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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对残障人士的关心和友好,体现出一座城市的温度和高度。

采写 | 南都周刊记者 贺达源 陈铭

编辑 | 杨文瑾

骑着骑着,盲道突然消失了,前面是两个水泥防护柱; 短短的几百米路,要么路边施工的围挡占据盲道,要么铺着燃气电信电网管道的井盖,要么盲道紧邻垃圾桶; 要么盲道上铺着凹凸不平的减速钢板; 有些路段,盲道消失了两公里方才接上……

9月初,深圳肢残人士陈永杰骑行体验深南大道的无障碍设施,他发现,盲道的大小问题层出不穷,隐患多多。本是无障碍通道的盲道,障碍重重。

酷爱骑行、曾从老家河北保定骑行到西藏拉萨的陈永杰,正在实施一项新的骑行计划——通过骑行深圳总长6124公里、9172(段)条道路,体验感受深圳无障碍设施的建设现状。

在9月5日闭幕的东京残奥会上,中国选手以96块金牌、207块奖牌的绝对优势,位列残奥会金牌榜和奖牌榜榜首。赛场下,也有很多像陈永杰一样的残障人士在努力地生活和奋斗着。“这次骑行也是对残奥会中国取得好成绩的庆祝。”陈永杰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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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行“杨过”,这次要骑行深圳9172条道路体验无障碍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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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盲道

9月5日上午9点,南都周刊记者跟着陈永杰从世界之窗广场出发,沿着盲道从世界之窗一路骑行到深圳大剧院,体验深南大道其中的16公里路程。

出发后十分钟,在美术馆门前的盲道上,就出现了两个方形水泥防护柱。“这个设置不合理。之前都是设置的圆形,方形很容易给盲人带来磕磕撞撞。”陈永杰说。

前方,一条车道将两边的盲道分开,盲人如何准确地判断路况通过?这也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继续往前骑行,问题层出不穷。比如,原来一条直线的盲道,不知为何突然拐了一个弯,就此中断。好不容易在前面接连上,却错开了,连接处相隔开了一块地砖的距离,没有无缝对接。盲道还是盲道,一前一后却是平行的,而非一条铺到底。

突然错开的盲道。

“这让盲人怎么走? 闯关吗? ”陈永杰感叹到。

在从竹子林到车公庙好几公里长的路段,盲道索性消失了。在深航国际酒店附近,市政施工的围挡将盲道严严实实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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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道被隔离板挡住去路。

一路骑行,各种电网、燃气、通信地下管网的井盖,占据盲道的情况,基本成为一个普遍现象。

地下电网井盖铺在盲道。

在香蜜湖路段,由于地面坑坑洼洼,铺设着一块钢板,哪怕从前方两米处距离中断的盲道摸索前行,由于钢板高出地面,很容易摔跤。

通往盲道的路上铺着减速钢板。

前行至深南大道岗厦路段,两个垃圾桶紧邻盲道。“残疾人一不小心就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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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桶紧挨着盲道。

一路体验盲道的感受,陈永杰现场在手机上进行了直播。

16公里骑行,一路没有遇到一位依靠盲道出行的盲人。盲道中断、错开,被施工挡板围住,水电燃气井的井盖出现在盲道……本来无障碍的盲道,却障碍重重,危机四伏。绵延的盲道,看似无所不在,却又时断时续,未能发挥出其应有的功能和价值。

盲道被水泥柱挡着。

代表着深圳门户形象的深南大道的盲道都是如此问题多多,那么别的地方呢? “问题可能更加严重。 ”陈永杰有些担忧。

“帮助更多残友走出家门”

谈到这次预计花费三个月时间骑行深圳9172条道路、总行程6124公里的计划,陈永杰把它当作自己的第二次转折,“以前是为自己而活,以后要更多为别人而活,带着使命去骑行,帮助更多的残友走出家门。”

江文山是帮助陈永杰完成此次骑行计划的深圳残疾人公益组织”握手世界”的创始人。他说,陈永杰对骑行不是一般的热爱,他希望通过这次骑行深圳9172条道路行动,一方面体验深圳道路无障碍设施,告诉残友哪条路好走,哪条路要注意,另一方面鼓舞更多残友走向社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做社会的有用者。

突然消失的盲道。

2004年,陈永杰在外打工时,一次意外事故导致他失去了左臂。事发后他回到老家河北保定,“大概有将近半年的时间,足不出户。一天只吃一顿或两顿饭,也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家里人说话也感到很烦,经常发脾气。”

这次事故对天性活泼的陈永杰产生了巨大影响。小时候他是小伙伴中的孩子王,整天无忧无虑带着大家疯玩,梦想着长大了去环游世界。初中学地理学到地形地貌时,陈永杰非常迷恋,曾经和同学立志说,等50岁了就去游中国,“不需要什么车,就买一头毛驴,喝着酒吃着肉,往前走。”

然而事故发生后,陈永杰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甚至想过还不如死了算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苦闷后,陈永杰开始看书,《红岩》、《牛虻》、《钢铁是什么炼成的》、《平凡的世界》……这些书中的主人公都历尽磨难。当看到《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在煤矿中眼睛受伤后不愿面对亲人的情节时,他感同身受。

陈永杰最终被这些人物的精神鼓舞:“没有必要放弃自己的人生,不管在哪里,不管遇到什么,努力做好自己就行了。”

“人活着不能连累了家人。”事发半年后,陈永杰终于走了出来,在老家开了一个小卖部维持生计,慢慢接受了自己不完满的身体。

2019年初,一个亲戚从附近县城骑单车前来看他。这件小事触动了而立之年的陈永杰,勾起了他幼时环游世界的想法。“我也能骑车,而且自己一直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为什么不能骑车去呢?”陈永杰在网络上又看到了不少骑单车的励志短视频,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2019年4月29日,陈永杰骑着自己1200块钱淘来的二手山地车,上了路。

独自骑行到西藏 被很多人帮助

对于一个失去左臂的残障人士而言,独自骑车去西藏无异于一场华丽的冒险。

出发三天到达山西阳泉后,他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人。对于这次“壮举”,陈永杰并没有做详细的攻略,只是初步打算先骑到母亲的老家重庆,再从重庆骑到成都,经318国道入藏。“家里人知道后还是比较支持的,告诉我如果实在不想骑了就不要勉强,近的话去接我,远的话就自己坐车回来。”

一路上,陈永杰感受到了许许多多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在山西找不到旅馆时,被安排在一个被改为员工宿舍的招待所免费住了两天;一路上热心阿姨送来遮凉帽、藏族朋友送来奶茶;至少有四五次吃饭买单时,餐馆老板都告诉他,已经有人一起买过了,而人都已经走了,还有餐馆老板主动免单,“但我还是把钱算给了他。”

还有一次,一位骑摩托车旅行的天津大哥,在乐山给了陈永杰一罐红牛。快到成都时,两人再次相遇。细聊之下,天津大哥被陈永杰独臂骑行西藏的精神鼓舞,当即把刚在寺庙中求来的祈福红丝带系到了陈永杰的车把手上。

陈永杰也遇到过意外。快到重庆的路上有一段长长的下坡,当时下起了雨,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陈永杰用右手擦拭眼角的雨水时,没有手臂握住车把的自行车在湿滑的路面打滑翻了车,“车压到了腿上,当时疼得蹬不动车了。”

山下正好有一个村庄,陈永杰在村里诊所简单处理,又去医院拍了个片子,确认了没有骨折骨裂。修整了五天后,他又继续上路了。由于怕家人担心,陈永杰没敢把这次意外告诉家人。

骑行中的陈永杰。

2019年7月4日,历时68天,行程5000余公里,陈永杰终于到达了拉萨。“在布达拉宫门口转了好几圈,你说激动不激动!”

这次骑行对陈永杰的心态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喜欢爬到山顶看远方,这次一路上翻阅过了无数高山,“心胸更加开阔了。”

盲道曾经“害人”

为了寻找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2021年3月,陈永杰在朋友的推荐下来到了深圳,在深圳一家餐饮会所工作。在一次助残公益活动上,他遇到了握手世界创始人江文山。得知他酷爱骑行,江文山提出骑行体验深圳9172条道路助残的想法后,两人一拍即合。

8月31日,一帮残友在大剧院为陈永杰骑行深圳活动举行了简单的启动仪式。

江文山谈起今年初,在深圳一条无障碍通道上,曾经发生一起震动深圳残友圈的事故。

1月11日, 深圳知名残障人士陈小萍坐着轮椅,像往常一样去宝安沙井参加一个助残公益活动。下午3点左右回家时,她摔倒在了前往地铁站的无障碍通道上。被路人扶起后,这个生性要强的女孩儿坚持自己坐地铁回了家。到家不久陈小萍就晕了过去,随即被送往医院抢救,三天后不幸去世。(南都周刊此前报道:)

陈小萍摔倒遇难的无障碍通道。

陈小萍的悲剧,被深圳有关部门关注到。深圳市宝安区检察院及时介入调查核实,以无障碍环境建设公益诉讼立案办理。经调查,宝安区存在多处无障碍设施破损和不符合建设标准的问题,给残障人士造成生活不便及安全隐患,严重损害社会公共利益。1月16日,深圳市交通局宝安管理局完成事故现场整改,并于2月6日完成周边9个路口的整治工作。

即便有盲道,但盲人出门,要么有人跟随带路,要么带着导盲犬。深圳市盲人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无障碍环境促进会会长余冠彬介绍,深圳户籍的视障人群大约有1500人,加上非户籍的,这个数量可能会达到5000人。其中,仅有极小一部分——约1%-2%能够独立出行。

余冠彬说,视障人分为全盲和低视力。全盲也分有没有光感,而他本人属于严重的低视力,夜间出行需要靠盲杖辅助。白天看距离1米以外的人和物就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部分场景需要用盲杖辅助。但盲道不能放心依靠,加上路上车辆行人又多,所以很多人不是不想出门,是不敢出门。

陈永杰 发现,盲道设施破损情况非常普遍。

人一生中平均约11%的时间处于残障状态

据统计,我国有8500多万残疾人,相当于每16人中就有1名残疾人,所以障碍建设,是城市建设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无障碍建设水平的高低,是衡量一个城市发展状况、文明程度以及现代化国际化水准的重要指标。

深圳的无障碍建设起步早、投入大,其触角已延伸到设施建设、公共交通、信息交流、宣传教育、居家无障碍改造和无障碍设施竣工验收制度。

早在2009年,深圳即出台了中国首部《无障碍环境条例》。条例里提到,新建、改建和扩建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应当按照规定设置无障碍设施。2021年9月1日,新的《深圳经济特区无障碍城市建设条例》正式施行。

尽管如此,深圳无障碍通道建设在残友眼中,还有不少提升空间。此前,深圳市交通运输局宝安管理局相关人士也对南都周刊记者表示:“深圳只是相对做得比较好,要说完美级,确实目前我们还没有做得那么好。”

2018年初,深圳市委六届九次全会率先提出创建无障碍城市目标。《深圳市无障碍城市总体规划(2020—2035年)》(下称《规划》),首次提出“无障碍城市战略”和“身心障碍者”概念。据悉,这是自出台无障碍城市实施行动方案之后,深圳创建无障碍城市又迈出的重要一步。

根据《规划》,到2025年,深圳将形成“健全残疾人帮扶制度”;到2030年,形成无障碍全产业链和全球无障碍城市建设的“深圳经验”;到2035年,将创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无障碍城市范例,宜居宜业宜游的国际一流无障碍城市全面建成。

《规划》称,深圳在全国无障碍发展中始终处于引领地位,但仍存在不少问题:

一是无障碍城市理念和文化尚未完全树立;

二是无障碍设施建设和管理系统集成不够,由于缺乏总体规划,部分无障碍设施建设进度较慢,部分已建成的也经常被侵占或被破坏,严重影响了无障碍设施的通用性和使用率;

三是城市信息无障碍服务和软件支撑落后,如公共场所和交通系统中,无障碍的视觉、听觉、触觉和语音系统仍较为缺乏;

四是无障碍产业化程度不高。

事实上,无障碍设施不仅仅是为残障人士设计的。

深圳市残疾人联合会党组书记、理事长侯伊莎在接受南方日报专访时曾明确表示:“说无障碍设施是为残疾人设置的,这是错的。世界银行和世界卫生组织2011年出版的《世界残障报告》指出,人一生中平均约11%左右时间处于残障状态,这期间需要无障碍设施或环境来支撑。除了残疾人,老人、孩子、孕妇、行李携带者、短暂伤痛者等都需要‘无障碍’帮助。”

一座城市对残障人士的关心和友好,体现出一座城市的温度和高度,从理念到具体落实在点滴的细节上,无论深圳,还是其他地方,依然任重道远,前路漫漫。

未来,陈永杰打算用三个月的时间,骑行深圳9172条道路,总计6124.2公里:“先骑主干道,再分区按照街道挨个骑行次要干道,希望能鼓励更多的残友走出家门。”

(盲道体验图片由南都周刊记者陈铭摄,其它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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