的大人们,终于可以在这一晚闲下来,学着古人的样子,昂首对月,笑谈过往。

那时候,家家户户灯火暗淡,没有如今这么明亮,这么多的光污染。暗黑之中,月亮就越发的明亮,甚至可以当路灯,照亮赶夜的路。

无数个夜晚,一个孩子走出教室,徒步经过一个池塘,一个村庄,一处坟地,一条灌渠,一段陡坡。绝大多数路段,荒芜人烟,暗无灯光。

寂静的夜晚,无数个流传在乡民口中的神鬼故事,便一一浮现在脑海。耳边除了脚步声,就只听见年幼的心,砰砰砰地跳。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回,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直到飞奔起来。隐隐约约,总觉得身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伸来,越来越近。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挎斗,挎斗里面一碗油……”耳畔响起了母亲教的这首儿歌,重复播放,不自觉就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把那些鬼故事都压了下去。

那时候,大人爱吓孩子,实际上是担心孩子玩水,发生意外,而大人忙于生计,无暇照顾。于是,鬼故事泛滥成灾。每个池塘,每条沟渠,每个山岗,都无一幸免。

每一晚的走读,都像是经历了一场逃乱。一路上,只有明月相伴。明月是我的路灯,是我的火把,是我的伴侣。那是一个稍一犹豫,就辍学的年代啊!命运,因此被改写。

如今,回想起来,记忆最清晰的就是那一轮明月。照亮着山岚,森林,池塘,沟渠,坟场,弯弯曲曲的小路,还有疯长的庄稼。看得久了,就发现它们与白天并无二致。渐渐地,就不再害怕。

而在书本中,却是另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比自然中的还要明、还要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吟咏月亮的诗,数不胜数。从古至今,人们吟诵这些诗,度过一个又一个中秋。我想,月亮上,一定站满了诗人。

“那日真好,只有三人,大海,明月,汤养宗。”这首《三人颂》,让人不禁想起空旷无边的大海,升起的那比筛子还要大的一轮明月。想起了华山之夜,那一轮巨大无比的银盘。

如果没有年少背负的月光,我又怎能成为自己的勇士,走出山村,走出小城,走向三山五岳,走向五湖四海?

现在的孩子,提起月亮,有几个人,会有月下捉迷藏的童年?有几个人,会有和父母月下的楼顶卧谈?又有几个人,会觉得是一场惊心动魄?

(二)

人的味觉是有记忆的。小时候的味道最难忘,那是妈妈的味道。

中秋了,月饼必不可少,记忆中最好吃的是五仁月饼。

五仁月饼,至少有五种以上的配料,如花生仁、芝麻仁、核桃仁、杏仁、桃仁等。此外,还有红的、蓝的、绿的丝线,还有小块的冰糖。

月饼纯手工制作,皮薄馅厚,用线拴着,很是结实。咬一口,满口生香,入口回甘。在物质清贫的年代,五仁月饼只有在中秋这天才能吃到。

月圆之夜,切成小块,端到桌子上,很快,就一扫而空。无疑,它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食。

与五仁月饼同年代的美食是冰糖,也是小孩子的最爱。那时候,糖很少,成块的方糖更是没有,只有成袋成袋的白砂糖、红砂糖。

两袋糖,是拜年时的必备礼物,也是日常孝敬老人、看望病人最好的礼品。

小时候,过年前,家里会批发几十斤散糖,买上小口袋,回来自己灌装,称量,确保每袋一斤左右。

最后一道工序是封口,把钢锯齿放在蜡烛上烤热,烙的力度要刚刚好,否则袋子就烙破了,或者没有烙紧。

然后,这几十袋糖便开始了大旅行。

那时候,拜年习惯送两袋糖,回年还是两袋糖。如果是回晚辈,可以只回一袋。这样,作为长辈的,往往会剩下几袋糖。这就是过年的收到的心意了。

糖很金贵。平时,舍不得吃,要放到来客人时,做一个糖水荷包蛋待客。或者,有人坐月子,送上几包红糖作礼物。

比冰糖更早的美食是糖精。大凡吃过糖精的人,都经历过艰苦年代的人。现在很多人,别说吃过,就是听都没有听过。

糖精只有芝麻大小,含一小粒就甜的腻人,必须用水化开了喝。一杯糖精水,大概和现在一杯果汁是一个地位。

插秧的时候、割稻的时候,缺少劳动力的家庭,往往会有亲戚、邻居帮忙。这个时候,主人家会从深井里打上来一桶水,然后往透心凉的井水里洒糖精。糖精化之后,就是解渴的最好礼品。

一桶井水,加上几粒糖精,待客的礼仪和珍贵的心意都在其中了。

孩子见了,都要馋得流口水。

那时候,茶叶是少有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买一些老茶叶片待客。

如今说来,这一切都像是天方夜谭。别说几块钱一斤的糖司空见惯,几百块一斤的蜂蜜也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现在拜年,拿的是烟酒、牛奶,开的是小汽车,两三天都转完了。不像小时候,骑自行车,要拜到初七八,甚至是十五。路途远,走得慢,自然要每家吃饭。一年一道的拜年,成为维系中国人亲情的桥梁和纽带。

如今,四海为家,团聚渐少。年味大不如前。月饼的味道更是大不如前。

当下,莲蓉、蛋黄、腊肉、火腿、海鲜等月饼,名目众多,装饰豪华,价格不菲。但每一次,只能吃得下一点点,多了就再也吃不下了,更找不到小时候吃五仁月饼的滋味了。

月饼,失去了一种仪式,一种象征,逐渐成了一种回忆,一种乡情。

(三)

中秋压轴的美食是石榴。

石榴五月开花,八月成熟,红红火火,团团圆圆,亲亲蜜蜜,是吉祥美好的象征,寓示着多子多福,最适宜中秋团聚之时。

小时候,家里没有石榴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种了很多石榴树,每年都会发很多幼苗。花坛有限,多的苗便会被拔掉。

我不忍心看着它们枯萎,便带回了一两株,种在屋后、井边。

井水边的这一棵长活了,很快身高就超过了两米。等我上了高中,它早已经儿孙满堂,成为一大簇了。

石榴开的花朵,很艳。很快,小石榴果就长出来了。但是多数石榴果会脱落,只有少数几个可以长大,结出圆圆的果实。

果很小。母亲说,这石榴没有嫁接。一直说找人嫁接,但一直没有空。那时候,父母忙于生计,供几个子女上学。而我忙于学习,窗口就对着这株石榴。

火红的石榴花,点燃了无数个黯淡无光的日子。对我来说,有花可赏就够了。至于结不结果,就在其次了。

考上大学后,我、母亲、父亲、妹妹,我们在石榴树前照了一张合影。那个时候,我是个子最高的,比父亲还高。

再后来,19岁的我离开家乡,从此与家乡越来越远,但对于家中的石榴树,却越来越清晰。特别是石榴树下的亲人,越来越清晰。

父亲去世已经十余年了。与亲人相隔千里。不知不觉,就已经泪目。亲人就是这样,在一起时,浑然不觉。离开了,才知道团聚的可贵。

有一年,我在苏州,正好赶上收石榴。四个人牵着一张床单,各执一角,空中一人捣落石榴,正好落在床单正中。

“蛮好的。”“这个也蛮好的。”在一阵阵吴侬软语中,异乡的我,羡慕的一塌糊涂。收获的感觉,真好!

那石榴树,分明比三层楼还高。而几个摘石榴的人,也都上了年纪,是老街坊了。我想,这一年一度的摘石榴仪式,是唯一不变的。

那一刻,我想家了。

沿平江路再往前走,每棵桂花树下,都有一张黑色的围网,落下的每瓣花瓣都在网中,转眼间,就成了案头的桂花茶、桂花糕、桂花酒。

江南中秋,小桥流水,石榴桂花,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美好如一。

我觉得,团圆就适合在这样的古镇,在篱笆小院,适合一家人在一起。月饼是自己做的,石榴是自己摘的,连酒都是桂花酿的。这中秋,也就圆满了。

其实,当开始校对时间,人就老了。当开始回忆,人已中年。年少不懂人间事,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等到了中年,只想建一个个小小的房子,把亲人们都请进来,温酒煮茶,共话桑麻。

时光不老,我们不散。不管有月没月,不管贫寒贵贱,彼此拥有过,珍惜过,人生,也就圆满了。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