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把阿进这一类男人统称为“娘娘腔”。瞧瞧阿进,说话拖腔带调,言语细碎,猛一听,你以为是个女人。看起来阿进的荷尔蒙也不够指标,脸颊光滑皮肤细腻,就好像阿进没有发育,还停留在少年时代。可偏偏是阿进这样的男人最有女人缘,公司销售部那几个伶牙俐齿却又春风满面的Workinggirl(上班女郎),和阿进勾肩搭背同进同出,让自认为是“标准”的男人们愤懑不已。

上海的上午八点之后车流就不太畅通,淮海路被红灯截成一段段,但这段时间正好被她们用来“讲账”,她们有三女一男,这一男当然是阿进,所以可以用“她们”指代。“讲账”是上海话闲聊的意思,但这一类方言在本地已经没落,阿进却很怀旧地将濒临死亡的语言说得津津有味,让同路的这三女发痴一样笑个不停。三女分别是朋朋、阿杜和薛兰。

她们四人住在相近的马路,所以“拼”一部出租车上班,这在公司的上班族也很通行。问题是这一个雷打不散的女性小群体只肯把唯一的空座留给阿进这样的半男人,恨得公司的其他男性彼此询问,是不是时代往后的进化,是以男性退化作为标志?

女性之间没有这般忧患的话题,她们不懂男人的心思,或者是装作不懂,谁知道呢?也许她们更愿意退回到智力还未开发的时代,至少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以这样一种简单方式分享时光。

眼下,她们坐进车子还睡眼蒙眬,彼此连招呼都懒得打,各人抓紧时间完成早上的功课——功课倒是一样的——打开化妆袋,对着袖珍镜子上粉底、描眼线、涂唇膏……

待阿进上车时,这几张面孔正在如火如荼的色彩中挣扎,是完美之前最一塌糊涂不忍卒“睹”的一刻,本应该藏在密室里的面孔,现在却毫无顾忌地对着阿进粲然一笑,露出标志性的灰牙——七十年代儿童被四环素腐蚀过的牙齿——奇怪的是,这些笑出一口灰牙的女孩通常总有一张白皙标致的脸。

看惯了这些面孔从草创到完稿的变化,阿进倒也处变不惊,稳稳当当地坐在驾驶座旁的位置,用他的雌雄莫辨的语调讲述着晚报上的隔夜新闻,因为他的女同事们似乎没有读报的习惯。诸如“蔷薇花下”这类有几分荒诞感的市井小故事,常让她们笑得人仰马翻,把车厢嘈杂成互相串台的频道,因为司机正热衷于他的电台节目——一首歌搭配超量废话的FM频道,司机乘隙将音量拨到更高,而这时的阿进便怔怔地看着其中一张涂到一半的唇,发出评论:

“我觉得你的面孔好像长了两张嘴。”

于是又引来一阵疯笑,阿进的肩膀还被姑娘们的粉拳砸了几下,这正是阿进讨女人喜欢的地方,憨拙中闪现的一星半点的机智,就像随便翻一本平庸的书却意外看到精彩的插图,让人有突然被穿透的快感。

车子在公司的马路对面刚停下,九点的播报音也正好在FM频道响起。“阿进,冲……”朋朋的话音未落,阿进已经如一颗出膛的子弹,弹到了马路对面公司门口,手里举着考勤卡,这一刻的阿进表现了他的男子本色。

待三女齐齐走进自己的写字间九点已过四分,经理皱着眉冷脸转向她们视线却对着她们头顶的一片墙,似乎他所有的努力是在避免和年轻女孩有视线接触,“看看你们的表!”

“以卡为准!”朋朋兴奋地喊起来,阿进已将四张考勤卡塞给经理,他气喘吁吁额上还在滋细汗,“播报音刚刚响到第九记,我一脚跨进公司大门,亏得我在学校练过田径……”女人们都笑起来。“你有什么出息?练习田径就是为了跟着女人跑!”经理一把抢过阿进手里的卡,横了他一眼,走进他的经理室——一间用合成板拦成的空间。这栋外形伟岸的大厦内,盘踞着大量公司,每个人的空间都是局促的,即便是老板,也不肯为自己占有更多的空间。寸土寸金的地方,连暴发户都晓得收敛比扩张更重要。

“跟屁虫一个!”片刻寂静后,有男声解恨地附和着经理。

“请注意五讲四美!”温和的抗议,斯斯文文的薛兰已坐在她的写字台前,脸颊把电话贴到肩上,手里握着笔,标准的白领形象,人们说她的男友是艺术家,把肮脏的长发束成马尾辫,最喜欢抨击的便是白领一族,称他们是“都市的奴隶”,“套名牌的行尸走肉”,难怪薛兰作为公司资深雇员,两次放弃晋升机会,是不是她在以她不动声色的方式去缩短和她的艺术家的距离?

可朋朋是有战斗力的,岂肯善罢甘休,嗓音尖锐地高上来,是对刚才的男声的回答,“你要跟还跟不到呢!”看看朋朋的外表,你就晓得她被光滑的人生弄得腻烦,把头发削成寸长,额前一撮发染成天蓝,唇是银灰蓝,指甲是深藏蓝。

“女人啊,就是会过高估计自己。”男人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阿杜的抗议便跟上来,“谁让我们生不逢时生不逢地,茫茫大上海又有几个真正的男人?”

“所以女人怎么过高估计自己也不会高!”打击面已经扩大,但朋朋夸张的表情和语调将锋芒演变成滑稽,女人们当然乐不可支,男人们也跟着嘻嘻笑,但笑声里两性的战斗更为激烈,冲突造成的血流加速头脑发热,双方就有些出言不逊。

男人说:“现在的女人已经失去雌性本色还要把我们男人的本性改变,比方我们阿进……”

女人说:“你们的器量也太小了,连阿进都要忌妒!”

男人说:“妒忌阿进吗?笑话,要是打架,都不想对他这种人伸拳头!”女人说:“你们只会在阿进面前称雄,面对真正的武夫都吓白了脸,上次有个抢劫犯进大楼,阿进害怕还说得过去,可你们全都不敢近身,也不见得比阿进强多少……”仔细听听,发现阿进已成了双方共同的靶子。

阿进已打开电脑手指和眼睛各忙各的,听到自己的名字,便抬起头看看吵吵嚷嚷的男女同事,脸上的表情是旁观者的事不关己,目光顺便把办公室的四墙浏览一遍,墙壁被写字台隔成风格各异的小空间,是色彩遍墙流的图片展览。歌星影星球星和自制的网上明星,总之各人发烧的对象不同,但似乎又是相同的。一组英国人乐队十分引人注目:清一色的男性,左耳垂嵌着耳环,肩膀和胳膊像打足气的球从黑马夹的边缘凸起,马上就要弹跳出来似的。如果说这些肌肉足以代表身体的男性,可是,这些身体化的男人却是同性恋,是的,他们是著名的同性恋乐队,生气勃勃地站立在朋朋的写字台上方。办公室的男士们谈起他们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自得和侥幸,是侥幸自己的“正常”?他们难道没有发现图片上的男人更加自在,那些“伪男人”正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着,和谁做爱,或者说应该和谁做爱似乎并不重要!

“每个人都可以有创业的Niche,只怕自己都不知道!”阿进突然没头没脑来上这么一句。“阿进,还在梦想当网络上的SOHO族?”“你找到自己的Niche了吗?”办公室一时又沸腾起来。薛兰桌上的蒸气咖啡壶冒出了热气,咖啡香温柔地覆盖住人们的鼻腔,却倏忽而去,像风一样在穿行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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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兰是经理的助理,不知从何日开始,办公室的其他人也和经理一样需要薛兰的咖啡,当每一天时光随着产品一起销售出去的时候,一杯热咖啡至少可以温暖你的胃兴奋你的神经,于是员工们将薛兰的咖啡称为卖身前的热身咖啡。只有阿进不喝咖啡。不喝,只因为他把咖啡看成饮料中的奢侈品,需要在某种时刻享受,而不是上班时。更重要的原因是,阿进不忍让薛兰为他服务。薛兰把咖啡给经理端上时,经理的脸上便有了几分宽慰的笑意,“昨天晚上老婆和我吵了半夜,她向我要求男女平等。”有时你会觉得薛兰更像是经理的心理医生,而不是他的助手。薛兰看着经理的目光是鼓励的,事实上她早就熟悉他述说的内容,老话题了,隔几个星期就要通过吵架讨论一次,接下去一定会说,“她抱怨我晚回家,然后歪升到理论,说我和我们这一类东方男人缺乏家庭文化教育,是没有进化到文明的一个族群!”经理和太太当年是师生,相差十几岁,经理下商海时,太太继续读学位,从纯科技读到社会学,拿了两个硕士,如今在大学任教,当一名大学教授是经理太太年幼时的理想,对于她来说,理想在一步之遥,但幸福却飞走了,是栖息在彼岸的一只鸟,而经理现在经常反省自己发达前如何会对有理想的才女情有独钟。

“经理,你每晚都有应酬,这也是真的。”薛兰总是轻声细语为经理的太太分辩几句。“应酬是为了做生意,有生意才有钱赚才能养家!”经理的自我辩护千篇一辞,晚归的男人们夜夜重复着同样的话,都是经理这样的中年人——在匮乏的年代成长——年轻时压抑的结果是,对今日声色犬马的夜生活有过高的热情。“这一次她提出散伙,她说既然我不能给她家庭生活!难道她找到了能给她家庭生活的什么人……”经理很意外,意外结果的突然到来,薛兰也跟着意外,这才发现经理的确很“东方”,不擅经营夫妻关系,却又需要家庭,要是真有这样的结果,他会不会辞职呢?按照经理的说法是除非辞职,才能给一份令太太满意的家庭生活,但辞了职丰厚的薪水去哪里获得?没有薪水又怎么保证有质量的家庭生活?这很像一个悖论!也许这只是人们用来自欺欺人时的动词?电话铃响起,已经响了一会儿,从薛兰的桌子响到经理的桌子,经理挥挥手,表示等会儿再说。“经理,中午我们去对面的料理店吃自助寿司,我请客。”

这顿午餐对于薛兰,除了付钱还要付出一小时的时间听人发牢骚,薛兰只想着要帮助经理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保住家庭的同时保住职业,或者说,保住职业的时候保住家庭?薛兰没有意识到,她是要保住她所能占有的空间,她的人生中所有称得上是安全的元素她都在努力把握,有谁像她这样努力呢?然而,中午一小时是不够讨论这么一个高难度的问题,但是在薛兰,一天中只有这一小时可以奉献出来,下班后的时间是属于守在她租来的公寓里的男朋友的。薛兰是个被恋情折磨的女子,在和恋人的关系中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一方,以为一己苦心便能把危机阻止在家门外,却不知命运有时不能自主。所以她常常以己度人,经理的家庭还没散,她的心已被他人的危机罩上了阴影。中午之前薛兰收到至少是两个以上的男士的邀请,邀她共进午餐,看起来他们都有自己的私人问题需要和薛兰讨论,薛兰是那种不显眼的女孩,眼不大个不高,着装保守,化妆也不带个人特色,在公众场合这样的女孩更像个平面的影子,任何色彩声响都能把她覆盖,然而,“影子”正是在被覆盖时获得了某种安全的空间。事实上,薛兰谦逊的笑容让受到挫折的男人不至于被自卑压垮,更重要的是,她有一双倾听的耳朵,任何与她交谈过的男士会对她心生感激,而只要看看薛兰在午间受欢迎的程度,就能感受今日男人内心焦虑的重量。“红粉知己嘛!”朋朋和阿杜嘲笑她,不吃醋还带点怜悯,她们俩漂亮时髦也更心不在焉,眼面前的男士从来没有真正进入她们的视线,对于薛兰在办公室的角色,她们当然有些不屑,却也从不抨击,彼此算得上是有交情的朋友,互相保留着宽容,更确切的说法是,之间有一种事不关己的自由但冷漠的空间。

午餐时间,落空的男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经理和薛兰去对面的日本料理店。两女夹着阿进去底楼的大餐厅,让他排队帮着拿套餐。套餐放在格成几格的铝制大盒里,基本上是运动员的能量,一大堆让人倒胃口的荤菜:裹在番茄沙司里的鸡腿,酱油色的油炸鱼,炒虾仁和炒肉片配了几片蔬菜却是浸在油里,而且偌大的餐厅,各家公司的员工挤在一起,端着同样的盒子,觉得是从集装箱里出来,“穿名牌又怎么样呢?这种时刻才让你深深感受自己是打工阶级,”朋朋有发不完的牢骚,阿杜嬉皮笑脸跟着咏叹,“乏味啊乏味,就跟我们上班女人穿的套装一样,搭配来搭配去,一种味道:乏味。”“通常都是这样,正常的饭食,正常的人生,只能乏味,正常就是乏味。”阿进的口吻有着怜悯,仿佛施舍,将他的至理名言施舍给她们——他的女同事,无心无肺的上班女郎。两女便笑了,目光亮闪闪地望着他,就像星光照着他,把面前的男人照得有点卑微,是这样,阿进星星点点的智慧已在瞬间抚慰了女孩。

“阿进,这就是你的娘娘腔,不管有没有必要,总要精打细算一番,拚命吃不说话,把自己撑得心跳加速就划算了?”朋朋不耐烦的目光在远处漂游,你总以为她在寻方向,令人不解的是,她的方向早就有了,和她一样在吃公司餐的男友,正在另一个区域的大厦底层挤来挤去。这一两个月他们在收集房地产广告,买房然后结婚,于是朋朋的目光中便有了某种迫切,不是迫切地走向婚姻,是一种背道而驰的愿望,那愿望来自于本能,她的理性何曾清楚?“寿司店的鱼子饭团我一口气能吃十个,鱼子又咸又腥,但只要和饭团一起嚼,就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喷射出来。”任何时候讲到美食,阿杜饕餮的劲头便上来了,用的语词都是性感的。“饭团很重要,不能太烂,也不能太干……”阿进说。“既要干爽又要柔软……”

“既要干爽又要柔软……”“我喜欢生鱼片饭团,蘸着生抽王和芥末,牙齿咬下去,哗,芥末辣直冲脑门,两秒钟的真空,好刺激喔,完全是高峰体验。”阿进憧憬地望到对面小店。朋朋咽着唾沫,“不行不行我馋死了,现在就去寿司店!”阿进阻止:“这三盒饭怎么办?扔了多可惜,灾区一家人可吃好几天呢!”“你打包给灾区人民寄去吧!”朋朋起身欲走。阿杜犹豫不决,“经理在向薛兰倒苦水,说不定还在抹眼泪,我们闯进去多尴尬……”“我不管,饭店本来就是公共场所,在那里说话就应该做好碰上熟人的准备。”寿司是非吃不可了,对于朋朋这样的女孩,即使片刻的渴望比起遥远的心愿更具有动力,只怕连这样的渴望也会越来越少。他们仨鬼鬼祟祟推开寿司店,里面幽暗,一时也没有看到经理和薛兰,三人大呼小叫了一番,“他们一定换地方了!”“经理早就防到你们可能去听壁角。”“男人到了中年就要向年轻女人吐苦水吗?”

然后便安静下来,各人在移动的传送带上忙着拿自己中意的饭团,一会儿工夫桌上的空碟便叠了尺把高,却听见阿进窒息一样闷声喊道,“看,看,他们在那里呢!”三人本能地缩起身体低下头转过脸,只见经理和薛兰坐在门旁边的角落,令他们吃惊的是,薛兰在抹眼泪。

今天阿进坐进车子,发现车里只有电台男主持自说自话的声音,让人奇怪为什么大清老早就有这么啰嗦的男人,阿进也是个啰里啰嗦的男人,只是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毛病罢了。阿进回头看去,三女中两女闭着眼在打瞌睡,剩下薛兰头抵在窗玻璃上望野眼,一对瞳孔大大地睁着,这才发现薛兰的瞳孔是褐色的,事实上,真正的黑色瞳孔是罕见的,黑色到底是一种什么颜色呢?不如说是一种感觉,比方说在进入梦乡的瞬间,什么都看不见的瞬间,是一天或一生中某一个瞬间。阿进问道,“昨晚去哪里玩到这么累?”但是没人回答,阿进便去打量她们,发现她们已化好了妆,抑或是昨晚的残妆?因为她们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阿进疑惑起来,她们可不是那一路喜欢夜生活的女孩,洁身自好,岂止是洁身自好,简直是自恋狂,瞧瞧她们把大半薪水送进健身房,再贵的化妆品也敢买,事实上二十四、五岁的她们,还是果子尚未脱离青涩的时期,就提前为将来的衰败投资了?“昨天的‘蔷薇花’让我笑个不停……”

“阿进的笑不值钱,不好笑的事也笑,无聊……”朋朋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眼睛酸得要命,熬夜这种事不能经常做,眼袋立刻出来了……”朋朋照着镜子,很后悔的样子。“你们熬夜了!没有回过家?”“刚回到家又被薛兰叫出来喝酒……”“真的吗?薛兰会有这么好的兴致!”阿进很吃惊,回头去看辞兰,她朝他微微一笑,竟让阿进有些不安。“半夜三更被薛兰叫出来,说是要感受夜晚喝酒的感觉,”朋朋闭着眼睛,“听起来是要一起感受恋爱或者失恋,我心里还感动了一阵……”“以为薛兰有什么心事要说,进了酒吧见三个小男生在打牌,这种时候朋朋牌瘾上来,也不讲感觉了,和他们一起打,后来我们三对三打大怪路子,赢了一千分,这么过瘾的事倒也不是夜夜能碰到。”阿杜呵欠连连,泪水把眼影化开,一双美目立刻邋遢成一对熊猫眼。阿进朝她指指自己的眼睛,阿杜便拿出化妆盒。

“你们半夜三更打牌喝酒也没想到来叫我。”阿进看着阿杜补妆责备道。“为什么要叫你?我们三个女人本来是要享受一下同性相惜的感觉。”朋朋不无遗憾,“可是呢,一场牌局把所有的感觉都消灭了。”“喔,同性相惜,我可真是羡慕你们呢!”勿宁说是失落,但熬夜后的她们困顿不已,没人理阿进。一直没有做声的薛兰突然问道,“阿进,把昨天那个蔷薇花说来听听。”阿进不响,总之,情绪没有调整过来,朋朋敲敲他,“好吧,要是好笑,就说出来听听!”恩赐的口吻,想象中朋朋也是以这样的姿态和她的男友敲定关系,“好吧,去登记吧。”是因为漂亮女人总觉得自己是在退而求其次地过日子?“有个年轻女人……”阿进一上来喜欢有个停顿,是热衷讲故事的人自作聪明地设置悬念,“把一只哈巴狗带进了舞厅,这时候,舞厅里在放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这个女人呢,就把她的哈巴狗带进舞池,然后呢,就握住狗的一对前爪跳起了快三步,蓬嚓嚓……蓬嚓嚓……”“蓬嚓嚓”在车厢里孤寂地响着,没有笑声应和,竟有几分自生自灭的悲伤。朋朋和阿杜已在他的停顿中打盹,薛兰脸望着窗外,安慰性地在脸上拟了一个笑容,阿进张张嘴又闭住了,心犹不甘地转回头,在车水马龙的早晨你却消沉地自问,这个白天如何打发?阿进此时此刻就是这样的心情。

出租车还未到路口就停了下来,大家并不抱怨,停停开开的节奏是每天躲不掉的磨练,生活在大城市让神经麻木的首先是城市的交通,所以他们四人坐进车里便有一股把自己命运交出去的不闻不问的怠倦,可这一次煞车时,朋朋却要司机让她下车,说要到对马路的小超市买东西。司机为难了,问道,“一定要现在买吗?这条马路是不能随便停车的。”其他三人都打起精神看着她,朋朋虽然伶牙俐齿,这一次却像尿急一样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跺着脚,要司机停车。

车子跟着车流缓缓地流过路口,司机把头伸出窗外将四处侦看一遍,才答应把车停下,“你赶快过去,跑着过去,我只能停一两分钟,现在好像没有警察。”朋朋发愁地朝窗外看去,“这么一来要过两条马路,车子又多,一两分钟怎么够?”“让阿进去吧!”阿杜推一把阿进,“阿进过马路最酷啦,又敏捷又有速度……”阿进立刻打开车门一边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我也有酷的时候?”朋朋却捂住嘴窃笑的样子,“你还不知道我要买什么!”“买什么嘛?”阿进和阿杜歌咏一般地问道,那样子很振奋,薛兰好笑地看着她们,原本黯淡的表情明亮起来。只见朋朋在阿杜的耳边嘀咕,阿杜便扬起声音,“护舒宝怎么啦,阿进为什么不能买?”转向阿进,“知道吗阿进?护舒宝,那种妇女用品……”“谁不知道啊,家喻户晓呢,‘转身也不怕顾此失彼了。’”阿进拿腔拿调地来了一句护舒宝的广告词,众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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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的头还在窗外,东张西望焦虑地催促着,等着警察突然在他面前冒出来,手里举着罚单。

阿进只是在这一刻——在车水马龙中置生命不顾地穿行——特别有男子气,三女兴奋地目睹阿进的冒险,看着他进了超市,但见朋朋阿杜笑得这般开心,薛兰道,“我们是不是很不像话,买护舒宝也要差遣阿进,不管怎么样,人家还是个未婚青年……”“未婚青年?啧啧啧,免了吧……”朋朋像牙痛一样嘴角丝丝抽着冷气,“拜托了薛兰,什么未婚啦、青年啦……听起来像在婚姻介绍所……”“可是阿进作为男人……”“拜托了,不要把阿进称为男人好不好?”“难道把他当作女人?”阿杜惊问。“当然不,在我看来,他没有性别,我们也是,互相变成中性,你们没有这种感觉吗?”“没错,中性,”阿杜咀嚼着这个语词就像咀嚼饭团,“你这一说我才发现阿进对我们来说是中性的,”又笑起来,“不过,中性是很清洁的感觉呢。”“与其被猥亵的男人性骚扰,还不如和阿进这样的人在一起,他是比男人感觉还要良好的男人,甚至比我们女人还懂得怜惜女人。”薛兰突然说出这么一段拗口的话,让两位女伴又咀嚼了几秒钟。

“弯来弯去像说绕口令,你的意思是阿进虽然中性,但比那种真正的男人更体贴女人?”朋朋问道,阿杜却朝她笑。“是啊,幸亏有个体贴人的阿进,看你刚才的样子,就像毒瘾上来似的,也不明白,怎么对自己的日子没有准备?”“我的日子本来很准,现在乱了,大概是心里有点乱。”半真半假。阿进把护舒宝交给朋朋,又引来一场愉快的欢笑,但他看到薛兰的笑意只停留了几秒钟便倏然而去,如同一片光影掠过,她那平淡的五官仿佛,仿佛在被噬咬,从完整变成残缺。这时司机的头缩回车厢,发动引擎,一边问道,“到底要买什么,这么着急?”听到的是一片笑声,司机就有些不快,不明白她们在玩什么把戏,还感到不公平,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担惊受怕?

电梯间,阿进注意到,和在例假中的朋朋比起来,薛兰的脸更像在被例假摧残。阿进对例假这类事并不陌生,他是体育课代表,对女生有规律的请假这件事他做过调查,但让他感同身受的那一次,是在田径队,他曾亲眼见一名女生因大量失血昏倒在地,猩红的血湿了她的运动裤,令人厌恶的血呵!是的,那段时间他很厌恶女生,为了她们那些例假。在例假中的她们,生命的基调变了,转向晦暗、残缺,她们丰润的活力正从身体的那个缺口汩汩流走,然后,又重新明亮,在缺口关闭之后。女人很美,但她们的新陈代谢却是有血腥味的。整个青春期,那血腥味像棉絮状的尘埃在阿进的鼻翼旁丝丝拂动,回想起来青春期是因之而漫长艰辛?

可是今天,就是几分钟前,因为例假,让他和这些女孩子快乐地融合在一起,就好像:原以为异性之间隔着一堵墙,这才发现只是一扇门,只要打开,来来往往就很流畅,阿进的胃暖乎乎的,就像喝了一杯巧克力,那是他做中学生时最喜欢的热饮。然而,薛兰的脸为何给他残缺的感觉?薛兰照样先给经理送咖啡,然后给大家分送,她的表情有点像做一桩慈善事业,好像他们都是难民,她在分发救济粮,脸上有一种习以为性的责任感。只有阿进在关注她的表情,他突然对他们心安理得接受薛兰的服务产生了愤怒,归根结底是对薛兰本人愤怒,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忘我,或者说为什么要弃自己的心情不顾而去迎合众人,这些心里只有“我”容不下别人的男男女女?这天午餐,一开始并没有人打扰薛兰,阿进让三女坐在位子上,来回两次领了四盒饭,然后坐到薛兰边上,阿进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就像家里的姐妹群都到齐了,挤在姐妹群里过日子,很嘈杂也很安全。阿进是独养儿子,母亲早逝,四个姐姐轮流把他领大,待他工作时最小的一个也出嫁。女人堆里长大的阿进这一刻觉得很安稳,嘴里唠叨着:“薛兰你慢慢吃,吃一顿太平饭,没有人烦你了。”

“烦的是你,‘慢慢吃呀,慢慢吃呀!’哎呀呀,活像个老太婆,”朋朋学着阿进的语调,“‘慢慢吃呀,慢慢吃呀!’有什么好吃的,这种盒饭?又多又滥,把胃袋都撑大了,就好像吃饭就是为了饱肚子!”“那当然,难道还有其他功能?”阿进奇怪地看着朋朋。朋朋不响,她也奇怪自己为何一到午餐时间便烦躁不已。男友的公司餐一定吃得心平气和,男友其实变成了未婚夫,每晚在租来的公寓,唯一的话题是房子,报纸上剪下的房型图铺满了桌子,甚至床上、椅上和地板上都会飞起这一片片泛黄的再生纸,不同层次的人生都在这些用黑线勾出的房型图里了,包括你可能一辈子不可企及的豪宅和它点燃起来的欲望,可两人之间不再拥抱亲热,那种急不可待的热情突然之间消失了,好像是从房型图上那些看不见的管道里流走了,等意识到的时候,频道已经转换,恋爱成了片刻前或者说是遥远的回忆。怎样描绘这种感觉呢?毫无预感地,人生的路线突然变了!朋朋情绪急速下沉的时候,薛兰已被人拉到旁边桌上,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男士,现在在饭桌上对着薛兰滔滔不绝。

阿进今天不知怎么脑子一热,竟上前把薛兰拉回来,“拜托,今天薛兰身体不好,”不觉间竟用上朋朋的口吻,“拜托,不要烦她好不好?”朋朋于是笑开脸,立刻亢奋,并鼓掌,“加油,阿进!”阿杜跟着起哄,薛兰也笑,有什么可笑的?但她很想学她的女伴,在生活中处处为自己找乐子。这个多雨的初春,阴暗、潮湿、泥泞,心里的气候和自然同步,然而这个时代,笑比哭更受人欢迎,不管是在自己租来的家还是公司,她所有的努力仅仅是因为害怕孤单?就在薛兰亮着一脸笑出神时,没料到那男士竟一步上前抓住阿进的衣领。“我们办公室的男人很讨厌你,知道不知道?”阿进的脸涨得通红,“君子动口不动手。”“不敢打架的男人,还想追女人!”那人很有优越感地松开阿进的衣领,顺势把阿进一推,阿进朝后踉跄两步撞上饭桌,瞬时汤汤水水洒了一桌,阿进就势坐到座位上,一脸的畏惧,从童年少年带过来的畏惧,即便成年也无法克制的对暴力的畏惧。

进攻和退缩其实都是一刹那的,那男士已回到他的桌子,薛兰坐回阿进身边,但四人的空间感不对了,有种被乌云遮住的感觉,黑漆漆的闷不透风,无论如何,阿进的退缩把这个小圈子弄得意兴阑珊。突然,薛兰放下筷子,走到阿进的对手面前说:“打架和追女人是两码事,没有因果关系!”与其是话语不如说是薛兰气冲冲的样子,把她阴阳怪气的男同事吓得一愣一愣,待她回到桌旁,朋朋“喔,喔,”一个劲地惊叹着,夸张地叹气,阿杜指指邻桌,“对这些男人来说,你的天使形象算破灭了!”“我那样子很凶吗?”薛兰问道。空气流动了,或者说,老频道又打开了,朋朋和阿杜重新开始她们的乐子,一遍一遍地学着薛兰刚才那句话,很有一种对老朋友刮目相看的感觉,尽管阿进脸有愧色但照样把一盒饭菜收拾得干干净净。往后几天办公室便有了集中性话题,就薛兰那句话,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好几天,得出的结论是,真正打过架的男人很少,而追女人并把女人追到手的男人好像更少,也就是说,大部分男人既不打架也不追女人,这个结论让办公室的男男女女有几分沮丧。

“追和被追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的男人就像超市货架上的货物,你们女人就像提着塑料篮子的顾客,这样那样,丢下又拿起,完全没有原则,只根据自己当时的心情,可女人的心情跟黄梅天一样,阴雨到多云到晴,变化快得很呢……”经理忍不住走出他的半封闭空间,和老婆的紧张关系,使经理对女人充满怨恨,也因此使他比平日有趣。“而且女人有三八节,我们男人有什么呢?”男男女女都笑,无比快乐,和经理比起来他们都太年轻,男女立场不是他们唯一的立场,更没有必要去坚持一种立场。只有两个人不参与讨论,一个便是阿进,只要他打开电脑,就进入那种不由自主完全真空的状态,头脑像被置换了,徒留一架只具形式的身体。而他面前这块本来是幽深冷漠的有机材料的荧屏,随着机器接通电源时的噪音即刻活力充盈,几乎可用丰满这个词,就它在功能方面展示的无限可能性和令人着迷的程度。此刻的阿进,边上人无论怎么聒噪,都可以听而不闻。“男人差劲女人才会索然无味,”朋朋的断言眼看又要引来争论。阿杜却话锋一转,“我发现,阿进这样的男人对于我们女人很重要,只有他对我们不计利害得失。”

“我找到了阿进的Niche[插图]……”朋朋醒悟地拍着掌喊起来,“Niche……Niche……”咏叹一般走到阿进面前,“我找到了呀,你的利基是:你是个男人,却能站在女性的立场,在紧要关头,给女性提供人道援助!”众人欢笑中,朋朋却镇定自若,仿佛在做一份企划报告,“我看,阿进可以在网上开个店铺,对了,不是有网络妈咪?阿进,你就做网络爹地,男人需要异性安慰,女人也有这个需要……”轰轰的笑声盖住了朋朋的话语,阿进却是一脸惊讶,女人的异想天开让他头晕目眩。“好了,你的网站可以成立,专业形象是‘红粉的知己’,假如说我们的薛兰称得上红粉知己,那么,阿进便是我们女人的知己。”阿杜接话,可以说,她和朋朋是生活中的相声搭档,无论何时都能一唱一和,默契的程度令人羡慕。现在朋朋一掌遮住阿进的电脑屏幕,把他扯回现实,“所以阿进,这意味着你有资格成为SOHO[插图]族,就是说,你终于可以穿着汗衫马夹拖鞋或者打赤膊赤脚在家上班,抽烟喝酒随便你啦,不刷牙也没有关系,总之不用仰人鼻息……”“难道说在网上和女人说说话,就能拿到钱?”有人在问,阿进听到有收入马上进入振奋状态。

“只要是个热门网站,就会有广告进来,而且不仅仅是说话,重要时刻,阿进要走出家门,亲临现场。”“比方说……”人们询问地看住朋朋。“我最怕打架什么的!”阿进赶紧声明。“不会有这种血腥场面,除了民工,城里人都是以标榜自己是文明人为荣。”朋朋狠狠看一眼揪过阿进衣领的男人,“必要时你不得不亲临现场,做某女的陪伴者……”阿杜从容不迫地接上去,“比方说某女是第三者,对于她,周末和节假日是最黑暗的,因为她那个有妇之夫的情人在这种日子是要回家的,这种时刻,如果是个A型女孩,恰恰又是个阴雨天,也许她的情绪会消沉到冰点,她难免会有轻生念头。如果旁边有人陪伴,陪她逛马路购物,或者坐坐咖啡室聊天,有时候干脆去菜场买菜回家做饭,对了,一起买菜做饭才有家的感觉,哪怕给她一个虚幻的家也好,所以这个人应该是异性。”阿杜不由地叹了一气,她的叙述如此具体,人们便有了某种联想,注视她的目光有着窥见隐私的窃喜,但阿杜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自己描绘的情景中。朋朋再作补充,“而且这个异性对女人又不构成威胁,我是指,他绝不会对她有性骚扰行为,这一点至关重要,假如让被援助的女人看出他的不良企图,这单生意的信誉便毁了。

“同时这男人在外貌上是那种清秀型的,让女人对他产生亲近感,是的,女人对于干净温和的形象比较容易认同。”阿杜说。“有了阿进的网站,才是网上处处有温情哪!”朋朋夸张地吸气,感慨万千,你从来没法确认办公室话语的真实度。阿杜朝阿进伸出两根手指,“祝贺你呀,阿进,你终于可以挤进本世纪末自由职业者的队伍。”“喔……”有人感叹,“听起来,这样的女人还是有一定的概率,阿进不愁没有客源。”“而且是如此温柔的生意,阿进啊,这一次我们是真的嫉妒你!”阿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有一种面对客源时跃动的紧张和兴奋,就这一点跟其他男人比起来,不善掩饰的阿进更像个少年。“不仅仅是陪失意的人,对于女人,一生中有的是尴尬的时刻,”朋朋和阿杜交换心领神会的目光,“比方今天早晨……”今天早晨怎么啦?见人们又竖起耳朵,朋朋诡谲地一笑,“这是打比方,比方某女需要保险套,可她不好意思去药房买……”

笑声和尖叫声,有男人吹起了口哨,集体进入亢奋状态的时候,才发现原先的人们是多么假模假式、死气沉沉,朋朋对自己造就的效果很满意。有男人问,“难道现在有女用保险套?”“笨啊,当然是男用,问题是有些男人经常故意忘记带这样东西,可女人怎么能忘记?尤其她还未婚,所以这种时刻,只能求助阿进服务——速递保险套。”能够想象办公室的喧闹程度,经理又一次走出他的合成板门,这一次面色不悦,“总不见得把办公室改成酒吧吧?”书生出身的经理早就后悔当初的宽容政策,说什么营造有人情的办公室气氛,到头来失去的是自己的权威,现在却又无法真正的声严色厉起来,那样一来倒把自己变成了小丑。不过,办公室的声音倒是憋回了喉咙,一张张脸却笑得恶形恶状。一声低沉的问询:“请教朋朋,某女做爱时发现对方忘了带套子,这种时候她还有……还有心境打开电脑寻找所谓的人道援助?”笑声上扬又立刻憋回。

“我想,他们之间已经有过生意上的来往,之前在网上一来一去交流多次,没有足够的信任,怎么会差遣一个陌生男人帮这样的忙?所以她完全有可能直接给阿进打电话。”朋朋不理他们唧唧咕咕不怀好意的笑,“事实上,阿进你再也不能随便离开自己家,从建立网站开始,你将没有自己的业余时间。”阿进半张着嘴,是面对梦想即刻成真时不知所措的表情?

将薛兰的话议论来议论去,又引发出后面颇有暴露隐私或者说是有想象力的讨论,这种时刻薛兰却不在场。突然拿了十天休假消失了,就在阿进被人揪领带的次日,之前也没有透露过休假的打算,无论如何,这行为有点任性,有点不是薛兰所为,或者说于她是一种出轨。也许这仅仅是阿进一个人在忧虑,因为他惊讶地发现,人们对薛兰的突然消失这件事似乎很漠视,他们顶多不痛不痒地说一句:现在可不是休假的好时候。抑或,这就是所谓公司宽松的人际关系?的确,不是好时光。正是三月走向四月的日子,阴云、乱雨、寒冷而潮湿,一年中这个季节最让人心烦意乱,高速公路上常有交通事故,然后才明白已经是清明了。上两辈的人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意指伤心人的泪。还以为这个时代,人们的视线里都是广告上的时尚,谁还想得起那些遥远的却还留着人性体温的传说?可新闻里有扫墓人使交通不畅通这样的报道。现在的说法是,前人的坟地风水关系到后代的发达或没落,所以,现在的清明铺张了?人们纷纷开着私家车上坟,造成高速公路上车辆排队。是的,这种时候,天气不好,交通也不畅,除了扫墓谁肯出远门?谁肯用这样的季节度假?

在上班拼车的路上,阿进这样问道。那一对搭档回答得轻描淡写。“有什么关系,休假不一定非要出门。”“想休就休,难道还要去翻日历?”阿进很想告诉她们,他曾给薛兰电话,当然,只有录音,就好像薛兰已经去了天涯海角,也许再也不会回来?辞职了,去她所中意的地方发展?身边的同事不就是这样来来去去?从休假开始,然后消失了,应该上班的日子不再出现。办公室的人互相说,走了走了……不再议论,哪怕说一下坏话也好,但没有,这使阿进更加惆怅。没有久留之地,也没有久留之人,然而,要是薛兰离去,阿进的感觉会强烈得多,每天看见她,他便安心,因为无论何时,他都可以把自己的苦恼告诉她。是的,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个人肯倾听你的苦恼,就不会那么寂寞了。“你们没有和薛兰联系吗?”阿进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晓得她们会骂他。果然。“干什么要和她联系,休假就是为了完全拥有自己的时间,谁也不希望被打扰。阿进,这是你必须明白的道理,否则,人家会把你当成老土一个。”朋朋教训阿进,四人中他最晚进公司,便常要被她们告诫。“但你们是她的好朋友,打电话问候她也谈不上干扰……”

“但首先是同事,只要在一起上班,都不希望下班后还有联系。”“你没听说薛兰的男朋友最讨厌我们这种穿套装上班的女人?”阿杜道,“电话要是接在他手里,准没好气,让女人养活的男人永远不会感激女人,薛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些常识?”“也不是不明白,我看她是明白的,有什么用呢?理智是一回事,本能又是一回事,她是B型,本能强大过理智的一类。”朋朋认为。“可看上去比我们都理智,像O型。”“我觉得她像A型,一往情深得很,真讨厌。”一对搭档互相问答,没有阿进插嘴的份,可他的心倒是落到原来的位置,总算听到了对薛兰的指责,这就是说,薛兰还存在。比起背后的互相指责,阿进更害怕彼此的不闻不问。要是,办公室的人早晨不再想到咖啡,午间,男士平静地端着铝盒套餐,哪里有空位就一屁股坐下,匆匆忙忙将一盒东西倒下完事,从此薛兰就像没有存在过,要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太寂寞了,就存在本身来说?

车窗外挤得铺铺满满的高楼,蹒跚而行的车列像一条慢慢蠕动的肠子躺在狭窄的腹腔,却被路灯截成一段段,所有的满和塞都是因为人,人就像沙子,无孔不漏地泻满了所有可以盛沙的器皿:楼宇、车子、街道,你挤在其间却又无比空虚,无数的人,却又好像没有人,无数的器皿和器皿里的东西,却又好像一无所有,这是城市在瞬间给你的感触。这个早晨,阿进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失去了往日的劲头,朋朋和阿杜不得不抱怨着冲到前面去拿考勤卡。上班时,朋朋给阿进发了一份E-mail:“我看你心思不定,是不是恋爱了?在追求薛兰?”阿进:“不可能!”朋朋:“什么叫‘不可能?’”阿进:“薛兰有男朋友。”朋朋:“现在是公平竞争时代,只要她没结婚,你照样可以追。”

阿进:“我不会。”朋朋:“为什么?”阿进不回答。午间,朋朋坐在阿进边上不满地推推他,“阿进,你不老实噢!”阿杜说:“要是阿进不老实,世界上就没有老实男人了!”朋朋捂着嘴笑,但阿进的脸色使她把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这天中午,她们三人的小圈子竟有些寂寂然。那天深夜,阿进给薛兰发了一份E-mail,第一份。阿进只习惯跟见不到脸的任何人谈话,那是另一种和世界沟通的方式,是真正的沟通方式,却也更加虚无,没有肉体的介入——气息、体温、任何称为物质的质感,只有稍纵即逝的、没法握住的时间感,而交谈只是一种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阿进内心的背景是一片空旷的宇宙,是那种更加辽阔的悲哀的感觉。

向薛兰发邮件却给阿进一种切肤的亲近意识。“你好,薛兰:没有特别的事,只是想问候你,因为你的突然休假,我觉得毫无心理准备。也许这样说是不妥当的,按照阿杜她们说法,休假是你的私生活范围,用不着旁人有什么心理准备,可是,天天一起上班,突然不见了你,竟有点不放心。希望你一切顺利!”难道她有什么不顺利,阿进自问,觉得自己完全是庸人自扰,还有点干扰别人,然而阿进还是把鼠标指向他的下意识。

“阿进,今晚有空吗,能不能来陪我喝酒?我在‘好丽’。”是在一星期后的晚上,晚归的阿进临睡前习惯性地将电子信箱打开,那时有十点多,却收到薛兰的信息,是八点钟发的信。阿进重新换上出门衣服,有点手忙脚乱,预感得到了证实,可他还是意外之极。阿进甚至没有发现拂过脸颊的风已经柔软,春天正在到来,然而,人生并没有因此轻歌曼舞起来,是的,阿进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血管收缩不是因为兴奋,他正走向需要援助的女子,的确如此,阿进觉得责任扛在肩上的沉重,踩着路灯光投射在地上的梧桐细叶的影子,阿进已经感受到薛兰的孤独无援。“好丽”是个带花园的酒吧,花园里有草坪,水泥城市微弱的浪漫,也是珍贵的浪漫,所以“好丽”总是生意兴隆?此刻花园一顶顶遮阳伞下已坐满人,草坪像一池绿色的水,愉悦着客人的眼睛,那一双双干涩的城市人的眼睛啊!

酒吧深处爱尔兰歌手在吟唱,他的同乡们举着酒杯微微摇摆着身体把吧台前挤得十分热闹,让推门进来的阿进觉得自己一不小心流落到了他乡,才想起今晚是周末,还想起这个酒吧的老板是爱尔兰人。阿进一眼就看到了薛兰,她独守着一张桌子,喧闹中凸现着的寂寥,待阿进坐下来才突然明白薛兰何以选择“好丽”,这里的人群和噪声恰恰像一堵墙,将寂寞的女人守护在墙内,看起来,薛兰不止一晚在这里度过。薛兰为阿进要了一大杯黑啤,她自己所谓的“酒”只是一杯矿泉水,可她发红的两颊和鼻梁似有醉意,比起两个礼拜前的苍白,现在薛兰有一股紧张和兴奋合成的活力。阿进这个看上去娘娘腔的男人却有酒量,一口气将啤酒喝了大半,“好味啊!”阿进赞叹,“又稠又软,像牛奶一样醇厚,胃好像被吸进去了,惬意哟!”薛兰笑了,又要来一大杯,“喝吧,阿进,好味需要知己。”贴心贴肺的鼓励,阿进的眼睛有些湿润,一时产生错觉,就好像是薛兰来陪自己喝酒。“你为什么不喝?”

“真想喝,可是……”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自顾自地一笑,“这里的黑啤全上海第一,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和他来这里,他也喜欢啤酒……”没有说下去,阿进也不敢接话,两人沉默了一会,阿进说:“我以为你和男朋友去哪个风景地度假。”薛兰点点头,“是去了外地,但不是看风景,今天才回来,看见你的E-mail。”感激地一笑,“阿进是很体贴的朋友。”阿进也笑,很满足,所有的牵挂都得到了回报。仔细打量薛兰,并没有风尘仆仆的痕迹,平时的套装换了牛仔裤和棉布衬衫,女孩的味道更足一些。“早晨回来,洗过澡睡了一觉,看不出我已经去过很远的地方?”摇着头仿佛在否定什么,“真够远的,阿进,去了新疆呢!看,脸和鼻子晒得通红,戴了帽子还晒成这样,是沙漠的阳光啊,回到上海才晓得,这里的阳光是很伪劣的,已经没有太阳的力量了。所以新疆才有那么甜的葡萄,喜欢好味的阿进应该去那里,品尝真正的水果和酒,可惜!……”阿进放下酒杯等着她说下去,她微微笑着,这样的笑容就足以让阿进体会薛兰对于痛苦的自制力。“不是去玩,是去和他告别,阿进,我和男朋友分手了,彻底分手,在新疆我做了他们的证婚人,所以即便他再来找我,也已经是婚后的人了。”

出乎意料的率直,阿进只能慌张以对,虽然间接地听说她和恋人曲曲折折的感情,但从来没有和薛兰讨论过,在公司,任何人的恋情都可以拿来作为开玩笑的话题,唯独薛兰,人们好像知道,这是她的一块碰不得的伤口。阿进蠕动着嘴,前前后后的关系都没有搞清楚,阿进连劝慰的资格都不够,但是薛兰并不需要他说话。“他在我这儿住了几年,吵吵好好,每次离开,都是我把他追回来,我不能想象没有他的生活……”戛然而止。“听说他是个艺术家?”阿进明知故问,想要过渡这段尴尬。“他要不是该多好!我现在才知道……”她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对着杯里残存的半杯水就像对着渺远无际的沙漠,没有焦点的视线,苍茫的目光,“阿进,他的艺术我不懂,其实,他也不是什么艺术家,但他想成为艺术家,所以他在为他的梦想努力,你懂我的意思吗,阿进?我本来是个平庸的人,没有理想,也没有才能,可是自从接近他以后,我自己的生活也变得有点光彩了,我是通过他在创造一个有梦的人生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种感觉真好!可是我也因此受尽折磨,他的自私和冷酷也是阿进你这样善良的人难以想象的。”顿一顿,加快语速,“这一次他认识了一个德国女人,有钱,比他年长十岁,他认为找到了捷径,实现梦想的捷径,去欧洲,去那些博物馆,去接近他向往的所有的大师,并且,不用再为生存操心……”

“恕我直言,薛兰,他的道德水准很低,他的所谓艺术追求只是给他自己的卑劣寻找借口……”“他不讲道德,他就是这样讲的:艺术家从来没有道德感。阿进,我怎么会碰上这种人呢?可…这也是真的,他的确比我周围、至少是比我们公司任何一位男士更有光彩……”薛兰突然捂住嘴,泪如雨下。爱尔兰民歌是酒吧噪声中最持久的声音,并且能闻到炸土豆条和鸡翅膀的油味,厨房的门是敞开的,进进出出的服务生举止有些放肆,只能说是供不应求的局面造成,为何餐饮业的老板最急功近利?屋内闷起来,不是郁闷,而是响亮的热气腾腾的闷热,酒精燃烧起来的高温,身体粗壮面孔红彤彤的爱尔兰人在流汗号叫手舞足蹈。除了阿进,谁会发现有个女孩在哭泣?是的,你是否在公共场所见过这样不加掩饰的哀伤,为了爱的结束,也是,青春的结束?

阿进只能消极地等着薛兰安静下来,至少他看到她在哭,比起在公司温良恭俭让的形象,现在的薛兰更真实,然而面对一颗真实的心灵,除了张皇失措也不会有更令人满意的表现,阿进恨自己的愚笨。后来他们又去了公司附近的那家日式餐店,哭过之后的薛兰变得明朗,说想吃宵夜,阿进带她兜了一圈走了不少路,不知不觉便来到常常光顾的店,这里通宵服务,想起那次,三人鬼鬼祟祟进店狼吞虎咽寿司,猛一抬头见到薛兰在流泪。但此刻,薛兰已雨过天晴,“谢谢你,阿进,跟你说了这么多,心里好过多了,是的,从来没有和人家说这么多。”

料理店似乎比白天更明亮,密集但柔和的灯光从天花板顶均匀地洒下来,就像一间朝南的阳光屋,几乎没有称得上角落的幽暗段落,一种在城市夜晚很少见的清新和洁净。没人抽烟,也几乎,没人说话。这异乎寻常的安静在一瞬间让推门进入的阿进和薛兰暗暗吃了一惊。围着长圆形的传送带,稀稀落落坐着几对男女,一看就是那种稳定的关系——已婚,或者像朋朋那样已一脚跨上婚姻的门槛,彼此有点心不在焉,看见新客人便都抬起头,然后把目光又落到传送带上缓缓流过的风味各异的寿司,没有食欲的目光,也没有情欲,只是为了共同享受宁静,享受饭团从面前流过时注视着它们的宁静。其中有一对已经不年轻了,也只有这一对最不像夫妻,穿着随意却是名牌,很像那类十年前涌向东京的打工族。你看他们,凝望对方,轻轻说着话,夹起寿司笑了,突然,目光里都是缅怀,寿司里有共同的过往——东京小屋相濡以沫的夜晚?那些年轻岁月,泪水却酸楚,变成回忆,就成了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日子?

阿进和薛兰各要了一碗乌冬面,罩着锡纸的盆上托着小号陶制砂锅,砂锅在火里烤得灼人,放在你面前,冰凉的脸立刻被罩进热云中,肥硕的乌冬面上堆着五色海鲜和蔬菜,虾红蛋黄菜绿,这就是日本的文化,处处赏心悦目,精致中透着家常体贴,可这样的文化难道不是从寂寞的人群里滋生出来?是阿进的感悟。薛兰才吃了几口面便泪水盈眶,放下筷子便朝门外走,阿进去追她,就这样,一路跟着薛兰,在她哭泣的时候,阿进能做的,便是默默地陪伴在一边。突然明白那天早晨她留给他的残缺感,她生命的部分被那个男朋友带走了,或者说,他还未离去的时候已经被吞噬了。

本来把薛兰送到家门口,阿进就该转身回去,那时薛兰已再度平静下来。但薛兰问道,“阿进,想不想进来喝一杯咖啡?”阿进立刻腼腆地笑了,好像为这一刻等待了很久。已经深夜两点,但毫无睡意,烫口的咖啡,令人快意的温度。无论哪一地咖啡,哪一种风味,研磨或速溶,蒸馏或现煮,温度第一重要,难道不是吗?温乎乎是什么感觉呢?庸常,无个性,不,确切的感觉是变质,有什么风味可言!可要在这个城市喝到一杯烫口的咖啡竟是难乎其难。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吧,或者专营咖啡的小店,何其五花八门的咖啡,还冠以诸如“夏威夷情调”之类诱人的名称,却没有一杯烫口。这是否象征了现实的基本缺陷,不管它有多么眼花缭乱?曾有海外亲戚为了一杯烫咖啡而寻寻觅觅,也因此对这个城市的自以为是的品味产生怀疑,阿进作为本城的市民很难为情。而让阿进不解的是,为何人们在做过多努力的同时,总是疏忽最基本的要点?阿进把他的感慨告诉薛兰,并非是毫无意义的废话,阿进是以他的方式在安慰薛兰,果然,薛兰笑了。

“阿进,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阿进正看表打算告别的时候,薛兰突然说道,“明天我要去医院,…去做手术,我怀孕了,阿进,一个人去,好…孤单呀!”阿进再一次吃惊地看住她,立刻又转开视线,身体受到冲击的余波仍在嘴唇和四肢激荡,他坐下,用手去托住两腮。“阿进,你不要紧张,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让你陪我到手术间门外,然后你等我,听说十几分钟就可以…结束!”“他…知道吗?”“知道怀孕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谈分手,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他知道了…只会恨我……”但是薛兰堕胎未成。只因医生对着阿进一声质问,“是头胎为什么要做掉?现在的年龄不生育,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薛兰立即抢过医生的话,“那…我不做手术了!”拉着阿进就走。“对不起阿进,医生把你当作丈夫,我在病卡上写着‘已婚’……”

“没关系,今天就是来当这个角色的,医生说什么都不重要……”“医生说得对,现在不生育,还等到什么时候,也许我不会再…爱上什么人,我…还会跟谁生孩子呢?”那时候他们已经走出医院大门,薛兰抬起脸对着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像从窒息的暗室里逃脱出来,“去哪里好好吃一顿,我请你!”眼看她情绪越来越好,直到她喜笑颜开,“没关系,如果是个男孩,我会陪他踢足球。”“我也可以来陪他玩,我的协调性相当不错,就是说我相当能运动,看不出吧?”

“我都忘了,阿进跑过田径,说定了,是个男孩你当他的体育教练!”阿进差一点哭出来。去餐厅的路上,这一刻是真正的松弛,既然未来人生的某种可能性已经互相认同。他们两人走在朝南一边的街上,沐浴在阳光里,就像一对关系亲密的男女在共同享受假期,一缕缱绻萦绕在阿进的心中。他们没有找到中意的餐厅,而是一起去了超市,鱼肉蔬菜买回家,一起做饭炒菜,厨房热闹起来,的确有了家的感觉,即便是虚幻的。可更有满足感的是阿进,想起朋朋关于Niche的建议,阿进暗暗思忖,也许陪伴失意的女子,不失为一份富于人道的职业?这晚,阿进没有回家,而是住在薛兰家。也许不够称“家”,家应由两个以上的亲人组合,薛兰有个父母的家,但属于她自己的家,因为男友的离去而解体,这里只能称为她的住处。

一起做饭吃饭,虽然家的感觉是虚幻的,但一时间两人都忘了自己是单身一人的现实也是事实。所以,当夜晚更加深沉,阿进不得不站起身提出告别时,两人再次感到现实到来的冷冽。当薛兰挽留阿进时,他竟答应,两人都没有感到有何不妥。这是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厅只有七、八平米,和房间之间有一扇不能上锁的玻璃拉门。薛兰拿出松田牌褥垫铺在客厅地板上,过去经常有朋友留在家过夜,当然多是男朋友的客人,细腻的薛兰特意为客人准备了优质褥垫,还有配套的被子枕头。两人轮流用卫生间洗澡也没有感到尴尬,上床熄灯后还聊天,所以玻璃拉门便没有拉严。早晨,阿进起床时,薛兰已准备好早餐,她告诉他,“这是我从新疆回来后,最好的一次睡眠。不好意思啊,阿进,我已经不习惯一个人……一个人过夜,这么静的夜晚,任何声音都会让我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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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进却没有睡好,陌生的空间是个原因,而且没有带睡衣,薛兰把男朋友的衣服借给他,虽然是洗干净的,但仍然留着衣服主人的体味,这是有洁癖的阿进不能忍受的。然而看到薛兰神清气爽,因为好睡眠而使自己焕然一新,阿进觉得自己小小的牺牲也并非是徒劳的。况且,解决了睡衣问题,昨晚对于他也几乎是完美的,他发现陪伴薛兰的同时,自己也不再感到空虚,这就是说,上床前,他不用到网上冲浪去获得某种满足的疲倦。

然后星期一到来,薛兰假期结束。这个早晨,三女在出租车后排重新相聚的喧闹,让阿进深深感受着过往的圆满,然而,对圆满的感觉往往是在缺憾已经到来的时候。“看起来是去某个地方度蜜月了。”“晒得这么黑,像个有钱人呢!”“去了新疆!”“嚯,真够远的,跟着艺术家还是挺不赖的……”“甜蜜的旅行,两人关系又提升了吧?”薛兰沉默,虽然只有几秒钟。阿进的心“倏”地提起来,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船朝礁石上冲去,却无计可施,只剩一个默不作声的脊背。“我的男朋友旅行结婚,我以他的家属身份做证婚人。”轮到两女沉默。阿进庆幸自己坐在前座。“怎么可能?说分就分……我和朋朋还以为……”

“我们的关系一直不稳定,其实,他早就想分手,只是我不肯放弃,这次我想通了,他既然找到了方向,何必去拦呢?”“我想,那个女人很有钱?”“阿杜一猜就猜到了?”“还用猜吗,敢做敢为的就是他们这类人,哼,打着艺术招牌的男人,凭什么不敢做呢?普通的人会有罪恶感,他们连这种感觉都不会有,还以为自己很反叛呢!”阿杜生气时一张嘴就愈加锋利,几乎看得到亮着锋刃的白光,阿进想阻止,却脊背硬邦邦地动弹不了。“好像,你比薛兰还了解这种人,也吃过亏?”朋朋问道。“我?这么精怪的人会吗?不过,大学时的好朋友就差点死在这种人手里,薛兰,事到如今,我才可以这么说,这样的结果我已经想到了。”“好吧,这种人滚蛋,薛兰也不会失去什么!”“什么叫不会失去什么,还敢恋爱吗?对感情还有信念吗?朋朋,你乘的是一帆风顺的船,永远也不会晓得一刹那颠覆的滋味。”“怎么知道我一帆风顺?我有我的问题,阿杜,你不要以为失恋就是你们的资本,和你们比起来,我可能更惨,我突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轰轰烈烈地恋爱过!可我为什么要去领结婚证书呢?”倒是没想到这对搭档会唇枪舌剑,而话题的急转直下更是让阿进瞠目结舌。

这天下班后,他们四人去了“好丽”,四人很少下班后聚会,当然是为了薛兰的失恋,就算是一个小小的失恋派对,这是朋朋的创意,还说,“一切的‘失去’都比‘得到’更有诗意。”阿进再一次发现,她们远比他想象得复杂,也,更为敏感和丰富,远不是他以为的没心没肺。她们一人一份爱尔兰风味的烩羊肉土豆,吃得十分后悔,味道不好,或者说不合中国胃,但饭后拿着饮料坐到花园,情绪又热烈起来。朋朋感叹道,“看起来,我真的应该再去谈一次恋爱,去遍上海的好地方。”阿杜又去打击她,“最平庸花前月下,你向往的所谓轰轰烈烈的恋爱,应该是磨难多于快乐。”去问薛兰,“是不是?把你的心弄得千疮百孔,痛得你想去死,才忘记不了!”薛兰不响,却为她们叫来大杯啤酒,“到这儿就应该喝酒,说好了,今天我请客。”“为什么?”“AA制是我们聚会的原则。”“今天我是主角,给我一点主角的感觉好不好?”不容拒绝的口吻,似恋令薛兰平添锋芒,两女暗暗吃惊。“可是你为什么不喝酒?”“想让我们三人皆醉你独醒?”“暂时不喝,我的酒量应该比你们都好!”“暂时不喝是什么意思?”

薛兰和阿进交换目光没有逃过朋朋,她指着阿进,“好像你比我们更了解薛兰?”阿进端起啤酒杯,杯子的体积足以遮住他的尴尬,但朋朋不放过他,“阿进,不要装傻,现在是你乘虚而入的时候……”“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提出抗议的是阿杜。“你没看出阿进对薛兰一往情深?”阿进的脸红起来。“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我不是开玩笑,我为你着急呢,喜欢她就说出来嘛!”“我……的确很……关心薛兰,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感觉。”三女惊异地对着阿进,“我……不会像……像一般男人……那样……对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题,你们……还没有到理解我的年龄,你们……不会知道,年轻女孩对于我……更多的是压力!”眼前绿草的轻盈反衬着阿进的沉重。她们去看草地上的星星,或是凝视着面前的啤酒杯里粉碎在深色液体里的白泡沫,第一次不敢直面阿进,包括薛兰。良久的沉默以后,“阿进,你是不是同性恋呢?”朋朋认真的语气,现在轮到他们惊异地望着她。“你对女人没有欲望,是吗?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同性恋也是一种人生体验。”可朋朋口吻分明充满了同情。

阿杜和薛兰的沉默表明了同样的情绪。“我不是同性恋!”阿进拿起啤酒杯看看又放下,说,“如果能让我选择,我宁愿自己是女性,所以我不会爱上男人。”否定得斩钉截铁,三女如释重负。“那么你的感情是属于哪一种类型?”阿进没有直接回答朋朋,但也不回避她的目光,“我看过一本书,说到城市的现代化更适合女性的发展,男性的雄性激素在文明的进化中退化,两性之外,会有第三性出现,或者说,发展出一个没有性欲的人群……”“那么,男女相处会有新的形式,对吗?”“是更快乐还是更不快乐?”想要安慰薛兰的聚会竟演变成如此艰深而不甚明晰的探讨,每个人都带着困惑互相告别,去哪里寻求指导呢?第一次,四人的空间,有了沉思的重量。也许探询的目光才应该是你们面对世界的目光?然而对于阿进,何曾只是个困惑?更是,只有他能感知的疼痛。

有一天晚上,阿进收到薛兰的E-mail。“我觉得房闻里有飞翔的影子,是蝙蝠飞进来了?以前,要是没关好纱窗,会有蝙蝠飞进来,我总是骇得尖叫。它展开翅膀飞翔时,大,黑,还有一种盲目的速度,好像要把什么撞毁,我总是先看到墙上它飞翔的影子,然后才看到它。我的男朋友把它称为阴暗的飞翔物。他敢捉蝙蝠,在我的坚持下,他同意走到稍远的地方把它放了,这种时候,我会觉得,我的人生是离不开他了。可他还是走了。从新疆回来,我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检查纱窗是否关好了?要是蝙蝠飞进来怎么办?每天都在惊恐中。今晚,我又看到了飞翔的影子,可没有看到蝙蝠,我觉得它一定在房间里,等待它出现的这一刻比它出现时更恐惧。我很想他。今晚每一分钟都很难挨。”这一次,阿进没有忘记带上自己的睡衣。薛兰端上滚烫的咖啡,然后面对面聊天,阿进觉得这是他的被无聊充塞的生活中最有意义的一刻,薛兰为什么要感激他呢,把她从孤单中解救出来的时候,也是自己在被解救。

“谢谢你来陪我,本来想回妈妈家,可今天是周末,有点不甘心,一个人去酒吧,那里被人包下在开派对,回家的路上,突然明白许许多多对夫妇为什么感情破裂了还要苟合,因为害怕孤单一人,一定是这样!”“今天下班时想过约你一起吃饭,又怕你见怪……”“怎么会呢,虽然在一个办公室上班,可我们是朋友,不管以后是否各奔东西。”“你会离开公司?”阿进惊问,正是他这些天最担忧的。“我是在考虑辞职,孩子在里面一天天大起来,”薛兰的手抚在腹部,是生命找到支撑点的触摸,“满五个月就……遮不住了,未婚便生孩子,起码我们的经理是不会接受的,我……不想……让他为难。”刚才还是饱满的心绪一泄而空,像被戳了洞的气球,阿进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心里空的时候便有这个动作,能拥住的只有自己的双膝。“不用为我担心,生下孩子后,我还能去应聘。”阿进难受的样子,“我一生最恐惧的事就是,喜欢的人却要离开你。”薛兰不响,然后很轻地问道,“阿进,你说过……不会像一般男人那样……对女人……”

“是这样,我属于书上说的……第三性,你们都能感觉到,薛兰,我……想告诉你,这只是生理性的,心理上,我比一般男人更依赖女人,”阿进垂下头,突然落泪,“妈妈去世的时候,我觉得……几乎活不下去,然后,眼看着姐姐们一个个嫁人,最害怕的孤单……终于到来,后来才发现自己,只愿意接近同一种女人,母性很强的那一类,我把她们当作自己的母亲或者姐姐,所以没有性欲……”

做一个对女人没有欲望的男人,是不是很被人看不起?”阿进低下头自问。薛兰去绞来热毛巾给阿进擦泪,“阿进,可不要这么想,男女关系不会是一种关系,只要我们觉得自然就是好。你没看出朋朋和阿杜在全公司男人中就对你好?我跟你讲,阿进,作为女人,除了恋人或丈夫,平日的相处,和阿进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是最…最无忧无虑的……”

“因为,我这样的人不会侵犯女性,我给你们安全感……”阿进有点自嘲。“不单是安全感,阿进,你比一般的男人更怜惜女人,女人出于自私也愿意和你在一起。”薛兰手脚利落地剥着柚子,将一片片果香浓郁令人两颊生津的柚子肉囊装在碟里放在阿进面前,可以想象她过去对自己男友的宠爱和照料。

“不是有一部分男人女人一辈子都不结婚吗?其中,一定有不少人是性冷者,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本来就是多种多样,我觉得,互相接受是文明人基本的人性,阿进,”薛兰笑起来,显得开朗,“发现没有,单身族的队伍在壮大?我也将加入单身族,有个孩子,我更有理由不结婚了。”

阿进的目光突然有了温度,但他立刻转开眸子,轻声问道,“薛兰,我……有个想法……”声音里有着怯弱。薛兰鼓励地问道,“阿进,你想说什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一起生活?”

他垂下头,一路说下去,“分开来是孤单的人,在一起就有了依靠,薛兰,要是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带大孩子,你就……嫁给我,我们可以成为……无性伴侣,要是你能接受这种关系……”看着薛兰流下泪水,阿进惊慌起来,“对不起,薛兰,就当我没有说过……”

阿进和薛兰的喜事自然成了公司的一大新闻,但婚姻的好处是,将一切意外立刻转化为常态,男人们对阿进刮目相看,他们互相说,阿进一定有我们看不到的长处。言语之间有几分暧昧。早晨,依然是三女一男乘一部出租车,看着薛兰日益膨胀的肚子,朋朋和阿杜的目光里有着疑问,可她们什么都不问。是的,婚姻这种关系突如其来的插入,四人之间的某种和谐消失了。然而,又有什么关系,无论发生了什么,时光将使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这,才是最重要的。

【本文节选自《无性伴侣》,作者:唐颖,经上海文艺出版社授权在网易新闻平台连载发布 ,有删减,欢迎关注,禁止随意转载;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