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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锦添担任舞台美术与服装设计的歌剧《红楼梦》剧照

《卧虎藏龙》

提到叶锦添,人们总会想起他凭借电影《卧虎藏龙》获得第七十三届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奖,成为夺得该奖的第一位华人,被称为“新东方主义”大师。从业多年,叶锦添对多种艺术门类均有所涉猎,而这个夏天,他先是凭借为2020东京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设计的领奖服收获众多关注,又因首度担任总导演的话剧《倾城之恋》即将上演的消息放出而受到瞩目。

前不久,在叶锦添的工作室里,我们见到了这位将色彩与造型娴熟运用,而自己却只爱穿一袭黑衣,戴一顶黑帽,围一条红围巾的视觉艺术家。在挑高极高的屋子里,午后的阳光从房顶的窗户倾泻而下,他持一支铅笔,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分享他的思考、他的创作、他对艺术的感知和见解。

设计“龙服”:思考中国人究竟美在哪里

北青艺评:您担任了2020东京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领奖服设计师,您设计的领奖服“龙服”,是秉持着怎样的理念设计?

叶锦添:在此之前我从没设计过运动服。运动服有很高的科技含量,而且与电影、舞台的造型设计不同,“龙服”要做给不同身体特征的人,最重要的是每个运动员穿上都要合适,难度不小但也很有趣。我曾参与2004年雅典奥运会闭幕典礼中国代表团的美术设计,当时就开始留意奥运会。奥运会领奖服有它的规则,比如既要体现民族特色,又不能过于突出;在设计上不能加入太多概念,要简便且必须符合人体的运动需求。在我看来,奥运会展现的是一种典范,我们赞美运动员的强大,希望这种强大投射到每个人身上,这种强大是大家共有的。

我平常做衣服也会考虑人体的流动,不单是体现人的情绪、提升他的感觉,还要讲究一种美感,寻找体现美感方式的过程让我着迷。在设计领奖服的时候,我首先思考的是中国人究竟美在哪里?与其他国家的人相比我们有什么特点?我觉得中国文化讲究精神跟身体的合一,有一种超然感,所以衣服的设计不能只反映服装与身体的物理关系。

我综合了唐装、清代服饰、中山装等多种元素,最终设计的衣服采用中式唐装圆立领,领部线条一直延伸至丹田,象征“气沉丹田”;只采用红白两种颜色,并放弃具象的图案,用大面积的纯白体现“留白”;整体造型上宽下窄,收拢腰线,将人向上提而且很有力量感。

设计理念的产生过程很顺利,比较难的是选择合适的材料。运动服的材料有很多科技含量,既要符合运动员的生理需求、要舒服,还要有呼吸感和美感,找材料找了很久,试验了很多种才最终确定。领奖服不仅是一件衣服,它包含了美术的成分、表演的成分,还有彰显的成分,是综合而多元的。我希望这套服装能体现一种“飞升”的状态,展现中国人独特的气度和神韵。

导演《倾城之恋》:在陌生里找到熟悉感

北青艺评:您担任总导演和视觉总监的话剧《倾城之恋》即将开启巡演,这是您首度执导话剧,观众会看到一个怎样的舞台?

叶锦添:张爱玲的小说有意在言外的层次感。《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的对话就不像正常人的讲话风格,你抛出一句话,我抛出一句话,两人之间是一场互相试探的战争。他们在接触的过程中,看到的不是真实的对方,而是将自己心中理想化的形象投射到彼此身上。范柳原追求的是一个他想象中的女人,所以他一直觉得白流苏不像她;而白流苏一直想求一个安定的未来,她其实没有真正看清范柳原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这两个人怎么都对不到一起。

观众在看电影、看演出的时候,会慢慢被电影和演出的模式教育,会觉得这样表演是对的,那样表演是不对的,这样的模式化也同样会影响演员。我现在面临的一个很大的挑战就是要把演员的模式化表演转化成更深层的自我感觉。在舞台上,我希望演员跳进一个角色中表达自我,而不是将角色理解为一个用某种固定模式展现的人。我要求演员除了说台词,还要用身体来交流。说台词的时候要有身体动机、身体动作,身体表达了你跟某个人之间的关系。

现在,我越来越有一种强烈的想要表达我看到的事物的想法。这些年我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传统电影和传统舞台的固有模式,做当代艺术的时候完全不用过去的经验,逼着自己重新创作构思,放纵想象力尽情驰骋。这一次,我想发掘小说中更多的可能性。我在其中加入了电影的手法,整体的调子很古典,我相信呈现出来的效果会很好看,让人眼前一亮。

北青艺评:从电影到舞台、雕塑,再到如今做导演,您一直在尝试新领域,不断拓展的动力是什么?

叶锦添:我和很多人不太一样的一点可能是,做得太久的东西我反而会觉得不那么熟悉。做了很多年电影之后,我就觉得我似乎并不熟悉电影了,我在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事好像不太一样,所以我渴望到其他领域寻找熟悉的东西。我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的人,可能刚好擅长在陌生的东西里找到熟悉感。一些事做久了,熟悉感就会变成一种模式,太固化了,而固化是不对的。

讲述中国美:我不希望被误解是一个东方狂

北青艺评:您怎样看待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您认为应当如何向西方讲述东方之美?

叶锦添:我不希望人们误解我是一个东方狂,我也深入研究过西方文化,我们要了解自己,也要了解对方。在我心中,东西方文化其实是一体两面。我曾经在伦敦和一个印度艺术家合作过,我们都是东方人,但他也非常熟悉西方文化,也熟悉中国、熟悉希腊、熟悉埃及,对全世界文化涉猎很广。而他做的作品却很简单,呈现出一种极简主义,而能达到极致的简约恰恰是因为他已经将多种不同属性的东西融会贯通。中国观众为什么不喜欢迪士尼的《花木兰》,因为他们真的不懂中国。他们呈现的是符合自己眼光和喜好的花木兰,而不是中国的花木兰,所以就会四不像。我们不能凭借所谓的自由意志,把事物按照自己的喜好改变成任意的样子,应该相互了解、相互尊重。

20世纪80年代的香港,西方文化是主流,对传统文化的了解几乎是空白。而我们接触到的那些来自西方的东西也并不纯粹,都是转手很多次才到香港,并不了解真正的源头究竟如何,我们处于被西方居高临下审视的状态,这让我感到存在一种割裂和断层。为什么新的、好的都是西方的?为什么我们不能讲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我就开始寻找,直到看到了京剧、看到了梅兰芳,我立刻被迷住了。我觉得他们其实很现代,又具有超出生活本身的美感。但当时在香港其实很难找到跟京剧有关的资料,我几乎找遍了图书馆、书店、书摊,满世界找关于“四大名旦”的内容,找到一点儿都很兴奋。

北青艺评:西方人呈现的东方、呈现的中国总是让我们觉得很“隔”,这一点作为艺术家的您可能感受更深。

叶锦添:1996年我受邀到奥地利做歌剧,当地人都以为我是日本人,因为他们觉得我的作品很厉害,他们完全不了解中国是什么样子。我把中国的元素与作品融合在一起,他们觉得很惊喜、很认同。这件事给我的震撼很大。曾经,西方世界对中国的想象来自马可·波罗的描绘,来自中国的丝绸、陶瓷,他们曾经觉得中国是非常强大的。但当他们真正与中国近距离接触的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工业革命,而我们当时则处在衰落期,导致西方世界对这个幻想中的强大国家的印象产生了巨大反差。

2015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了一个以中国元素为灵感来源的展览“中国:镜花水月”。但策展人明确表示,他所关注的焦点并不是中国,更多的是关于“中国的集体幻想”及其在西方时尚和文化中的代表性。那次展览让我思考,我们究竟应该怎么看待自己的文化?他们的展览做得很好,但全是隔着遥远距离的幻想,而且这些幻想中有很多对中国并不美好的想象,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改变,那么怎么改变?就是要把我们好的一面表现出来,重新调动我们的精神语言,运用不同于西方的话语体系,把我们的美讲出来,并让他们看见。

北青艺评:所以您后来的一些作品就有了这样的自觉,是吧?

叶锦添:是的,《卧虎藏龙》就是这样做出来的。我们就是展示了纯粹的、中国的。做完《卧虎藏龙》之后,电影界看待中国电影的目光和对中国电影的期待有所改变,但我认为也不要过于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们。这部电影可能已经深入了西方人的内心,是他们认为的东方主义的经典,但其实中国也不只有《卧虎藏龙》。举个例子,比如有人特别喜欢吃云南的蘑菇,那么他可能就会把蘑菇等同于云南,提到云南就想到蘑菇,但事实上云南还有很多他没有看到的风景。

北青艺评:现在大家都有一种把中国声音传播出去的急切,但效果良莠不齐。对这一点您有什么看法?

叶锦添:现在我们常说把中国的声音传递出去,但有些尝试的实际效果并不好,这就需要反问一下为什么不好,不好在哪里。2016年,我曾在旧金山歌剧院制作的英语歌剧《红楼梦》中担任舞台美术与服装设计。最开始我想用皮影做一组大观园主题的装置,但美国人并不了解皮影,有人笑称我的设计是“唐人街风格”。于是我就去唐人街看了看,发现那里的装潢还像上世纪60年代的香港,挂着红灯笼,一些设计显得很廉价。

回来之后我想,他们没有真正见过我们国家漂亮的古建筑,没有见过我们的山水画。于是我在舞台上用了很多中国元素,比如云锦、织布机和风筝,还用了6片半透明彩绘构成一个巨大的移动装置,展现大观园的全貌,营造出一个虚实结合的舞台。首演非常成功,美国观众很喜欢。他们对美的感受很直接,看到漂亮的、东方的东西,就会非常喜欢,反之则非常抗拒。

保留缓慢与含蓄:让创新永远有可以瞭望的灯塔

北青艺评:您怎么看待经典和创新、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关系?

叶锦添:传统永远是承前启后的,就像一颗种子,一定要维持下来。经典和创新、传统和现代之间是不矛盾的,我们需要有人坚持传统,传承下去,这是一个很大的工程。另一方面,要不断创新,不要去做更容易的事情,而是要不断追求更高、更好,即便已经有了成功的先例,也要挑战自我、敢于冒险,才能真正做出新意。

在我看来最理想的状态是传统和创新并行。传统就像是花蕊,创新就是外围长出的花瓣,花瓣做得厉害了,就会变成新的花蕊,再不断生长出新的花瓣。所以一定不能把传统打死,那创新也无从谈起,会变得虚无缥缈。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要把“传统”这个地基打得很深,深到看不见底的时候再来做创新,让创新永远有可以瞭望的灯塔。

对大多数人而言,传统是很难进入的,因为它发生的时间跟我们不一样,所以需要通过创新,让人们先觉得有趣、好玩,再反过来去接触、了解进而对传统产生兴趣。比如日本的能剧,很多人不了解,欣赏不了,但如果有一天看到能剧和什么好玩的事结合在了一起,可能就会想知道源头是怎么样的,就会有人愿意走进剧场坐两个小时看能剧,尽管可能不一定看得懂、不一定喜欢,但起码愿意接触。

很多时候,传统之美就美在于能够提供精神的滋养。而传统的往往是很含蓄的,但今天的人们已经受了太多快节奏、高速度事物的影响,很容易形成对立竿见影的盲目、过度追求。但我还是期待年轻人能够对缓慢的东西有兴趣,这很珍贵。我在做作品的时候也希望融入一种缓慢,不一定是节奏上的缓慢,而是留出一些空间给接触传统的人。艺术可以表达对现象的批判,但不应该停留在批判本身,还要提供一些精神层面的进展,否则就会越来越脱离大众。

北青艺评:您觉得艺术家个体可以做到什么?

叶锦添:我不知道能做到什么,我就是一直在做而已。不能只以赚钱为目的,要做有精神交流的作品。我们现在应该更关注培养一种好的、表达自己的风格,而这其实牵扯到很多方面。比如我们做一部作品,去哪里找资金支持?有没有好的剧场演出?这个剧场有没有演出好作品的传统?有没有成熟的、有分辨能力的观众?如果这些都有了,再加上好的作品,就会形成一个闭环,而这个闭环出现之后,就会激发更多人参与进来,共同为做出更多精品而努力,一朵花就会变成一簇花,再变成一片花丛。可能不同的花枝有高有低,但它们在一起就会带动形成一个良好的生态。

国际交流也很重要。像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在世界范围内应该称得上是艺术的高峰,现在他们也请我这个中国人去做设计,中国人的作品可以站上世界顶尖。所以我想如果自己有一点能力、有一点经验,就要展现出来,让更多人看到我们的风采。

文/曹雪盟

供图/叶锦添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