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母星3500年之后,宇宙艇内仍使用责晶星的时间,保持着责晶星的昼夜交替,当然是用灯光模拟的。这天早上,孛儿诺娅和艾吉弓马雄几乎同时看到了屏幕上出现的那艘飞船。“飞船!”孛儿诺娅喊道。艾吉弓马雄已同时送出减速和转弯两道思维波命令。半光速飞船向前方发送着强劲的减速震荡,同时艰难地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回头向着已相距300万地马亚的那艘飞船追过去。
孛儿诺娅在电脑前紧张地整理着那艘飞船的数据,这是刚才相遇时仪器自动收集的。据探测,它有390盖普长,直径约80盖普,前端呈锥状,后部是圆形,有尾翼。这是第二级文明时期典型的风格。它现在已经“死亡”,没有动力,没有信息流,只是靠惯性在宇宙间飘游。即使如此,孛儿诺娅仍然十分激动。她用腕足围住丈夫的脖颈,急切地说:
“是智能生物的飞船!艾吉弓马雄,我们寻找了3500年,总算找到了!”
3500年前,一对正当妙龄的年轻夫妇走进这艘宇宙艇。那时他们都是30岁,本来可以在责晶星上平平安安度过120年;但他们自愿报名参加外星文明探索,踏上了这条不归路。他们也得到补偿,在晶星长老会的特许下,他们体内的衰老基因被关闭,只要宇宙艇不遭受意外,他们可以一直活到宇宙末日——当然只是理论上如此,实际上不一定行得通。宇宙艇的能量储备是按4000工作年设计的,如果4000年内不能到达某个文明星球,艇内的维生系统就要停止工作,他们就只能做永存的僵尸了。
这次的减速和转弯几乎要耗光宇宙艇剩下的能量,他们的生命也快要到头了。但3500年的幽居生活实在太枯燥,即使是火热的爱情也会降温的。所以,这次的邂逅仍使他们激动不已。前面的飞船越来越近,3天后宇宙艇追上它,轻柔地靠上去,伸出密封口,吸开了飞船的舱门。
是一艘无人太空舱,舱内很简单,柜中堆放着一些镀金铝盘,上面镌刻着文字资料和图画。他们没有耽误,立即把文字扫描进电脑去释读。由于这些文字与责晶星的文字之间没有任何中介信息,也没有任何实物对照,释读起来十分困难。直到半年后,当他们已到达该飞船的母星时,电脑才送出第一条信息,说这艘飞船是先驱者10号,1973年由地球发射——但1973年究竟是什么概念,对他们来说仍是一片空白。
两人知道不能指望电脑对文字资料的破译,便同时开始对图画进行猜读。画面上有两个高低不等的人像,其含义很明确,无须猜测:他们一定是智能生物的自画像。幸运的是,这种智能生物与责晶星人大致类似,这是一个好兆头,也许两种文明的沟通会容易一些。
两个人像在细微结构上有小小的差别,可能表示他们也是两性生物——又是一个与责晶星人的共同点。两人胯下的差别恐怕是表示不同的性器官,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是性器官长在这儿而不是长在腕足的前端,实在过于奇特。
孛儿诺娅指着较矮人像胸前的两个圆球,好笑地问:“这是什么器官?它有什么作用?”
“不知道。它是较矮个体独有的,显然也是第二性征。你看,两人的体毛也不同,较矮个体头上有长毛,较高个体则是光头。只是不知道哪个是雌,哪个是雄?”
孛儿诺娅笑着说:“我相信较低的是雌性。不过,她胸前两个圆球太丑陋了,我不相信它会对异性有吸引力。”
艾吉弓马雄简单地反驳道:“不。异性身体任何相异之处都必然有性吸引力,这是生物进化论的铁定原则,我相信它同样适用于那个星球。”
图画上其他的斑点和弧线的含义比较艰涩,一时难以理解。他们注意到一排整齐的圆形,共10个,大小不等,第一颗远远大于其他9颗。艾吉弓马雄高兴地说:
“一定是表示智能生物所处的星系:1颗恒星,9颗行星,而且行星大小不同。孛儿诺娅,你把9颗行星的大小和顺序编成数列,让电脑在天体图中搜索类似的星系。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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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电脑送出结果,有相同排列的9星星系找到两个,但都在500万光年之外,不大可能是这艘飞船的母星——即使是,他们的燃料也不可能到达了。倒是距此0.17光年的一个10星星系——玛玛亚星系——值得考虑。它虽然多了颗行星,但前9颗行星的大小和排列与信息盘上完全一样,而且该星系恰好在飞船驶来的方向上。这不可能是巧合。
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就是该星系的第十颗行星(它很小,也非常遥远)尚未被这个文明社会发现。果真如此,那么这艘飞船一定属于一个朝气勃勃但未脱稚气的种族——他们连家门口的事情还未搞明白,就开始宇宙探险了。
两人经过讨论,确认这种猜测的胜率很大。这又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这艘飞船刚刚发射,尚未远离它的母星。这样说来,宇宙艇的能量还勉强能够到达那儿。艾吉弓马雄把飞船内的信息盘转移到宇宙艇内,然后调定航向,向玛玛亚星系飞去。剩下的能量还能把宇宙艇加速到三分之一光速,按这个速度计算,到达那儿要半年之后了。
不管怎样,现在他们的航程有了目标,一个触手可及的目标。宇宙艇内的沉闷枯燥一扫而光。艾吉弓马雄心情愉悦,重新发现了异性的磁力,孛儿诺娅腹部的明黄色性征带也变得闪闪发亮。于是,两人的8只腕足绞在一起,尽情缠绵着。
但这场爱情舞步并没有走多久。30天后,艾吉弓马雄忽然冷淡地抽回腕足,从此把自己禁锢在阴郁中。孛儿诺娅困惑地小心探问:“你怎么啦?生病了?心情不好?”艾吉弓马雄固执地沉默着,用古怪的眼神不时扫着孛儿诺娅的身体。
不久孛儿诺娅就知道了答案——她发现自己肚腹上有一个点开始缓缓搏动和胀缩。这正是某种噩运的征兆。她惊慌地欺骗自己,不会的,命运不会对我们这么残酷,我们经历了3500年的旅程,刚刚发现目的地……但几天后,搏动点增加到5处,胀缩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她知道逃避已经没用了,苦涩地喊了一声:“艾吉弓马雄!”
艾吉弓马雄用腕足揽住她,惨然说:“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你,希望你能幸免。我决定了,如果你能幸免,我就独自跳到太空中去。可惜……”
孛儿诺娅艰难地说:“你确认它们是阿米巴契太空寄生生物?”
“不用怀疑了。我们一定是在进入那艘飞船时受到了感染。当时我们太兴奋,忘了应有的谨慎。”
“那么,是飞船制造者的阴谋?”
“不像。从他们向宇宙发送的信息看,这是一个心地坦诚的半原始种族,远未达到阿米巴契生物的文明。肯定是飞船在飞行途中被阿米巴契侵入了。”
他们既悲愤,也十分懊悔。所有宇宙探险的教科书上都以三重警告的方式提醒着,要注意提防这种险恶的六足妖魔。它们属于发达的第四级文明,依靠微小的三联式病毒繁衍种族。三联病毒常常附在陨石或过往飞船上,一旦碰到以蛋白质为基础的生命就迅速侵入,在某个细胞里完成三联组合,并强夺宿主细胞核内的基因,孕育出阿米巴契胎儿,然后从体内吃掉宿主。他们是“全智能拷贝”生物,从胎儿期就具有成熟的智能。
可怕的是,一旦被病毒侵入,宿主就完全无救。高智能的阿米巴契会在宿主每个细胞内留下信息副本,如果某个阿米巴契胎儿被杀死,另一个细胞内的病毒信息就会立即启动。要想消灭它们,除非彻底销毁宿主的身体。
艾吉弓马雄用腕足搂住孛儿诺娅,悲凉地说:“孛儿诺娅,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决不用我的身体喂养这些可恶的魔鬼。”
孛儿诺娅深深点了点头:“我也要这样做。”
“炸毁宇宙艇!不能让它们再到玛玛亚星系去为害。”
“好,我同意。”
8只腕足纠缠绞结,他们在悲凉中尽情享受最后的快乐。第二天,艾吉弓马雄抽出腕足说:“我要启动自爆指令了。”
孛儿诺娅柔声说:“你去吧!”
自爆指令有一种机械保险装置,必须用外力把它打开后才能接受思维波命令。孛儿诺娅尽力保持镇静,心境苍凉地看着丈夫。他解除了机械锁,就要下达思维波指令……忽然艾吉弓马雄的身体奇怪地抖动着,目光四散分离。等到目光重新合拢,他不紧不慢地恢复了机械锁,转过身冷冰冰地说:
“算了,及时行乐吧,干吗为素不相识的玛玛亚星系操心呢?”
孛儿诺娅心中猛一抖颤,知道已经晚了,艾吉弓马雄体内的寄生者已经足够强大,控制了他的意识。其后几天,神智麻木的艾吉弓马雄一直纠缠着她,她不动声色地应付着。等到能够脱身时,她立即赶到控制台,打开机械锁,立即下达了自毁命令——但一条腕足忽然从后面缠住她的脖子,在片刻的意识空白后,一个懒洋洋的念头浮了上来:
“真的,何必担心玛玛亚星系的野蛮人呢。还是及时行乐吧,趁着两人的身体还没被吃掉。”
以后的几十天他们一直沉迷于亢奋的情欲中,以此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偶尔也能清醒片刻,那时他们都阴郁地躲避着对方。体内的5个寄生者越长越大,悄悄蚕食着各自周围的肌肉。在尖锐的痛楚中,两人心如死灰,默默等待着可怕的死亡。
玛玛亚星系已经在眼前,该星系的第三星是一个漂亮的蓝色星球,用肉眼已能看清它的表面。云层在移动,海面上波浪翻卷,各种人造装置在天空、海洋和陆地上穿梭不息。显然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星球。
艾吉弓马雄目光阴沉地来到控制台前,打开反雷达装置,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准备降落。他启动反重力系统——电脑发出紧急警告:能量枯竭,无法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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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刹那的震惊中,孛儿诺娅的神志突然清醒了。她想起几天前,艾吉弓马雄在短暂的清醒中,曾跑到控制台前非常诡秘地干着什么。那时孛儿诺娅立即下意识地关闭感官和思维,没有把这个信息传送给体内的寄生者。一定是他在那时排空了能量!她高兴地想:“好,让怪物和我们同归于尽吧!”——但另一种意识马上汹涌而来,淹没了上面的念头。她惊惶地喊:
“艾吉弓马雄,只有靠救生舱了,快进救生舱!”她艰难地钻进救生舱。艾吉弓马雄跟在她后面。
救生舱被弹射出来,向前方发送着减速震荡,但下降速度仍然非常快。在他们身下,宇宙艇向蓝星上一片黄色沙漠射去,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一道炫目的白光。他们乘坐的救生艇随即也呼啸着坠入沙海。
孛儿诺娅从休克中醒来,逐渐恢复神志。她感到体内有明显的变化:5个搏动点停止了搏动,自己的头脑也十分清明。当然,她不会奢望那些可怕的寄生者会就此死去,但显然它们在降落的强烈冲击中暂时休克了,放松了对宿主的意识控制。
艾吉弓马雄没有醒来,他体内的搏动点也处于静止状态。孛儿诺娅知道,在寄生者醒来前自己应迅速采取行动!她从救生舱中取出蛋形激光器,缓缓举起,对准艾吉弓马雄,却迟迟不能下手。毕竟,艾吉弓马雄是她的爱人,是陪她走过3500年的男人。另外,她不敢保证激光器能把艾吉弓马雄(尤其是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杀死。但只要留下一个细胞,寄生者就会卷土重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轰鸣声,看见了夜空中的亮光。无疑这是蓝星人来了,他们已经发现外星来客。现在,趁自己还清醒,应该首先去寻求蓝星人的帮助。她穿好太空服,走出救生舱,把舱门关好,纵跃到附近最高的沙丘上,向夜空中发出了信号。很快,一架飞行装置轰鸣着落到面前。一高一矮两个人首先跳下,向她走来。这是镀金铝盘上镌刻的两性生物,他们的目光充满理性和友善。
孛儿诺亚领着蓝星人,来到救生舱降落的地方。
……
凶猛的火焰烧尽了艾吉弓马雄的遗体和5只寄生怪物,孛儿诺娅喃喃地说:“好的,现在该轮到我了。”
但就在这一刻,她的意识中忽然有了强烈的震颤。她恐惧地想:晚了,寄生者醒过来了。寄生者的意识逐渐漫开,驱使她举起激光器,凶恶地对准蓝星的人群。就在死光发出的刹那,她残存的主体意识做了最后的挣扎,把射出的死光转向了直升机。直升机轰然爆炸,孛儿诺娅敏捷地逃走了,蓝星人密密的火网在她身后飞舞。
第二天,在精绝国佛塔的地穴中,5只六足生物从她体内钻了出来,一口口撕吃了她的身体,它们旋即被及时赶到的蓝星人烧死。但这已是她的身后之事。
在成都至重庆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空调大巴里匆匆看完儿子的手稿。儿子自得地说:“爸爸,我的构思还说得通吧?”
我思索片刻,坦率地说:“文笔不错,但情节发展过于迫促。不过这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你的构思并没有完全解开邝先生的死结。比如说,按你的假设,寄生生物是全智能拷贝的,它们的婴儿能控制宿主的意识。但为什么它们出生后反而变傻了?面对人类的武器却不知道逃避?”
儿子尴尬地搔搔头,说:“对,这是一个漏洞。”
前边的旅客听见我们的谈话,回过头惊奇地盯着我们。我拍拍儿子的头顶说:“儿子,我不喜欢你关于寄生生物的设定,它过于牵强。我不相信进入高级文明的生物会如此残忍血腥。”儿子摇着头打算反驳,我截断他的话头说:“我也有一个构思,一种新的诠释,是在邝先生和你的构思基础上产生的。我把它写出来,你看完后再说吧。”
……孛儿诺娅和艾吉弓马雄在卧室中缠绵时,控制室的警告铃声刺耳地响了。能量告罄,能量告罄。剩余的能量勉强可供宇宙艇在抵达蓝星时修正航向,已经不能保证安全降落了。
两人都没说话,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在邂逅玛玛亚飞船时就知道了。只是……这个结果太残酷。他们在太空中漫游了3500年,总算找到一个有文明种族的星球,找到一个落脚之地,却忽然得知,死神已预先赶到那儿等着他们。
孛儿诺娅叹息道:“那么,只能使用救生舱了。”
“对,但救生舱不是为这样的极端情况设计的。在这种情况下使用,乘客存活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
孛儿诺娅微微一笑:“你忘了我们是两个人,这能使那个分数变成五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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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吉弓马雄叹道:“可惜在3500年的航程中,我们没有生下几个儿女,这会使那个比率再提高一些。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孛儿诺娅温柔地安慰他:“没有生孩子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们无权把孩子们放到这样严酷的环境中,让他们受苦受难。”
艾吉弓马雄粗暴地说:“应该后悔!只要他们能够活下去,承受什么样的苦难也是值得的,那才是对他们的真爱!”
那晚他们心情郁闷,没有再说话,彻夜焦虑不宁。第二天早上,孛儿诺娅震惊地发现,自己腹上的明黄色性征带在一夜之间消退了,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这正是一种凶恶绝症的典型病状!她没有告诉艾吉弓马雄,只是苦笑着问自己:灾难总要结伴而行吗?
几天之后,后续症状出现了,她的腕足前端的性器官也迅速消失。这些天,艾吉弓马雄一直用冷静的古怪目光斜睨着她,现在她明白了这种注视的含义:恐怕艾吉弓马雄也患了同样的病。她冲动地抓住艾吉弓马雄的腕足仔细观看,果然,他的性器官也完全消失了。孛儿诺娅喃喃地说:
“性别退化症?是那种神秘可怕的性别退化症?”
艾吉弓马雄平静地说:“是的。”
“我们马上就会变成没有情欲、没有性爱、干瘪委顿的中性人,很快就要死去?”
“对。”
孛儿诺娅苦涩地说:“命运为什么要对我们施予两重惩罚呢!”
艾吉弓马雄笑了:“这不是惩罚,是奖励。要知道,责晶人的远祖是交替采用有性和无性两种生殖方式:食物充足时用有性生殖,食物匮乏、环境恶化时迅速转入无性繁殖,用体细胞孕育出4~6个婴儿。这种六足小精灵生命力极强,容易适应各种灾难环境。可以说,正是这种极其有效的生殖方式帮助责晶人进入文明社会。但此后,在优越的生活条件下,无性生殖方式慢慢消退了,变成一种数十万年前的遥远回忆。只有极个别人偶然有这种返祖行为,以至于它被看成病态。”他由衷地赞叹道:“你看,基因比我们更强大、更聪明。在外界的压力下,它已经自动做出了选择。”
孛儿诺娅仔细打量着两人的身体。没错,两人身上那些令对方怦然心动的性别特征已经完全消失,他们的身体在逐渐干瘪。她仍然爱艾吉弓马雄,但这种“爱”已经没有了情欲,没有了那种令人战栗的火花。她凄然说:
“好,听从基因之神的安排吧!艾雄,最难的是你,你怎样才能完成从父亲到母亲的心理转变?”
艾吉弓马雄爽快地笑了:“没关系,基因之神会帮助我们的。”
他睡得不错,15天后,他腹中的5个胎儿首先开始搏动,悄悄吞食着它们周围的血肉。艾吉弓马雄总是轻柔地抚摸着它们,完全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在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前,他们转移到救生舱。这时艾吉弓马雄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首先是肚皮上鼓起一个圆包,圆包急速跳动着,然后扑哧一声,一个小小的尖脑袋顶出来,两只小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随后6只细腿用力扒拉着,从那个小洞里挣扎出来。小家伙在原地转了两圈,向这个世界行了见面礼,就返回伤口,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
尖锐的疼痛从肚腹处射向脑中枢,同时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如果此后和蓝星女人建立了交流,他们就会知道,这和蓝星女人新婚之夜的感觉、和她们第一次被婴儿咬住母乳的感觉是一样的。艾吉弓马雄已经十分虚弱,仍勉力抬起头看着小吃客,欣喜地喃喃说:
“贪吃的小东西,得给你的弟妹们留一些呀!”
这种六足小怪物与普通晶人很少相似之处,所以从视觉上几乎难以接受它们。但几十亿年的基因更强大,它唤醒了孛儿诺娅身体深处的母爱。小东西吃得十分惬意,孛儿诺娅忍不住轻轻摸摸它。小东西立即回头,咬住了她的腕足足尖。但它随即吐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叫了两声,又回头大吃大嚼。艾吉弓马雄自豪地说:
“你看,它已经会认人了,它只吃自己亲代的血肉。”
艾吉弓马雄的4个孩子陆续钻出来,在血泊中闹闹嚷嚷,只有最后一个尚在一团脏气中挣扎着。孛儿诺娅觉得自己的胎儿也被它们催促着,努力用小脑袋戳着自己的肚皮。她感到十分欣喜。
救生舱被弹射出来,宇宙艇化为一道白光射向沙海,传来震耳的爆炸声,然后是剧烈的震荡……
……艾吉弓马雄和5个儿子在蓝星人的武器下刹那间化为灰烬,这场血腥的屠杀使孛儿诺娅惊呆了。刚才与蓝星人甫一见面,她就感受到这个低级文明的尚武精神。但她相信这种尚武精神只是蒙昧时代的残留,因为他们的目光中分明充满理性和友善,完全可以信赖。在沙丘顶上,她一直羡慕地打量着高个的雄性生物和矮个的雌性生物,他们分明是镀金铝盘上那幅图画的模特儿。雄性脸形周正,线条刚劲;雌性长毛飘拂,曲线玲珑。这是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其神韵在画上是无法表达的。她欣慰地想,把责晶人的后代托付给他们,可以放心了。
但随后就是毫无先兆、毫无逻辑的大屠杀!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屠杀的目标甚至不是对准艾吉弓马雄,而是对准5个懵懵懂懂、毫无心机的孩子!这5个刚出生的婴儿正在快乐地领受第一顿圣餐,基因之神赐予的第一顿圣餐。当客人来临时,善良的孩子们甚至中断圣餐表示欢迎。但得到的却是野蛮人的屠杀!
怒火熊熊,她举起激光器对准这些残忍嗜杀的野蛮人……但责晶人的道德约束比怒火更强大,在最后一刻,她迫使腕足把死光转向直升机。随着轰然的爆炸声,她敏捷地逃走了。
……
儿子不满地嚷道:“爸爸,你的构思更糟!太血腥,太荒诞!你哪是写科幻呀,纯粹是黑色恐怖小说。”
“真的吗?你要知道……”
儿子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进化论不责备残忍,只要它对本种族的繁衍有利。我知道公狮有杀婴行为;母蝎子在交配后常常吃掉公蝎子;泥蜂拿可怜的螟蛉幼儿当食物……但像你说的,子代吃掉父母的身体,还是太荒诞了。爸爸,你能想象我一生下来就把妈妈吃掉吗?”
我笑笑,没有吭声。
从重庆坐江船顺流而下,儿子被我才买的几本书迷住了,几乎无暇观赏两岸的美景。到达夔门时,儿子走到船尾,靠在我的身边,低声说:“爸爸,我知道你的构思是从哪儿来的了,它确实有生物学依据。”
我微笑道:“是吧,你也看了那本书?”
“嗯,美国生物学家斯蒂芬·古尔德的《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沉思录》,真是一本好书,他描述的生物习性让人震惊……”
……看一下瘿蚊的行为方式。如果滥用人类的准则去评判它,我们就会产生错误的爱憎。
瘿蚊寄居在蘑菇中,以蘑菇为食。先由那些能够飞行的瘿蚊发现新蘑菇,一旦食物丰富就开始无性的孤雌生殖。食物没有匮乏前,孤雌生殖一直继续,可以连续繁衍250代,达到每平方英尺20000只幼虫的密度。等到食物减少,就改为有性生殖,交配产卵,孵化,变成蛹,再变为飞虫。它的孤雌生殖方式十分奇特,后代在母体内发育,但并不包在生殖腔里,而是直接长在母体的组织内。母体也不向幼儿提供营养,幼儿为了生长而直接蚕食母体。几天之后,幼虫出生了,留下亲体的遗骸,一个几丁质的外壳。不到两天,这些幼虫又发育出新的后代,并“心甘情愿”地被后代吞食。
另一种复变甲虫也进化出类似的可怕习俗。这些甲虫通过孤雌生殖生出后代,幼虫附在母体的表皮上,将头插进母亲体内并蚕食之。母亲因至爱而献出生命。当然,说这种繁殖方式“可怕”,只是人类的偏见。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恰是这些生物进化出地球的文明,那么瘿蚊或甲虫诗人一定为“子食母体”写出很多温情的诗篇!
进化论认为,生物适应环境的重要一环是对生殖活动的能量投入。当面对恶劣环境时,生殖不啻为最后的赌注。
在那之后,儿子反常地沉默着。夜幕沉沉,两岸山色空蒙。前方拉响了汽笛,一艘江轮交错而过。儿子凭栏眺望着夜色,探照灯扫过时,我看见他眼角有晶莹泪光。
“爸爸,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可怜的外星人。”儿子沉闷地说,“她藏在精绝国的佛塔下,面对无法沟通的异星文明。她死了,留下5个毫无防御能力的孩子。当时,她该是怎样一种心境呀?”
我说:“不必太难过,那只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诠释。”儿子烦闷地说:“但愿它只是构思或诠释,可是,如果它真的是事实呢?”
孛儿诺娅挣扎着起身,用蛋形激光器割开太空衣。5个小家伙都已经破壳而出了,它们的生命力确实强悍,立即适应了蓝星上含氧量过高的大气,欢快地叫着,在它的残躯上爬上爬下,而且个个都有一副好胃口。
在初为人母的愉悦中,孛儿诺娅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不再仇恨那些行事残暴的蓝星人。现在,她仍然相信他们是理性的、友善的。至于他们为什么突然大开杀戒?这中间一定有可怕的误会。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深究了。她只是感到可悲,3500年的跋涉,3500年的期望啊!
更为可悲的是这5个懵懂婴儿。他们能不能逃脱蓝星人的追杀?能不能逃出眼前的沙漠地狱?即使能够逃脱,在失去文明的浸润和延续之后,他们能有什么样的未来?可能退化成一种强悍的兽类,也可能凭借强大的“本底智力”逐渐冲出混沌,建立全新的X文明。这种X文明和晶星文明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肯定不会有多少共同之处。当责晶人的第二艘宇宙艇来到这儿时,但愿“父子文明”之间不要因无法沟通而重演这幕悲剧。
她的神志渐渐丧失,在意识混沌中品味着肌体被撕咬的痛楚,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她祈祷孩子们快点儿吃完,长得足够强大,可以逃脱蓝星人的追杀。
在金红色的玛玛亚星沉入黑暗时,她已经死了,没有听到随之而来的直升机的轰鸣声。
【本文节选自《王晋康短篇小说集》,作者王晋康,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