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不会哭的怪物》,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我与这世上的许多人都不大一样,因为我生来便不会哭。

他们说,人生来是要先哭的,不哭不能算临世,可我初生下来时非但没哭,还笑得很欢。

人们并不为我这样的欢笑所打动,反而对我深恶痛绝。因为我刚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时她便死了,因为大出血。

他们一边哭骂我死去的母亲,一边恶狠狠地将一脸傻笑的我打包好扔给我父亲,还放话说从今后与我再无瓜葛。于是自我出生起便只有父亲这边的亲人,而再没有见过母亲那边的亲人。

其实父亲照看孩子的案例一向是古来有之,也曾有许多父亲将没了母亲的孩子照看的很好,哪怕照看的不是很好,心也是好的,能力不及而已。可我的父亲又不大一样。

他极爱我那死去的母亲,爱屋及乌到了我母亲喜欢什么,他便推崇什么,我母亲厌恶什么,他便跟着痛恨什么。听他们说,我母亲不喜我。

在我还未出世时她就已经不喜欢我,倒不是因为我害的她孕吐,亦不是因为我在她肚子翻身打滚的折腾她,而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

他们都说,我命格奇硬,就这样折腾都没能变成从她身体里流出去,反而越养越壮实,到我呱呱落地后,有好事儿的将我拎过去一称,嗬,八斤八两。

当然,我父亲并不会因为我生的壮实而喜欢我。母亲那般厌恶我,他自然是要站在母亲那一边跟着一起厌恶我的,尤其我的出生还导致了母亲死,他恨我还来不及。

可我却并不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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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所有孩子崇敬父亲一样崇敬他,会在作文里将他描绘成盖世的英雄,也会在很远的地方偷偷地看他的背影。他的背影那样高,那样阔,仿佛天掉下来了也能给举起来,可惜他从不肯让我喊他爸爸,偷偷地喊也不行。

我曾想,当我被第一次送到他手里时,他会不会也有过一刹那的惊喜,只不过在听说我害死了我母亲后才开始了这般深入骨髓的厌恶。

可惜,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没有机会去问他。

在知道我母亲是被我害死后他便决定将我摔死到地上,可是他没能成功,因为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祖父及时阻止了他。

他其实对我祖父并不好,一年到头也不会去见我祖父一面,亦不肯听他的话,他心里只有我母亲。可是在我祖父赶过来阻止了他,并说愿意把我带走时,他竟又同意了,不摔我了。于是我得以在祖父身边活着。

本来我在祖父身边活得安安稳稳,与世无争,从不会去爬树摔泥巴,亦不会调皮捣蛋摘人家果子吃,只日日在我祖父身边待着。那时,他坐在树荫底下编竹席竹篮,我就在一旁数蚂蚁,日子平淡的流水一般。

然我生而与别人不同,自不会一直这般安稳。

我记得那是在我七岁的时候,我初初上学,一下子认识了许多小朋友,人人都在比拼爸爸,七八个小孩儿围在一块儿,说的不亦乐乎。

我站在一众小孩儿的最外围,听他们讲各自的爸爸时的眉飞色舞,心里暗暗羡慕。这时,有一个小孩儿回头望见了我,以为我也要说一说,便强行把我拉进去,问我,张海生,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呀?

那一时,我站在一众小孩儿的最中心,受着四面八方的骨碌碌的纯真的眼睛的注视,忽然觉得幸福。可也许我沉默的太久了,那个把我拽进这幸福的漩涡的小孩儿有些不乐意了,扯着嗓子道,你快说呀!

我听见这话时有些慌了,一下子从那幸福的漩涡中摔出来,连忙摆手,磕磕巴巴地说,不是不是,我爸爸可好了,对我也好,我爸爸给我买了一辆小汽车。

那是一种绿色的、铁皮的小玩具,一截拇指大小,有四个轮子,能在水泥地上推着走,发出“滋滋”的声响。其实那种小汽车在当时并不常见,我也只是在邻居家里见到他们那个从城里回来的小孙子后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说谎。我觉得那个小汽车那样稀奇,说出来大家一定会认为我爸爸对我好,可我却没想到他们会叫我把小汽车拿来给他们看看。

放学后的那个下午,我一个人在父亲家门口蹲了很久。那时我还想不出什么“天赐良机”、“上天注定”这些词,只忽然觉得我终于也能有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了。

我一直等到天黑才终于等到他回来。他像是喝醉了,走得摇摇晃晃的,手里握着个酒瓶子,不知道是喝了还是没喝。估计天太黑了,所以他没有看见我,只一脚踹开了门,这就要往屋里走。

那时我还不敢进他家,所以急中生智,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一截小腿。他往前拖了拖,没拖动,回过头来才瞧见是我。

我抬起脸,跟他说,你给我买个小汽车吧。

他怒极反笑,说,你算个什么!

我说,你给我买个小汽车吧。

他说,滚蛋!

他用另一只脚将我踢得打了个骨碌,我肚子上有些疼,所以就撒了手,他便“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我坐在父亲家门口,用手捂了捂肚子,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我离开了父亲家的那个胡同,手心抚过一道道土墙或者砖墙,在寂静的夜里摩擦出一道道并不响亮的“哗哗”声。

祖父在家里久等我不来,便火急火燎的出门寻我。他转过一道又一道的巷子,穿过一道又一道的胡同,终于在我父亲家的那条巷子的尽头寻到了我。

他一把将我拽到他怀里,将我毛茸茸的脑袋揉了又揉,最后叹了口气,说,回家吧。

我便跟祖父回了家。

那天夜里,我躺在硬梆梆的床上,听见祖父又叹了口气,声音极淡极轻,我便转过身,熟熟睡去。

第二天上学,前一日的那些小孩儿将我团团围住,直嚷道,快把小汽车拿出来!

既然我没有小汽车,自然拿不出来。

一个与我同村的小孩儿看见这一幕便过来瞧热闹,又在一众小孩儿七嘴八舌的谴责下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他知道的多,便显得比旁人更生气些,他说,你怎么能撒谎呢!你爸爸对你又不好!

于是所有的小孩儿便都知道我撒谎,且我父亲对我不好。

当天,那些小孩儿编了串儿话讽我,手拉手将我围在最中心,个个将我瞪着,有的也捡些土块儿之类的往我身上扔。其实那些土块儿砸在我身上并没有很疼,但那时我已经知道,原来被所有人注视着并不都是幸福,原来说谎是要受惩罚的。

放学后我回家,祖父见我浑身是土,便放下手上活计,起身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便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他拿一条手巾抽干净我身上的土,倒没有叹气,他说,明儿爷爷给你买一个小汽车。

我一向未怀疑过祖父的话,然那小汽车于我其实可有可无并不重要,然,若我有了一辆小汽车,倒也不算很坏。

又一日,我去上学,祖父坐在门前的大树底下收纳他编织的那些物件儿,一个又一个的竹篮,草帽,还有草鞋,都被一张巨大的竹席给包裹住,夹在我祖父的胳肢窝下。我朝他挥了挥手,他没有空余的手跟我作别,便只笑了笑,说,到学校里要听老师的话,可别顽皮。

我点了点头,出了家门。

到了学校,那些小孩儿又将我围了起来,是同昨日一样的把戏,又是唱歌又是扔土块儿,最后还是老师看见了出来喝止了他们,他们才渐渐散去。

我记得那天学的是最基础的声母韵母,一群小孩儿坐在教室里像唱儿歌一样背字母表,将声音拖的又细又长,双手板板正正的交叠在课桌上,双眼紧紧地盯着授课老师的脸庞。

我便是在背的最激昂的时候被喊出去的。

喊我出去的是与我同族的一个长辈。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拉了我的手就往家里走,他走的很着急,所以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到了家,先是看到了我父亲。他跪坐在院中央,面前是一条长长的黑木的棺,他满脸是泪,哭声嚎啕。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一时被骇得停住了脚。我停了脚,与我同族的那位长辈却未停,三两下将我拖到我父亲面前,说,三儿,海生来了。

我父亲转过脸望见我,尚未擦泪,先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那一掌火辣辣的,至今想起来都还有些疼,然我当时并未哭,事实上我这一生都未曾哭过。

同族的长辈看到,先将我护到身后,再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父亲道,我做什么?我要打死他!

后来我才知道,祖父死了。

这一天中午,祖父外出交货,将那些竹编的物件儿换了一些钱。其实那些都是小钱,没有大票,虽看着鼓鼓囊囊的,实际却没有多少。他将那一沓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数额无误,且没有坏钱,便将它们严严实实地揣到怀里,接着再朝人笑一笑,这笔“生意”便算完结了。

他记挂着要给我买小汽车,出了门便一头扎进了集市里。

他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总也寻不着那辆小汽车。祖父不知那小汽车稀罕,还以为是自己没表达清楚,亦或是疑心自己穿得太破旧,被人家瞧不起,不肯拿出来给他看,遂而时常要将怀里的那一沓钱掏出来给人看看,意思是自己能买得起。

然,那小汽车究竟稀罕,他转了整个上午也没见到,无奈便回家去。而意外便是在他回家的路上发生的。

我们村离集市稍远,若走大路趟过去,不知要多费多少功夫。

祖父有心补偿于我,想及早回家为我做些吃的,于是走了那条狭长的小道。那小道其实算不上人迹罕至,只是颇有些陡,路面统共有一米宽,而两边都是又深又阔的大坑,那是多年前挖出来的河道,只是没派上用场,荒废了,年深日久,遂成了大坑。

祖父从集市上出来,沿着那条狭长的小道闷头往前赶,不察走了没多久后竟撞上了一个汉子。那汉子许是精壮魁梧,亦或是精瘦精瘦的,但两个眼必然都打着光。那汉子是劫道的汉子,为的便是我祖父怀里的那一沓钱。我祖父生性纯善耿直,自然不肯给。两人遂扭打起来。

然,那小道究竟太窄,祖父又已年弱,自然打不过那汉子,然祖父死死攥着那钱不肯松手,那汉子便只好使劲推搡,一来二去,祖父便摔进了路旁的大坑里。

按理说,那大坑深不过四五米,且是缓坡,夏日里坡上爬满了深绿色的剌剌秧,虽然剌人,但枝叶厚实,即使摔下去也不该致死,然祖父年纪偌大心脏不好,这一摔便将人摔得恍惚了,整个人仰在坑里,只能哼唧几声,连话也说不了了。

那抢钱的汉子一看,脸都绿了。他抓了钱便跑,全不敢多待,亦不敢救助。等再有人从那条小道经过时,祖父早已死了,而那抢钱的汉子亦不知所踪。

父亲恶狠狠将我瞪着,怒骂道,若不是这个孽种非要那什么小汽车,老头儿现在还在家好好坐着呢,怎么会死!

他忽然站起来,似是气得狠了,向我怒踹出一脚。这一脚看起来力道极狠,像是掺了积年的怨愤,又凶猛又霸道,若是落到我身上,怕是下半生便要废了。

然而这一脚终究没落到我身上。周围的族人早早见了,及时拉住了父亲,又将我远远扯走,遂而叫我躲过了这一劫。

我坐在家中一角,远远地看着院子中央,一群人围上去劝盛怒的父亲。他们或是追忆往昔,或是展望未来,又全面的为张家的香火考虑了一番,只将我父亲劝的时而横眉,时而落泪,表情之丰富,竟是我以往从未曾见过的。

那时我缩坐在家中一角,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我只知说谎要受惩罚,却不知说实话也要受惩罚。若前一日祖父问我时我撒个谎说是自己摔得,那祖父可还会死?

那时我又想,以往父亲并不看重祖父,逢年过节亦不会来看祖父,可他心底里终究还是有祖父的,不然他不会站在祖父家里跟我生气。

然,祖父终究已经死了。就算父亲心里有祖父,祖父也不知道了。

我抬起眼,将四周围望了一望,只见家里面宾客满门,有的在招待来客,有的在劝慰父亲,还有的刚进门哭号了几声便去跟人叙旧,只剩下院中央那口长长的棺里,祖父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

我望见墙上还挂着祖父农作用的镰刀,下雨时穿的蓑衣,门后头还有一把芭蕉叶做的蒲扇,是祖父惯常用的,如今也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人踩的不成样子。

我忽然觉得难过,明明到处都是祖父的痕迹,明明是祖父的家,可如今宾客满门,而祖父却已不在了。

一个同族的长辈将我拉到父亲面前,父亲黑着脸看我,忽道,跪下,给你爷爷磕头!

我便依言,给我祖父磕头。

父亲又道,跪在这儿,哭!

我跪在祖父的棺前,却不落泪。

父亲大怒,骂道,你爷爷亲手把你养到大,你就这么白眼狼,连哭都不哭?!

我抬眼望他,未说话,便又挨一巴掌。

父亲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怒骂我,只因我未在祖父棺前落泪。然我生来便不会哭,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可他偏偏忘了,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怒骂我,恨我。

我将眼睛挤了又挤,眨了又眨,甚至用力地掐自己的大腿,痛到叫出声来,却还是落不下泪。

有族人劝父亲,算了吧,孩子还小,不懂事,别跟他计较。

是了,我那时方才七岁,刚刚进学校读了三天书。

可父亲恨极了我,他觉得我害死了我母亲,又害死了我祖父,是这样的不可饶恕。

于是那一天,我失去了祖父,亦与父亲彻底交恶。

祖父死后的第五日,我又进了学校,不过这时已无人再与我说话。他们三三两两凑到一起,或是交头接耳,或是挤眉弄眼,连再将我围在中心唱歌讽我的兴致也没有了。于是那样漫长的小学时代,学校中人来人往数不尽的热闹攒动,我却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的生活确实太寂寞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仿佛我与他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他们看不见我,所以远离我。但事实是,他们只是不肯搭理。有时候我诚心跟人示好,还未开口,他们已远远地躲开了,仿佛我是什么瘟神恶疫,挨得近了会得恶疾,会遭雷劈。

再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些道理,便不再自找没趣,只是一个人读书,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为族人家的牛割草,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将自己全然看做一个透明人,只做这世间众多微尘中最卑微的那一颗。父亲从小恨我入骨不肯认我,邻居几句闲聊道出的真相令我绝望悲痛。

后来有一次我去厕所,偶尔经过一两处人群,忽然听见他们在小声地谈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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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我是先把我母亲害死了,接着又将我祖父害死了,这样的害人,所以我父亲不肯认我。又说,我这样的人,生来是个白眼狼,母亲死的时候能在一旁咯咯的笑,祖父死的时候更是连哭都没哭,可见是个狠人,将来要祸害人的。

其实我已然活的很卑微了,可初听到这些话时还是抓心挠肝的难过,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坏,这样的不祥,连停下来与他们辩驳都不敢,只能低着头跑远。父亲从小恨我入骨不肯认我,邻居闲聊道出的真相令我绝望悲痛。

到了夜深时,我一个人坐在祖父的院子里,真的难过极了,就伸手描画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是这样多,有的亮一些,有的暗一些,我用尽全力勾画天上的每一颗星星,想找到属于我祖父的那一颗,我想问问他,我是不是真的这样坏,他那时候是不是也恨我。

可是,我终究找不到祖父的那一颗。

许多年以后我长大了一些,长大到能够上中学了,以往接济我的那些同族的长辈们便都开始委婉的提点我,我长大了,可以出去闯一闯了,可以照顾自己了,不能再老是麻烦他们了。我听明白了,便点一点头,露出一个傻笑,对他们以往的照顾表示感激。

那个暑假里,我辍了学,第一次离开祖父的院落,去寻一个新的活法。

我走到集市上,一个店铺一个店铺的问过去,从擦桌子看门问到打杂,没一个肯收我。我还问到了附近的泥瓦匠人,他们说我太小,没力气,去了就是捣乱,亦不肯要我。

后来有一天,我在距家更远的一个集市上听人说了一条出路。

那是一个晌午,我坐在集市尽头的一棵大树底下歇脚,一个形容精瘦的男人打我身旁走过,起初并不引我注意,可后来我发现他亦有些窘迫。我见他手中拿着些纸张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的店铺,不过他很快又拿着那些纸张从店铺里走了出来,一家又一家,直走遍了整个集市。

太阳稍稍偏西时,他叹了口气,远远地坐到了大树的另一边。我好奇他手中纸张,却不敢开口,只偷偷拿眼睛瞟他。他发现了,便主动走过来,与我谈话。

后来我知道,他是从城里来的,见识过许多世面,来这里是为了宣传些东西,可惜没人肯听,全被轰了出来。

他又问我,像我这般半大的小子怎么肯坐在树下一整日,不骚动得慌吗?

那是我第一次与人敞开心扉讲我的经历,其实故事也不长,就那么两三句话的事儿,只是被我讲的怯怯诺诺的,泛着卑微与苦涩。

他听完,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问我,想不想到城里去,城里的生活也苦,可也许有我的活计。

我低下头,想了好大一会儿,跟他说,我想。

城里果真与我在家里时大不一样。这里有张扬的灯火,有极高的高楼,有我数不尽的陌生事物,还有一辆辆湍急的汽车。

我与他在一个路口分别,他给了我一些钱,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他的电话。他说,就到这里吧,之后全看你造化了。

我望着他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忽然觉得很像一场梦。

可惜这场梦同世间所有的梦境都没有分别,它们都太美太好,容易使人清醒,它们完全不等人反应。

也许是因为我站在路口时的憨傻模样引了人注意,于是在我未来得及反应时手中的钱和那张纸条已被摩肩的人在倏忽间抢走,而我,连是谁抢走的也说不清。

我站在那个路口,再怔了一怔,看手上空空如也,心里泛起一个苦笑。

那一天,我从那个路口转身离去,一路寻遍各样商铺,却没有一家敢留我。天很快黑下来,我坐在一处昏沉角落,看眼前世界琉璃一片,灯火张扬,才知道这世上竟可以不夜。

一个衣着夸张眼神惺忪的男人从一个地下出口处走出来,叉着腰站到我不远处抽烟。烟抽完了,他“啧”了一声,满意的一叹,丢了烟头,转身离去。

他眼神许是真的不好,这一扔便扔到了我身上,落到脖颈处,痛得我大喊出来。那人刚转过身,听见我的惨叫,一慌,还以为是谁装神弄鬼吓他,便张牙舞爪的过来打我。我躲了又躲,终究还是没躲过去,在后脑勺上挨了一下,晕了。

等再醒过来时,先看见一群人殷殷地注视着我,我骇了一骇,双手不自觉攥紧胸口。

一个打扮最为夸张的男人看见了,笑了笑,宽慰我道,“别害怕。”

接着他转过脸,厉声喊了句“小五”!我便看见那个将我打晕的男人丧眉搭眼地朝我走了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群与我一样不被世俗接受的人。他们打扮夸张,行为荒诞,感情肆意,同样被世俗所不容,只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心甘情愿,而我是命不由己。

在得知我的遭遇后,他们将我收留在这一片地下乐土,每日以拉人打球为生,我就跟在他们后边学着摆球,帮人倒水,有时候也会去地面上拿着传单引人过来。

他们不喊我海生,他们根据年龄排序,喊我小七,而他们分别是我的大哥二姐三哥四哥五哥与六姐。

那时候每天起来都能听见大哥在训斥五哥,二姐在一旁劝,四哥与六姐时不时搭一声腔,只叫大哥更生气,五哥更倒霉。

五哥生来性格跳脱,能惹事,回回都是大哥帮着擦屁股,每回擦完屁股大哥都要将五哥劈头盖脸训斥一顿。五哥个子甚高,这时也只委委屈屈地站在大哥面前,将头垂的不能再垂,看起来是真心悔改了。

可再过一会儿,大哥放他走了,他同哥哥姐姐们一通闹腾,就什么都忘记了,还是跳脱,还是惹事。

这六个哥哥姐姐喜欢喝酒,每回挣了些钱了就买上一扎啤酒,二姐下厨做些小菜,一群人喝尽兴了就天南海北的聊,聊的心花怒放,百般自在。

二姐性子温柔,但能喝,大哥往往是第一个醉的,三哥是第二个,等到众人都醉的不成样子了,她便将众人一个个抬回去,擦干净嘴脸,叫他们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我年纪小,不会喝酒,二姐便单独为我买一瓶酸奶,跟我说,多喝点儿,长身体啊。

二姐除了那一头夸张的红发外,其实真的一点儿也不像人们口中的“异类”。

六姐却是个真正脾气怪异的,除了大哥,她对所有人说话时都是鼻孔冲上,时不时要冷哼一句,对五哥的态度尤其恶劣,恨不得要跟五哥骂起来,可所有人都知道她并不坏,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爱。

三哥是个很刚的人,一身腱子肉,头发硬得像针一样,说话时声音浑厚的房梁都要抖上一抖,有时候场子里有闹事的,只要三哥往那儿一站,他们就都不敢说话了。可事实上三哥很可爱的,喝醉酒时还会唱一两句儿歌,脸颊红扑扑的,逗的大家乱笑。

四哥坏得很含蓄,平时只有四哥看起来最像个正常人,可他总偷偷地搞个恶作剧,经常被搞的是五哥,有时候三哥也会遭殃,唯独对大哥恭恭敬敬,从不招惹,对于姐姐妹妹他倒也没有兴趣,只说自己是绅士风度。

那些日子是真的很开心,有时候五哥会偷偷地拿给我一瓶汽水,说是瞒着二姐买回来的,叫我快喝。

我喝了,却发现是酒,辣的嗓子疼,舌头冒火气,二姐看见了便会追着五哥打,四哥在一旁拍着手看笑话,六姐抱着胸说“活该”,三哥给我拿水去了,大哥坐在最里边儿拿着账本算账,忙得连头也不抬。

我看着这一场场鸡飞狗跳的生活,心里暖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就连呛的人流泪的酒也觉得是甜的。

只可惜呀,快乐总是短暂的。

我来到的第五年,五哥死了。

那一年夏天,五哥在一个傍晚出门给大家买酒,因为眼神不好,没看见不远处疾驰过来的汽车,被撞死了。

五哥刚死的那些日子里大家都很伤心,大哥更是夜夜买醉,常常将自己灌得不省人事。二姐劝大哥,人死不能复生,小五知道你这样也会不开心的。大哥嘴上说好,可到了晚上照样还喝,二姐赌气,便不再理他。

一天,大哥喝醉后和六姐在一起了。

二姐知道了,决绝地剪掉了一头红发,离开了大哥,也离开了我们。

四哥跟大哥打了一架,也离开了。

再然后,六姐嫁给了大哥,俩人双双走了。

那一年,我十八岁了,学会了抽烟和喝酒,三哥却再不肯喝酒了,亦不再唱儿歌,整个家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与三哥了。

他们离开后的一年,来了一个姑娘,瘦瘦弱弱的,很白净,整日打球,也常常过来跟我聊天。过往经历使我常常寡言,那姑娘倒不以为意,依旧兴高采烈地在我面前说个不停。

有一天,三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那姑娘喜欢你。

我笑了笑,可能有些苦涩。我说,三哥,我没资格喜欢人家呀。

三哥听了,没再说话,去看场子了。

往后那姑娘再来时我便也躲了,省的害人害己。

再后来的一天,我算账时,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从老家打开的。打电话的是当年祖父去世时把我从学校里带回去的那个族人,他说,海生,回来吧,你爸不行了。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把电话挂掉的了,只记得后来三哥递给了我一张车票,那白净瘦弱的姑娘走到了我跟前,跟我说,张海生,你别得意,我不是喜欢你,是觉得你们乡下来的有意思,从今往后我不再跟你说话了。

第二天,我坐了一整个通宵的火车回了老家,家里跟以往大不一样了,可祖父的房子没变,父亲的房子亦没变,只是破败了,几乎住不了人了。

那是我第一次踏进父亲家的大门,一进门先冲天一股尿骚气,再接着便是父亲躺在床上的瘦弱的,苍老的不成样子的身躯。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族人告诉我,父亲因为常年酗酒得了癌,已经晚期了,治不好了,他虽对你不好,但好歹是你父亲,你多担待,好好陪陪他吧。

那时候父亲的精神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过往许多事他都已记不大清,但我初进门时他竟还能将我认出来。我走到他床前,还未说话,他先冷哼了一声。我笑了笑,说,您别生气了,以后我都听你的。父亲咳出一口浓痰,半晌才顺好了气儿,指着我骂道,滚蛋!

我没滚,依旧守在他床前,说不清是因为童年时的憧憬还是今时的可怜,我觉得他这一生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若我滚了,可再没有别人去照顾他了。

我每日为他擦洗身子,殷勤地给他翻身活动,天热时将他抱出去晒晒太阳。可他一日比一日不如,后来连骂我也忘了,话也越说越少,只偶尔嘟囔两句“小红如何如何”。

后来我才知道,那小红喊的是我母亲。

再后来,他清醒的时候已说不出话来,只偶尔在夜里发癔症时还能说上两句。有一天夜里,我起身为他盖被子时听他说了两句话,异常的清晰。

他说,“小红,你放心,我爹一定会同意的。”

他又说,“小红,海生长得真像你。”

我站在他床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百爪挠心。我一次次张口,又一次次咽下,喉头似被什么梗住了,憋得我难受。我为他将被子掖了又掖,握着他的手不住地哈热气,可他已闭上了眼,再不能骂我孽种,叫我滚蛋了。

父亲走了。

那天,我跪在他坟前,喊了他爸爸,给他磕了头。

族人在一旁委婉的提点我,说,海生,你爸爸对你不好,可总归是你爸爸,该哭两声。

我扯着嗓子吼了两声,终究没哭出来。我知道,我这一生不会哭,是个异类和怪物。

父亲的丧事结束后的第六天,我坐上火车,又回去了。三哥坐在场子里,神情严肃地跟我说,喜欢我的那个姑娘死了,因为癌。

我那时候笑了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说,三哥,她死了,你卷铺盖干什么呀?

三哥的脸上更加严肃了,不过他还是看着我,说,他们都老了,三哥该回家了。

我“哦”了一声,看着三哥背上一个大大的蛇皮袋子,越走越远。

从此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有时候厂子里生意不好,一个人也没有,连饭钱也挣不着。可有时候人多了也不好,人多了容易闹事,没有三哥镇场子,我只能看着他们将我住的地方砸个稀巴烂。

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他们都在就好了,他们都在,这里就算没生意也热闹。

可他们终究不在啦。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我终于找到了那姑娘的坟。我将一束玫瑰工工整整地放到她墓前,我便倚在碑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

有时候我会想,人世可真苦呀。

可是我又想,我得……好好活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