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用她世事洞明的智慧,把一众太太小姐们逗得大笑不止。对于她的表现,林黛玉给出了一句带有强烈贬义的评价:“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个‘母蝗虫’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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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爱黛玉的读者,不肯承认黛玉的这句评价带有贬义,认为她只是善意的玩笑,并用宝钗的补充为证据,认为宝钗的补充是对黛玉的认可。

“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得到也快。”

把宝钗的补充理解为认可,是没有好好地去领会宝钗那段话的意思。她的补充,其实是在提醒和敲打黛玉,这样说话不妥。

宝钗用凤丫头的取笑来对比,指出黛玉的话并非善意。

宝钗很会说话,为了让大家都能迅速听懂她的意思,她以王熙凤做铺垫:“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

王熙凤的语言风格,大家都非常熟悉,宝钗一提,大家就能心领神会。王熙凤是比较喜欢损人的,而且能损出不同风格,还让人生不出气来。所以,宝钗说“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再也没有比她更能说的人。

一个大家都熟知的现成的例子,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大家一起看戏,王熙凤突然指着一个戏子说:“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这话说得可真损,她故意不说是谁,而且用“你们再看不出来”提醒大家认真看。其实到底像谁大家一看便知,她这是故意拿黛玉取笑呢。但是,因为她没有说像谁,黛玉即使想生气也没法对着她生,只能自己生闷气。

这种场景,在我们生活中很常见。总有一些像王熙凤这样的人喜欢拿人开涮却不指名道姓。如果你找她麻烦,她可以狡辩说:“我又没说你。”让你一拳打在棉花上,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才是损人的最高境界,损了你还让你无可奈何,就像她害了几条人命却一点证据都没留,再怎么查都定不了她的罪。

这就是宝钗说的“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达到极致了。

然后,宝钗用一句转折,说明黛玉损人的本事比王凤更高明:“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这句话可以翻译成现代的一句通俗用语: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王熙凤损人,是市井无赖型,因为她不识字没文化。读了书的人成心损人,境界会更高:“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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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书的人高明在哪里?高明在更会形容,可以把一句简单的俗语说得很形象,让听众在脑子里形成画面。比如刚才举的例子,王熙凤想说戏子像黛玉,如果她换一种形象的说法,“这个孩子扮上,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是不是更为形象具体?

这样一形容,活脱脱一个林黛玉,大家更能心领神会了。

这就是宝钗用王熙凤来对比的用意:大家想想王熙凤的损人风格,就知道黛玉是在损人了。

另外,宝钗在这里用了“取笑”这个词,也说明这样的玩笑并非善意的玩笑。

我们可以在书中找证据。

第二十六回,宝玉和黛玉共读西厢之后,二人都沉浸在西厢的词句里。宝玉在一个慵懒的午后去潇湘馆找黛玉,隔着窗听到黛玉在床上念“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进去之后,紫鹃去倒茶,宝玉也应景地念了句戏词:“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没想到,这一句话把黛玉惹恼了,“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

注意,黛玉生气,是因为“拿我取笑儿”,说明取笑是会伤人的。这也是黛玉存在的一个问题,别人不能拿她取笑,她却经常拿别人取笑而不自知。

宝钗说黛玉是“促狭嘴”,指出黛玉气量狭小,爱捉弄人。

宝钗是一个不爱多话的人,她如果开口说话,一定是字字精准,言简意赅。在这里,她说了句“颦儿这促狭嘴”。

促狭”一词,国语辞典的解释是“缺德、爱捉弄人”,百科的解释是“刁钻、气量狭小,捉弄人”,有时还有“阴毒奸刁”之义。

一个心胸宽广之人,不会拿别人取乐,尤其不会拿别人的短处来取笑。刘姥姥的吃相难看,但她是乡野之人,自然不能和这些从小接受礼仪教育活得精致的千金小姐比。拿她来取笑,是一件缺德的事。

黛玉的“促狭嘴”,不是这一次才体现出来,她取笑湘云爱饶舌,其实是在拿湘云的生理缺陷取笑,这种行为很不道德。

宝钗用一个“促狭嘴”来敲打黛玉,指出她的这种做法显得气量狭小

宝钗说黛玉用了“春秋字法”,指出黛玉的话里有贬义。

很多读者说,黛玉说刘姥姥是“母蝗虫”,只是客观形容她那风卷残云的吃相。如果黛玉仅仅只是说刘姥姥就像“母蝗虫”,确实可以理解为无贬义。但是,把她那句完整的话结合起来理解,就会发现黛玉是以贬低的口气在给刘姥姥取外号:“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个‘母蝗虫’就是了。

被人取外号,这是很多人小时候的噩梦,因为通常外号都是贬义的,而且会成为众人的笑料。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叫名字了,直接用外号代替。

刘姥姥,从称呼上确立了长辈地位。给长辈取外号,比给同学同事取外号更体现一个人的教养缺失。因为,在我们的文化里,从古至今,都在教育我们要尊敬长辈。所以,很少有人会给长辈起外号,尤其是已到古稀之年的老人。

为了敲打黛玉,宝钗用了“春秋字法”四个字,指出黛玉是在用贬低的方式给刘姥姥取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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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字法”是孔子撰写《春秋》所用的写作方法,其主要特点是以一字或一言以喻褒贬,微言大义。意思是一个看似很简单的字,一句看似很简单的话,其喻意深远,而且要么褒要么贬。孔子在《春秋》中,以贬居多。

黛玉在这里用了“春秋字法”,自然没有褒义,只有贬义。而且,孔子的“春秋字法”,通常只用在执政者当权者身上,从来不会针对普通百姓。因为,如果百姓有什么不好的行为,也是执政者的问题。比如刘姥姥,她并不懒,没有恶习,如果安居乐业生活顺遂,她有什么必要进贾府打秋风呢?站在高处的人,不但不应该贬低她看不起她,反而应该同情她扶助她

所以,黛玉的这种做法,极为不妥。

这就是宝钗用敲打的方式对黛玉那句话做补充。

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宝钗为什么要敲打她?

这就要结合前文来理解了。

就在这个取笑场景之前,因黛玉在说酒令时“失于检点”,宝钗便把她单独叫到房里提醒她。一番推心置腹的“兰言解疑癖”,说得黛玉“心中暗服”。可是,刚才提醒她不要口无遮拦,这才几分钟啊,黛玉就故伎重施了。所以,宝钗及时对她进行提醒和敲打,以此帮助黛玉重拾教养,变得稳重起来。

也正是因为宝钗从此以后经常及时提醒和敲打黛玉,才使得黛玉很快成长起来,很少出现口无遮拦的情况。同样的提醒,第六十二回也有过一次。宝玉过生日,大家玩射覆。这又是一个很开心的场景,越是这样的场景,越容易忘乎所以。于是,黛玉又失言了,“他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她本想打趣宝玉,结果误伤了彩云。“宝钗忙暗暗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这个情节告诉我们,宝钗和黛玉之间已经达成了默契,宝钗只需要一个眼神,黛玉就能意识到自己又犯错了。

从黛玉拿刘姥姥取笑,到误伤了彩云,以及宝钗的两次提醒,说明了黛玉在成长,也说明了宝钗是黛玉成长路上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