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拖家带口,没日没夜守在机场,甚至去玩命“扒飞机”的阿富汗人,有些网民态度很轻蔑——这就是做西方走狗,当“阿奸”的下场。

在他们的眼中,只有“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非黑即白的认知。所以,一切跟美国人作对的,让人看着就痛快,进而值得鼓励和产生“共情”;反之,则被看成是鄙视和唾弃的对象。

这属于一种非常朴素、过于感性的认识。

喀布尔机场外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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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可否认,惊恐出逃的阿富汗人中,确实有很多可能被“清算”的前政府官员和亲美人士。不过,他们中的高层特权阶级,早在15号左右就已经登机离开了。

这之后,我们再看到的那些连行李都不要了,奔跑着追飞机的人们,也不乏大量跟美国政府和美军并没有直接合作关系的,普通的阿富汗城市居民。他们其中的一些,之所以要出逃,更多的是出于对今后生活的恐惧,或者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职业或者生活经历,不符合塔利班要执行的“伊斯兰教法”,比如,时尚业、媒体业(上次塔利班限制了言论自由,打压迫害了大量新闻人员)、金融业(塔利班认为这违背了“穆斯林不准放贷”的圣训)、娱乐业,或是离婚女性等等。

喀布尔街头正在刷掉带有女性形象的广告

当然,还有一些属于受到了西方的长期忽悠,天真地认为只要去了美国,就有了幸福生活的底层小市民。比如,扒飞机坠落的人当中,就有两兄弟,家里是卖西瓜的,论身份和经历跟什么“阿奸”、“美协军”,简直八竿子打不着边。

另外更有大量其他地区的阿富汗平民,艰难地跑到巴基斯坦边界,或者美国的一大长期敌对国——伊朗边界去寻求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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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简单的“害怕塔利班的,就是亲美派走狗”的认知,逃难的阿富汗人为何跑去了伊朗?这就有点解释不通吧。

很显然,选择出逃的,多是为了更有保障的生活,甚至是生存的需要罢了,政治立场,只是其次。

比如,在伊朗,虽然也搞伊斯兰共和国,女性外出必须戴头巾,但生活风气,尤其是城市区域内,还是很世俗化的。在伊朗的高等学校里,女性比例长期高于男性,女人出门上学、工作、开车、逛街都没有问题。

伊朗德黑兰街头,如今的伊朗女性头巾除了宗教意义,更像是国家规定的一种反西方的“符号”

伊朗的药店,男女员工是一起工作的

而且,人家国会有女议员,还有女性副总统。

2020年3月,伊朗总统鲁哈尼与副总统埃卜特卡尔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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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些逃离祖国的阿富汗人,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政治立场,也非宗教因素,更多的,就是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本能反应。

换位思考一下,你如果是个受过教育的文化人,家里还有一个或数个女儿,学习很好,你确定绝不会跑?而是毅然留下来,让女孩们“在伊斯兰教法框架下”享受权力。

虽然塔利班多次重申,他们与20年前已经 “大不相同”,然而,被他们用作最终解释的“伊斯兰教法”,还是以前的那个。

就看上次塔利班掌权时(1996-2001),以“伊斯兰教法”为框架,颁布的严苛的宗教法律,涵盖了从衣饰到发型再到日常生活和养宠物的各个方面,具体的,可以参考下图。

男女交流超过5分钟都要被鞭刑,女人不堪家暴离家出走被割鼻挖眼....对于曾经经历过这段岁月的大多数人而言,应该都算不上是个“美好的回忆”吧,那些城市青年们,可能光听人讲一讲,都会产生巨大阴影。

例如,另外一名扒飞机坠亡的19岁小伙子安瓦里,出生成长于后塔利班时代。可当他在喀布尔体育场参加训练和比赛的时候,大概也会听说过,这里曾经是塔利班当众枪决犯人的刑场吧。

那么,一个普通人从小就被恐怖历史的阴影笼罩着,忽然发现这样的场景又要回到现实里来了,他尝试用一切可能的机会逃出去,这也不难理解吧。

安瓦里在社交媒体上的照片,他的家境很差,是受到了政策资助才实现了进入国家足球队的梦想

然后,再加上西方在阿富汗城市居民中长达20年的忽悠,把以美国为主的发达国家都描绘得犹如天堂一般幸福诱人。于是,很多成长于后塔利班时代的阿富汗青年,他们就像坠亡的卖西瓜两兄弟一样,受到周围情绪的影响,脑子一热,就激动地跑到了机场,奔向所谓的“美国梦”去了。

毕竟,如此之多的阿富汗人选择逃亡,如果全属于“阿奸”的话,就算是为驻阿美军“一对一”服务,那都绰绰有余。

另外,还有一种言论认为——阿富汗人民主动选择了塔利班。

然而,如果真是“阿富汗人民主动选择了塔利班”的话,人们看到阿富汗民众不是惊慌地躲在家里,就是携家带口的仓皇出逃呢,他们为什么不去箪食壶浆的“喜迎王师”呢?

其实,塔利班是一个广义上的保守势力集合,代表的是普什图民族军阀,保守派毛拉以及部族头目三者的利益 。

在广大的阿富汗基层农村,部族头目和宗教长老控牢牢地制着阿富汗农村,阿富汗村民的“民意”受到了前两者的“裹挟”,几乎没有任何可选的机会~因为,前面的两个大佬,已经替他们选择了。

阿富汗农村还过着跟一百多年前没什么太大区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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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塔利班相对的是阿富汗的政府,则是一个买办、军阀以及受军阀“裹挟”的城市阶层利益集团的组合。

原本阿富汗城市化水平就低,农村人口占了绝大多数,因而塔利班的后方很强大。

这导致,那个政府军代表的城市集团在不断内讧,并突然失去了保护伞后,显得非常不堪一击。

可以说,这两者谁都没有真正代表阿富汗人民的意愿。

塔利班进城前,美容院的工作人员撕下了店外的海报,罩袍价格飙升十倍,男孩子们也脱下了牛仔裤穿上了长袍

阿富汗塔利班坚持反侵略、求独立的斗争确实值得赞赏,但它本质上还一个保守的宗教武装,它做的任何事情的主要目的都为了部族和宗教利益,处死亲苏的纳吉布拉是出于这样的动因,坚持反美斗争也主要因此。

更值得注意的是,阿富汗不同地区的人,对塔利班态度差异是非常大的。

长期以来,由于复杂的民族成分和英国殖民时代的历史遗留问题,各民族以部落为核心山头林立,各部族的大小纷争和混战,一直是阿富汗社会结构的一部分。

阿富汗民族分布

在阿富汗,部族向来属于基层群众核心身份认同来源,甚至能高于国家认知。

塔利班所代表的,是占人口44%左右的普什图族,它也是阿富汗第一大民族。

像南部的坎大哈省,居民几乎都是普什图族人。所以,此地较为平静,没有出现那种超级紧张的状态。

而同期的巴米扬省则充满了紧张和恐惧。

此地的居民是长着东亚面孔的哈扎拉人,他们说波斯语,信仰什叶派(塔利班是逊尼派)。

因为长相和信仰的差异,哈扎拉人一直属于普什图族人和塔利班的主要的霸凌对象。

上世纪90年代,塔利班曾经对哈扎拉人进行过大屠杀;阿富汗战争开始后,哈扎拉人则同美军合作愉快....双方新仇旧怨很深,陷入了一个报复和反报复的恶性循环。

哈扎拉人重视教育,擅长经商,历来被认为是阿富汗最稳定,最有钱的一个部族。

哈扎拉人很少留阿富汗男性的那种大胡子,更接近于现代化

于是我们看到,塔利班卷土重来的时候,很多有产业、有关系的哈扎拉人选择了想方设法马上逃离;还有一些人则拿起了武器,加入了副总统萨利赫和小马苏德重新拉起的“北方联盟”。

另外一部分坚定反对塔利班的阿富汗人,则是北方联盟的主力——阿境内的塔吉克人(阿富汗第二大民族,占人口30%)、乌兹别克人,潘杰希尔省是他们的根据地,塔利班从未真正控制过该地区。

就看北方联盟的前任总指挥,塔吉克民族领袖马苏德的那句话——哪怕我只控制一顶帽子大小的区域,我也将继续在塔利班面前捍卫它。

可见,双方部族的仇恨之深。

潘杰希尔峡谷重新升起了北方联盟旗帜

总结一下就是:

塔吉克人、哈扎拉人和塔利班代表的普什图人是世仇冤家。

亲西方自由派和塔利班是死敌。

大部分城市中产同塔利班的世界格格不入。

女性则属于世界公认的,上一轮塔利班政权的直接受害者。

那么,对于这些群体来说,还是能跑就跑吧。

所以,如此众多的选择逃离的阿富汗人当中,不能简单定义成“阿奸”,也不一定全都属于“精英阶层”,大多数主动背井离乡的普通人,单纯就是因为“恐惧”。

显然,阿富汗无论谁去执政,跟上世界文明的进程,都是必须的,否则,留下的只有贫穷、伤害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