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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商业住宅狂野生长的20年后,公有制住房正在更多地回归我们的视线。《新周刊》与建筑师马岩松共同发起对中国城市居住的讨论,从他设计的百子湾社会住宅开始,扩展到对全国不同城市密集型住宅的关注,并为我们想要的城市与住宅寻找答案。 《新周刊》首先聚焦当下被誉为“北京最美公租房”的燕保·百湾家园。在中国这个首次由私人建筑事务所设计的公租房项目中,《新周刊》分别从政府、建筑师与居民的视角,完整呈现了多种社会层次的复杂性,并意图探索一个具有示范性质的社会住宅项目,能给我们今后的居住带来什么启示。 在上海,《新周刊》扎入历史,聚焦同样具有示范意义的“工人新村”。作为新中国第一个为工人建造的集体住宅区,其需要申请入住的特点与如今公租房的准入门槛遥相呼应。同时,“工人新村”作为国内社区建设曾经的样板,深刻影响了中国城市的住宅样貌。与这份宏大叙事相对应,作家金宇澄用绵密的文字与手绘的地图,还原了自己的一份私人经验,其在城市变迁中的居住体悟,是本期专题最为柔软与细腻的部分。 大湾区里,植物与城市的共同生长、摩天大楼和城中村的犬牙交错是《新周刊》所关心的,它们在城市环境的外围提示着我们居住的可能性。《新周刊》还分别探讨了影视作品中真实居住环境的悬浮与真空,以及隐匿在居住环境背后的女性意识。在金钱之外,住宅仍有许多可供探索的精神世界。 这并不是一次全景意义上的中国住宅考据,而是从当下与过去的模范性集体住宅漫谈开来,对我们的居住环境进行一场永不止息的思考。

住宅千篇一律的“平庸之丑”,是“千城一面”的直接结果。

对于中国的住宅楼来说,建筑师一直是一种相对模糊的存在。除非外形迥异、房价高昂,人们才愿意谈论那一点儿可怜的艺术添头。谁也无法说清楚,一栋住宅从立项、设计再到建成要经过多少眼与手,又是如何在茫茫多的甲方心中渐渐聚合成相似的模样。

2000年以来,中国的商业住宅高歌猛进,随之带来的是平庸的城市景观。在大刀阔斧的城市化流水线中,马岩松是难得显性的姓名。作为建筑师,他虽不以住宅项目成名,却始终是“千城一面”的坚定批判者。在他看来,住宅形成中国城市90%的面貌,住宅千篇一律的“平庸之丑”,是“千城一面”的直接结果;而这种现象正在温吞地形成更大的隐患。

2019年,马岩松主导设计的百子湾公租房住宅落成,其创立的MAD建筑事务所没有急于发布此项目。这是马岩松首次接手社会性住宅,在他看来,社会住宅更主要的是实现与社会的连接,他想等居民住进来后,展示一个真正的社区。他说,自己不是一个旁观者。

《新周刊》近日采访了马岩松,并与他谈论了这一项目在住宅项目上的突破及其背后的建筑理念。

《新周刊》:中国建筑师应该很少接触社会住宅的设计,因为此类项目一般都由政府主导的设计院来完成。即使与你的其他公共建筑项目相比,这也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你是怎么接触到这一项目的?

马岩松:我此前也设计过住宅,但不是社会保障住宅。我之所以会做百子湾的公租房,缘于我之前做的“山水城市”展览。当时,一位来观展的领导说,“没做过住宅不算好建筑师”。明知道做住宅很难,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一挑战。

之后,我获得了做保障房的机会。很多保障房项目位置比较偏,社区比较封闭,缺乏特别的设计概念,只是提供居住空间,并没有解决生活幸福感的问题。保障房不仅仅是房子的问题,还可能在居住中体现社会和文化的要素,所以,我想看看自己能做出什么改变。

《新周刊》:相较于其他公租房,这次项目最大的突破是什么?

马岩松:在这个项目中,我提出几个理想。一是把社区打开,我们把整个小区设计成若干地块,中间有道路,小区内就形成一个开放式街区。车可以在其中穿行,边上形成很多步行街,以及沿街的商业区,这让整个社区与城市融成一体。

二是居民在社区内享有最多的公共空间。我将内部空间立体化了,把园区内的公园空间放在第二层,并在第二层设计了一些桥,把由街道分隔的地方全部连在一起。该区域供社区内部的人使用,并将其中的绿化带最大化。

三是希望居民享有阳光权,无论房屋面积有多小。如果整个小区的房屋都要享有南向的阳光,就意味着房体间距要变得很小,这会导致楼体变薄,增加房屋的结构难度,我们要在这个问题上寻求突破。

四是我们特别想摆脱兵营式排布。小区的兵营式排布是导致“千城一面”的原因之一,因此我们做了三岔型的楼。走廊是单边的,设置在北边,房间都朝南,这样的走廊实际上也提供了一定的保暖功能。

在这个小区里,楼体被由很多角度形成的空间包围;同时,高度也有差异,处于中心区的楼尽量低,在其周围设计了台阶状的外形用于过渡,不会让人产生突然高出来的感觉。

《新周刊》:我们注意到,在中国城市里,不管是公共建筑还是一些地标性建筑,它的公共空间设计师会从一个社会方案的角度去呈现;但投入使用之后,它可能并没有被充分利用起来。其实在这个项目中也有类似的问题,你怎么看?

马岩松:我们在社区里做了很多这种努力,比如,做了很多架空的空间。未来有可能建一家书店、图书馆、画廊或非营利性艺术空间,管理者可以以很低的租金营造此类空间,以供居民使用。

但现在也遇到一个问题,这些空间怎么合法化?一个空间没有房产证就无法被出租,这就倒逼有关部门对一些政策进行重新思考。

在我们的设计中,比如二楼庭院里设计了很多草地和树木,现在小区都要求有30%的绿化率,从这个角度看,我们的绿化面积更大。按照传统计算方法,屋顶上一般不做绿化,也不被计算进绿化率之中,我们就需要与相关部门去讨论。当设计师可以推动一些变化时,就可能要重新讨论一些问题。

《新周刊》 :很多人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公租房有必要建这么好吗?”你怎么看这个事情?

马岩松:那多差算差呢?好与差在住宅中都是相对的。很多时候西方古典石材代表着一种生活价值,如果社区没有西方古典美学的外立面,有些人就会觉得生活没有那么幸福。人生活的幸福感从哪来?就是从社区来的,取决于周边自由度和开放空间的多少,能不能与其他人进行交流、能不能融入城市。

即便住在一个小房子里,也没有用高昂的建筑材料,一个人一样可以有获得感。我觉得,通过建筑艺术有可能树立一些新的价值。

现在的社会住房没有那么强的艺术感,整个结构单元都是工厂预制的,希望做到节能,这就给建筑形象带来了很多探索空间。我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创造者,我觉得一个建筑不仅属于一个个家庭,它还构成了一个社区,甚至属于一座未来城市。

在社区里,例如垃圾桶,我们找了一个设计大师设计了标识。设计做好了,人们可能会更爱惜这个环境,甚至愿意去维护公共环境。设计可能会改变环境氛围和人的行为,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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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也好,住宅也好,它们的核心都是人。

《新周刊》:你一直以来都是“千城一面”坚定的批判者,但之前你都是以公共建筑的面貌去呈现自己的理念,那在住宅层面上,我们该如何理解“千城一面”的问题呢?

马岩松:住宅形成中国城市90%的面貌,但住宅规划模式还比较单一,我觉得这是个很可怕的现象。我记得有个艺术家拍了成百上千个家庭,一进门厅就是客厅,除了家具不一样,格局几乎都一样。事实上,环境影响人,如果生活模式都差不多,整个社会的多样性和创造力就可能产生问题。

如果住宅没有多样性,我觉得会产生很大的问题。地块具有单一属性,或用作住宅,或用于商业,城市也是这么规划的,因此混合街区感社区很难形成。所以,我觉得,一个社区和另一个社区应该有不同特征,它得混合才行,有文化、有商业、有住宅。

还有一个问题——建筑本身也没有完成社区的功能。比如,我居住的这块地就用来居住,开发模式也是大集团的模式。西方没有这么大的地产商,所以设计师好不容易拿到一个机会,他就要想办法精雕细刻,考虑在社区里加点内容,而不是设计流水线式产品。

建筑建好,我觉得要等所有人住进社区一段时间,观察他们整个生活状态。因为这个项目可能不仅是建筑,它是一个让生活发生的场景,其内部的丰富性我都能猜想得到。

同样,社区的开放性和可成长性都特别重要,它将来可以进行改动。我之前帮政府做过一个报告。我研究过法国公租房的整体变革,它二战后有一个阶段都是大板楼,后来慢慢发生了改变。在这个过程中,很多建筑师和住户会去提意见,相当于两方都做出了努力。

我有个观察,比如,如果让我来设计,可能密度会低一点,我觉得这个现在很难做到,但我还是要阳光,这个空间密度再低一点才更舒服。

有这么一个博弈的过程,本身就很重要,它就是人参与社会生活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大家参与社区建设,未来,我们可以在业主层面搞一个类似文化节的活动,大家融合在一起,以后每年就慢慢把这个活动搞起来。我觉得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建设的过程。

在建筑设计上,我们设计了一条线,然后沿着这条线有一些像口袋的空间设计,这条线上的人们相互重合,可以见面;此外,人们还可以找到其他功用的空间,这就是典型的社会空间。

建筑也好,住宅也好,它们的核心都是人。对建筑师而言,他的作品需要有人跟他互动起来,他才有成就感,设计才更有成效。

《新周刊》:那你对进入公共建筑的人有着怎样的期待?

马岩松:我觉得人应该是空间的主人,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主人。我理想中的城市是由无数个有趣的人组成的,空间规划的方式以及建筑美学也应该多样化,这样城市就会变得很有魅力、很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