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业交流群里，一位杭州的媒体人感慨说：「现在都不想报道他们的负面消息了，反正全世界都知道了。」
这说出了恒大的窘境。从半年报数据来看，恒大的主业地产净亏损41亿元，汽车净亏损49亿元。而恒大整体的营收、净利润双双下跌，同比跌幅达两位数，盈利能力大不如从前。
股价表现方面，据健康界统计，2021年初至今，恒大系股票全线下跌，平均跌幅72%，市值蒸发超过4400亿港元。与年初高点相比，恒大汽车的股价更是只剩「骨架」，下挫九成。 如今，陷入流动性泥潭的恒大，正在焦虑地四处寻找买家，卖大楼、卖股权，卖掉一切可割舍的业务和项目，其中也包括健康产业。
恒大的处境，用一句流行的话说，本想做时间的朋友，没想到却成了时间的人质。
当初「打破由三甲医院国际部、特需部门、高端专科医院构成的高端医疗市场格局」的期望墨迹未干，作为恒大健康版图中的博鳌恒大国际医院，会成为下一个被甩卖的目标吗？
博鳌恒大国际医院折戟海南
说来有趣，恒大健康改名为恒大汽车也有一年多了，造车也造了几年，但至今一辆量产车都没有看到。有股民戏称，恒大是「假装会造车」。
健康管理是这家港股上市公司的主营业务。2021年半年报显示，恒大汽车营收69.2亿元，健康管理业务贡献了99%以上的收入，新能源汽车收入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恒大的健康管理业务，包含互联网+社区健康管理、国际医院、养老及康复产业、医学美容及抗衰老、销售养生空间。
最赚钱的，是养生空间，销售额占收入的九成以上，也就是恒大在多个城市建设的「养生谷」项目。年报显示，截至2020年底，恒大养生谷全国落地29个，较2019年增加6个。
说是做健康、做养老，本质上做的还是地产、金融生意，这和某些保险公司的做法类似。
在医疗服务上，恒大也是不惜花费重金，自己建医院，最受关注的当属海南博鳌恒大国际医院（下文简称「恒大医院」）。
来源：博鳌恒大国际医院官网
博鳌恒大国际医院筹建于2013年，2018年2月开业，10月开始接诊。从筹建到开业，历时5年，投入资金高达50亿元。医院定位是高端的肿瘤专科医院，作为美国布莱根和妇女医院的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海外附属医院。150年历史的布莱根医院，是哈佛医学院的主要教学医院之一，连续多年入选「全美十佳」医院，也是全球产生诺贝尔奖最多的医院之一。
医院包括医疗楼和康养楼两大区域。其中，医疗楼病房均为高标准单人间，共设床位223张；康养楼区域配套190套高品质公寓，共设康养床位424张。
医院建在海南省琼海市的中原镇上，位于博鳌乐城国际医疗旅游先行区内。自2001年开始，博鳌亚洲论坛正式宣布成立，博鳌镇成为论坛总部的永久所在地，每年一次的盛会，让这个曾经的小渔村，成为今天的国际会议中心、旅游重镇。
健康界从琼海市政府年鉴中查到，2019年，全市常住人口数为51.9万，其中，中原镇人口大约3.2万人。
但就在这样一个几万人口的小镇上，短短几年时间，有10多家国际医院先后开业，它们的运营状况，令外界颇为好奇。
健康界从多个信源处获悉，目前博鳌恒大国际医院的运营情况欠佳，年年亏损。从获取到的一些内部数据来看，情况也是非常低迷。
目前，恒大医院以曾任广州医科大学第四附属医院院长的杨毅院长领衔，共有医生约40人，护士约50人，其他业务人员加起来共计100多人。
在2021年6月发布的招聘启事上，医院拿出13类医师岗位、5类技师岗位、7类护士岗位、11类行政岗位来面向全国招聘，并开出「免费提供高标准一日三餐及酒店式公寓住宿」「每年可提供亲属探亲免费食宿」「配套健身房、游泳池、运动场等娱乐设施」「享受恒大员工专属福利，含优惠购房、免费看球等福利」等待遇。
据健康界了解，医院每日门诊量、住院患者数量分别只有10个左右，每月手术量低至个位数水平。
开业有多热闹，如今就有多冷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在接受健康界采访时，多位知情人士都提到了地理位置的因素。
海南地处中国最南端，是个海洋省份、岛屿省份，常住人口不到1000万人。一般从北京过去的常用交通工具是坐飞机，费用上千元；如果坐火车的话，需要中转巴士或者乘船，全程加起来至少要30个小时。
对很多患者来说，去海南看病的综合成本不低。恒大医院的一位医生直言，「这么偏远的地方，病人从内地过来很不方便，一旦碰上台风，封岛就很麻烦。」
也有医生提到地区经济。这些年，海南的GDP经济总量始终处于全国倒数的水平，尽管增速较快，但整体经济情况仍不理想。
综合医疗水平也是短板。曾在美国加州斯坦福大学、芝加哥大学医学中心担任国际医疗业务总监的温志刚博士（Mark Wen）认为，国内最好的医疗资源基本都集中在北上广地区，海南几乎没什么优势。
他介绍称，不只是恒大国际医院，博鳌众多的国际医院，都在面临着运营挑战，「现在是‘僧多粥少’。」
建医院要考虑当地人口、病种、地理条件等因素。「如果没有足够的接诊量，医生护士等医疗团队很难维持。」照护学派发起人、三国智库总监杨金宇告诉健康界。
根据海南省政府发布的数据，2019年，乐城先行区全年接待医疗旅游人数约为7.5万人，医疗机构营收约6.4亿元；2020年，受疫情影响，接待人数增加到8.4万人，增幅为12%。
健康界获取到的最新数据显示，2021年上半年，乐城先行区接待医疗旅游人数6.8万人，同比增长304%；营收5.1亿元，同比增长129%。
从体量上来看，还是不太景气。就算是一家县医院，每年接诊的患者也有几十万，但先行区内只有区区几万人。
恒大与美国医院合作已终止
2013年2月，高层在海南「画了一个圈」，选择设立博鳌乐成国际医疗旅游先行区，并打出了「国九条」的优惠政策，2019年又推出升级版「国九条」。
恒大国际医院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建立起来。
优惠政策概括起来，就是「四个特许」：
1. 特许医疗：
医疗技术、器械和药品特许准入，即国外已上市但国内尚未被批准的，可以在先行区用。同时，境外医师执业注册放宽至三年；
2. 特许研究：
可以申请开展干细胞临床研究等前沿医疗技术研究项目;
3. 特许经营：
放宽部分医疗审批权，取消外资比例限制;
4. 特许国际交流：
允许引入和创建国际组织，承办国际会议。
政策一出，资金闻风而动，几年时间，多家国际医院拔地而起。
健康界从乐城先行区管理局获悉，2013年至今，在先行区内正式营业的医院有15家，包括博鳌超级医院、博鳌一龄生命养护中心、博鳌国际医院、慈铭博鳌国际医院、博鳌恒大国际医院、颖奕国际医疗中心等，另有15家医院处于即将营业或正在建设当中。
在目前开业的15家医院中，除博鳌超级医院属于政府控股的混合所有制模式，其他医院均为社会办医。
据温志刚博士讲述，早在2013年，许家印就一直在与哈佛教学医院系统交流，且捐助了一笔可观的基金；终于在2018年，在海南投资开业了这家医院，挂名为布莱根和妇女医院的附属医院。
来源：恒大集团官网
由于美国医院的非营利性质所限，不太可能以资金投入的方式直接介入中国医院项目。同时，美国医院也非常谨慎地不允许中国医院轻易冠名联营，中国的国际医院只好用「附属医院、合作医院」来显示与国际顶尖的医疗机构合作。
温志刚称，布莱根方面当时牵头的是布莱根健康国际高级副总裁斯蒂芬·汤姆森，目前他已退休，哈佛医学院目前在改组。
就这一问题，健康界分别向布莱根健康国际原副总裁迈克·戴维斯（Mark A. Davis），以及博鳌恒大国际医院管理层方面求证。截至发稿前，布莱根方面未予回复。
但健康界也注意到，迈克·戴维斯已于2021年7月从布莱根和妇女医院离职，去了南佛罗里达浸会健康迈阿密癌症中心，担任首席运营官兼副总裁。
迈克尔·戴维斯在接受媒体采访
恒大医院管理层在给健康界的回复中称，与布莱根终止合作，是因为合同6月底已到期。2016-2019年是双方第一期合作，2019-2021年是第二期。
至于不再续签的原因，恒大医院方面解释是疫情的关系，人员往来受限，双方继续投入的意义有限。
疫情可能不是直接因素。恒大国际医院的一位医生告诉健康界，实际上，「疫情对医院影响反倒较小」。
资金压力成压在医院身上的稻草
考虑到目前恒大集团自身难保的处境，各项业务受影响也不可避免。再加上医院开业时间不长，患者体量较小，很难自负盈亏，只能依靠集团持续输血。
健康界了解到，除了负担医院日常运营成本外，恒大每年还要向布莱根支付一笔咨询费用，这笔钱高达上千万美元，不是小数目。
「从经济上来讲，这是不能承受的。」恒大国际医院内部人士指出，这种国际合作的模式，对医院发展确实有帮助，但它不能带来直接的效益。
对于国九条优惠政策，恒大医院方面认为，实际落地时也有很多限制。
上述内部人士指出，尽管监管部门在审批程序上做了不少改进，给与了很多支持，但政策还是偏于保守，最直接的体现是「一例一批」。
每个患者使用新药品、新器械，都需要申请，并且是在每一个病人每一次使用时。假设一个病人要做6次化疗，那么每次来，每次都要申请。从流程上来讲，还是「比较麻烦」。
此外，不允许「带药离园」，药品只能在园区内使用。尽管现在一些口服药在经过评估后，可以带走，但患者每次只能带走一个月的用量，且仍需要审批，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医院的收入规模。
对此，博鳌乐城先行区管理局副局长刘哲峰向健康界表示，「审批流程在不断优化，过去是一个个审批，现在是一批批审批。海南省卫健委、省药监局和乐城管理局在共同往前推进，突破速度已经很快了。」
值得注意的是，从区域竞争的角度来看，海南医疗产业面临的挑战愈发严峻。「新药、新器械」的率先使用，早已不是海南专享。
2020年11月，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等8部门联合印发《粤港澳大湾区药品医疗器械监管创新发展工作方案》，提出在港澳上市、内地未上市的药品医疗器械，经评估后，可在大湾区内9市的指定医疗机构使用。无独有偶，作为长三角地区的经济龙头，在放开使用进口新药方面，上海也在持续探索。
面对压力，乐城先行区正在寻求突破。刘哲峰告诉健康界，未来一年时间内，包括华西医院在内的顶级公立医院会陆续进驻园区，与社会办医机构形成优势互补。
赚快钱模式不适用于办医
盖楼容易，办医院难。恒大国际医院的问题还在于管理和决策机制，这也决定了它的命运走向。
自建医院是重资产模式，需要真金白银的投入，且不是投入了就能马上看到效益。但地产公司建医院可能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地产行业的特点是高负债，这就要求它们必须提高资金的使用效率，利用高周转，达到快速赚钱的目的。
资金使用效率提高或降低一个百分点，对地产公司来说，就是生与死的较量。
但这套赚快钱的逻辑并不适用于医院建设。后者需要品牌和口碑的持续累积，考验的是医院的管理、医疗服务能力。
尤其是民营机构，公众在审视这些医院时，常常带着有色眼镜。
「国际医院没有10年的时间，很难马上有利润。」温志刚表示，和睦家做了24年，才慢慢发展到今天。
毫无疑问，地产公司可以在短时间内，盖好5星极的医院大楼，配备好一流的医疗设备。至于医院管理、医护人员配置、提供高质量的医疗服务，就是比较复杂的挑战了。
尽管可以把医院管理委托给专业的医院管理合作伙伴，在产权人、管理人的利益冲突中，谁有最后经营的决策权、财务控制权，都会出现冲突，甚至使得医院无法经营，或是负债累累，导致停业。
经营好一家国际医院，并非易事，也没有标准答案。洛杉矶西达赛奈医学中心亚洲区董事总经理孔亚玮对健康界表示，国际医院运营的相关变量因素太多了。医疗行业相较其他行业存在很大的特殊性，也是非常复杂的行业，医疗专业性很强。
「社会资本投资医疗服务可能没有‘快钱’可以挣。」孔亚玮说。
值得注意的是，地产公司建医院，往往都有「圈地」之嫌。盖医院大楼也是地产项目，就像恒大的「养生谷」，被认为是健康地产业务。
恒大内部人士也有质疑，「感觉我们的医院就像一个样板间一样。」
2021年8月10日，中国恒大发布公告称，正在接触第三方投资者，计划出售部分资产，包括但不限于附属上市公司恒大汽车和恒大物业的部分权益。
国际医院是否也在变卖之列？就这一问题，健康界也联系了恒大集团方面，但截至发稿前，未获回复。
温志刚认为，恒大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哪里还有钱继续给医院砸钱？但恒大很难找到可以接手国际医院的下一个投资人。
「如果能优化一下内部决策机制和管理思路，我还是很看好恒大国际医院的。」在刘哲峰看来，博鳌恒大国际医院其实是一个优质资产，医院的硬件标准化程度比较高。
形势变化，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博鳌恒大国际医院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它只是国家发展医疗产业的一个缩影，被时势裹挟的一批人，或许也曾想过改变潮水的方向。
「结果可能不一定特别好，但这个过程是好的。我们在这里的这几年时间，收获很多。」前述恒大国际医院内部人士告诉健康界，他并不后悔。
来源｜健康界
作者｜陈雪松编辑｜章北海
封面｜图虫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