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授权转载自:牛皮明明(ID:niupimingming)

有时候,文化就是这样,只有失落了,人们才会记起她的好。

一个人在很年轻,在很得意的时候,反省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他正在热烈地追求生活。可是生活并不等同于生命,当他开始去领悟生命的时候,多半是碰到了伤心的事。他开始发现生活并不是长久的繁盛,人生还要面临那些繁盛过后的幻灭,这个时候一定会对生命有新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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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来越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败给了时间。

很多王朝败给了时间。中国历史上最长久的周朝,极限也就存在了791年。最短的王朝,李自成建立的大顺只存在了一天,刚在京城搞完登基大典,第二天就急慌慌地往外逃亡。两千多年前奠定了汉人气象的大汉王朝,今天当你路过西安的灞河边,远远望去,也就剩下一片西风残照里的帝王陵墓。

很多历史的昙花一现,一代人的人生就过去了。曾经兴盛一时的贵族将相,衰的衰、败的败。东晋说出“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的大将军桓温,在世时呼风唤雨,但是死去一千六百多年后,一千个人里知道他的不会多于一个人。六朝鼎盛的王氏、谢氏,最后堂前的燕子也都飞到了百姓的家里。清朝曾掌管整个江南丝织业、接驾康熙南巡的曹家,说抄就抄,最后到曹雪芹头上,也只能卖风筝、赊酒钱,带着全家喝粥过日子。

很多肉体败给了时间。远古大地上,我们人类刚从树上下来那会儿,直起腰四下一看,草原上、大河边、森林里,到处走着飞着的各种恐龙、猛犸象、剑齿虎、泰坦鸟什么的。几轮火山喷发、地壳运动下来,这些物种的基因就以各种方式死尽灭绝,要不那几片像X光片的骨骼化石,真让人怀疑它们曾经在地球上活过。

人类虽然撑过了进化,但是得有多怕死啊。从秦始皇开始,历代帝王发疯一样的的寻找长生药。即便摆着晋哀帝二十来岁吃丹药中毒身亡这样活生生的例子,也抵挡不住一代一代人追求永生的热情。从皇帝求仙炼药,到康有为换大猩猩的睾丸,最终统统失败了。20世纪人类第一个亿万富翁洛克菲勒,倾尽财力,养了一辈子的生,也没能让自己的皮囊撑过一百岁。

几千年的历史告诉我,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包括历史本身。唯一不朽的,是历史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和世界的理解。

西安霸陵的汉家陵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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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我感觉越来越读懂杜甫。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这位年轻的诗人还以为人生的得意会永恒,所以才写壮志凌云,睥睨天下。

而到暮年他写“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经历世事,无奈、失望、愤懑、大彻大悟。他终于知道人生就是独立去生、独立 去死,生命的存在本质上是虚无的,所谓不虚无的部分都是我们的假设。我们通过各种文化形式来讨论、赋予生命的意义,都是在假设。

这个假设一旦拿掉,荒凉的底色就会露出来。

我早年的一些朋友,那时我和他们聊唐宋诗词、牡丹亭、红楼梦。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年轻到不知道生命背后还有很多无常在等着。他们总觉得这些东西没有用,人生最重要的是开心。

这些年,他们经历了繁华与苦闷,有些忽然就发生了变化,比如离婚、生病,比如事业失败,比如至亲死亡。生命中开始碰到这些事情,他们发现还是文化最能安顿人,反倒找我聊聊中国文化,聊聊人生感悟。

有时候,文化就是这样,只有失落了,人们才会记起她的好。

一个人在很年轻,在很得意的时候,反省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他正在热烈地追求生活。可是生活并不等同于生命,当他开始去领悟生命的时候,多半是碰到了伤心的事。他开始发现生活并不是长久的繁盛,人生还要面临那些繁盛过后的幻灭,这个时候一定会对生命有新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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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佛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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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身边有很多的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让他背过去的英语单词、元素周期表,再怎么也背不出来。但是碰到传统的东西,忽然莫名的亲切。

其实是中国人的骨子里一直有着文化的基因,一碰到这些东西就懂了。

九百多年前的宋徽宗连国都亡了,但是他画的《瑞鹤图》至今还在辽宁的博物馆里。有个企业家朋友跟我讲,他以前忙的时候从来没心思欣赏什么艺术,后来经历了人生的几次大起大落,变得很喜欢一个人去逛博物馆。有次看到《瑞鹤图》,画面里宫殿上空,群鹤如云似雾,姿态百变。他虽然不懂艺术,但在那种长久的凝视中,感到古今交错的移神刹那,忘却所处之境,心里莫名感到平静。

公元1278年,文天祥在广东抗击元军,最终兵败被俘,翌年过零丁洋时悲怆地写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几年前,在上海的一家小川菜馆子里,靠窗的座位,我听见一个酒后的中年人,眼圈泛红地对他朋友说:

以前课上学过一首诗,谁写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其中有一句是“身世浮沉雨打萍”,我读了就哭了,因为我觉得那是在写我。原来以前的人,和现在的人也没什么两样。其他东西都不记得了,唯独只有这一句。

我常常觉得,一个人开始喜欢文化的时候,就是对生命有新的感悟。

一个人在苦难、无奈的时候,如果能找到这些传统的力量,或许会有面对生命的平静。那些看似无用的美学,在生命中发挥的作用,常常是在某一个时刻变成你的慰藉。

宋徽宗的《瑞鹤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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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读钱钟书、沈从文、汪曾祺、木心这些民国文人的传记,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遭受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而让他们最终熬过低谷,自我救赎的,也无一例外是文化的力量。

其实,历经世事,与其说我们寻求文化,不如说我们是在寻求治疗,因为我们都是一个“病人”。

台北的白先勇先生,生于将门之家,幼年就经历了多病、家族的没落。不到三十岁,就接连遭遇父母、兄弟姐妹的相继离开。他17岁遇到王国祥,两人风雨三十余载,后来王国祥生病,他跑遍几万里求医还是失败,最后眼睁睁看着王国祥瘦成一把枯骨去世。他时常开着车,突然一脚刹车,就趴在方向盘上失声大哭。

这曾经繁华的人间,怎奈无常,就空荡荡留下他一个人了。那他怎么活呢?此后的漫漫人生,他于是开始不断讲《红楼梦》的课,不断做《牡丹亭》的剧场演出,在这两部经典的艺术作品里找到精神的支点。也终于明白,人生到最后,终究知道万事如一场空梦,唯有文化永恒。

香港的金庸先生,生于江浙的书香门第,13岁时就遭遇抗战,家产烧成一片废墟。母亲在逃难路上病死,两个弟弟在途中夭折。青年时,受家庭成分影响无法从政,漂泊香港创报社。几年后父亲在“镇反”运动中被拖到操场枪决,他痛哭了三天三夜。到了晚年,又收到大儿子在国外上吊身亡的噩耗,悲痛得差点自杀。

奈何命途多舛,人生的大悲,一一降落在他的命运里。那他怎么抵抗这样的悲痛呢?此后他闭门不出,废寝忘食地读佛经,在《杂阿含经》《维摩诘经》里历经痛苦到欢喜。一天潜心思索,突然之间有了会心,华丽的经验仿佛就是一场梦,刹那之间就过去了,众生哪个不是困于各自的业力。想通了,也就释然了。

生活中我遇见很多人,他们觉得文化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偶尔谈一谈文化也不过是生活的消遣。只有经历过人生劫难的人,才知道文化有时候是可以救自己命的。

因为人生的很多苦楚,是无药可医的。

历史上多少帝王将相生了死,多少巨商大贾富了穷,多少宝塔倒了,多少物种绝了。唯有文化是永恒的。

文化真的很了不起,六朝无名的匠人在史册中连一行记载都没有,但敦煌的壁画还在。唐朝的李白捞月亮把自己淹死了,但《将进酒》还在。清朝的曹雪芹家族彻底没落了,但《红楼梦》还在。

这几年,我喜欢看北齐的佛雕。浮躁的时候看看,总感到安定。那些无名的匠人,历经了走马灯一样的世事更迭,将自己对人和世界的理解,都刻进了那些团脸藕臂的佛像里。

冠带裙褶,眼线凿削,拈花一笑。任世事风云变幻,永远柔美、永远慈悲。

牛皮明明,诗人、作家,曾在西藏流浪多年。擅长写民国人物,写那些被遗忘的故事,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能够让人热泪盈眶!微信公众号:牛皮明明,ID:niupiming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