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从美国返回上海的慷慨公子名叫胡沛泉,1920年生于江苏无锡。他与围棋的渊源之深,一般人并不了解。胡沛泉童年随父亲到北京生活,在叔伯的教授下六岁学棋,九岁就蜚声棋坛,甚至和吴清源一样,被在京的日本文化商人山崎有民看中,差点成为又一位东渡留学的中国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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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史专家赵之云六段评价胡沛泉“棋风受新布局影响较深,重视外势,达到当时第一流水平”,程晓流六段称他“棋风广阔多变,志在中腹,落子敏捷,步调快速,很有一点现代‘武宫流’的味道。在当时的中国棋坛上,胡沛泉的棋风堪称独树一帜。”1948年胡沛泉执黑与过惕生的升降六番棋第六局,是其风格的集中体现。在胡沛泉连下五颗星后,过惕生也顽心大起,配合着走出了一盘类似吴清源与小杉丁“十六六指之局”的新布局名作。本局双方缠斗良久,直到最后几个官子才分出胜负,过惕生以1子之优险胜。

但胡沛泉作为一个孩子,幸运地拥有完整的家庭,并未落入吴清源因父亲早亡要靠围棋谋生的境地。1936年,胡沛泉在父母的安排下赴美就读圣约翰大学土木系,1940年本科毕业后进入密歇根大学,相继获得土木工程硕士、工程力学博士学位。1944年至1947年,历任美国国家航空咨询委员会副工程师、工程师、高级工程师。1948年,胡沛泉认定中国有更好的发展前景,毅然回国,在有“东方哈佛”之称的上海圣约翰大学任土木系教授。

二十八岁的教授当然是稀罕事,胡沛泉在美国工作积攒下来的5000美元更成了物价沸腾,通货膨胀的“国统区”的抢手货。回国后的胡沛泉仍然记得幼时的爱好,1948年2月29日至6月13日,胡沛泉请过惕生与他下升降六番棋,棋份为先相先(四盘执黑,两盘执白),结果过惕生4胜2负,将胡降至定先。6月27日至8月29日,胡沛泉又请刘棣怀与他下升降六番棋,先二先(四盘执黑,两盘受二子)胡沛泉4胜2负,将对刘的棋份升至定先。未及弱冠孤身出国,在完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留洋十年,归来还能有此实力,胡沛泉的围棋天分亦可一观。

与刘棣怀的升降六番棋第六局,胡沛泉黑9、11如此露骨地扩张模样,简直有“异质宇宙流”的风采。战场转移到上边,白38打入时,黑39靠不仅是吴清源提倡的先进下法,甚至在绝艺的推荐范围之内。本局大型攻杀转换相当过瘾,竟还大杀小输赢,胡沛泉最后时刻抓住刘棣怀的官子失着,1子逆转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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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过惕生比赛时,胡沛泉下出了一个空角连走两个小目,小尖型守角的神奇开局(右上黑1、5)。这在六十年后被日本棋手小野田拓弥复制出来,惊爆棋坛。以现在的视角观之,胡沛泉下的是学者式围棋,开局颇有奇思妙想,但比起常年浸淫此道的野战派刘棣怀和理论派过惕生,中盘力量、官子收束都有不足。在连续与郭、刘交手后,胡沛泉较少涉足赛场,或许也与认识到差距所在有关。

如果只是出于个人兴趣,下了十二盘很有些“玩票”意味的棋,当然不值得在围棋史上著有一笔。难得的是,胡沛泉以海归的眼光,每月拿出40美元,请来圣约翰大学的一位同学余世濬合作编写、印刷围棋杂志,起名《围棋通讯》,每期虽然只有薄薄的8页纸,已经是当时中国围棋界唯一的刊物了。他与过惕生、刘棣怀的对局棋谱,成了《围棋通讯》前六期(1948年4月至11月,前三期为双月刊)的重头戏。

《围棋通讯》创刊号封面。围棋文化史家徐润周在《近楼弈话》中称:“(胡君)弱冠渡美,留学工程八年而归,归来弈艺益进。余尝戏谓:‘君此八年中如系留学东土,与彼国高段相研讨,则今日当已无敌于中国。君于工务虽亦有心得,然改途于弈,则万人敌也。’君尚孜孜不息,更独力创为《围棋通讯》,藉以沟通全国同志,以谋共进,则君之达人宏愿尤足佩矣。”当时中国棋界渴盼高手诞生的心情跃然纸上,只是胡沛泉自有一条人生之路,既未成为“东土”棋手,也终生不曾改行,终究与围棋界说了分别。

使《围棋通讯》真正留下历史地位的,是1948年8月胡沛泉与刘棣怀的比赛进入尾声时,胡沛泉提议,由享誉民国棋坛的“南刘北过”进行升降六番棋,请出前辈顾水如讲评,全部登载。由于过惕生当年6月受邀回江西推广围棋,此战在他短暂返沪的10月17日至11月14日间下完。相比过胡、刘胡平均每盘3、4个小时的总用时,刘过之战动辄8、9小时,有两局甚至下了两天。

中年胡沛泉工作照。

之所以如此重视,是因为自古以来,中国围棋界“双壁”的相遇都极其罕有。唐之王积薪,宋之刘仲甫,乃至清初棋圣黄龙士,均为一柱擎天地,四海无对手。只有清乾隆年间的范西屏与施襄夏堪比棋坛李杜,又有江南盐商襄助,得以谱写出“当湖十局”的不朽名篇。此次“过刘六番棋”,竟是当湖十局以降中国顶尖棋手的第二次多局碰撞,又采用现代围棋比赛方式,借助传媒广播于天下,不会像当湖十局那样总盘数、对局情况一概模糊。既然是心无旁骛的比赛,也与奉陪金主时的心态完全不同,怎能不令两位当局者心旌激荡,百倍投入?

是年刘棣怀五十一岁,过惕生四十一岁,当时还都是棋手的黄金年龄。比起十年后争夺全国运动会围棋金牌的时候,体力精力要好出许多。胡沛泉与他们的“垫场赛”也有了特殊的意义,在那个对棋份的讲究大过天的年代,以刘棣怀成名已久的江湖地位,对过惕生要让先对局。但胡沛泉被过惕生打到定先,又从刘棣怀处追到定先,以胡为比例尺,二人应当分先对弈才是。两相折衷,六番棋遂以先相先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