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的飞机在天空往来一夜,阿富汗首都彻夜未眠。8月15日早晨阳光明媚,是个晴天。

因为地处高原,即便是夏日,气温也很少超过30摄氏度。余勇像往常一样出门,有两个朋友要从贾拉拉巴德来喀布尔,他打算去买些羊肉招待他们。中国商人余勇来自北京,2017年开始在阿富汗做外贸生意。

喀布尔主路上平静如常,国旗迎风飘扬,但总统府内正风起云涌。很快,阿富汗就要变天了。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

在超市的时候,余勇接到了朋友的电话,与喀布尔相邻的贾拉拉巴德刚刚陷落,塔利班势如破竹,即将进入首都。他并不觉得意外,此前陆陆续续有三十多个省已经投降,塔利班进入喀布尔是迟早的事。不过,速度还是太快了,余勇站在超市货架前想。

今年4月14日,美国总统拜登曾宣布,驻阿美军将于9月11日前全部撤出,以结束美国历史上最长的战争。6月,美国情报机构曾预测塔利班会在6到12个月内夺下喀布尔。随着塔利班接连占领多省首府,预测的时间后来调整为90天。对于塔利班来说,这个数字还是过于保守了。

9点多,余勇仍在超市里挑选羊肉,为午饭做准备。回到住处几分钟后,一位阿富汗本地的朋友发来信息:塔利班进城了。余勇开始有些紧张了,心里琢磨塔利班进入喀布尔怎么也得打起来吧,打多久也不好说。

因为住的地方离总统府非常近,为了防止被流弹误伤,他收拾行李,打算搬到距离市中心相对较远的地方。出门打车的时候已接近中午,喀布尔的街道上拥堵不堪。有人正常出门被堵在路上,也有人得到消息,正在往机场赶,打算逃离此地。车被堵在十字路口,汽车喇叭交织着人声,恐慌和焦虑在喀布尔街头蔓延。余勇心里打鼓,此刻他正从市中心往外走,担心路上遇上从喀布尔周边往市中心攻入的塔利班。

从上午开始,哈米德·卡尔扎伊国际机场里不断拥入大量人群。喀布尔面积并不大,不堵车的时候,机场距离市中心最多也就20分钟车程。但是现在这条路上挤满了想要逃离的人。赶往机场的人,有一部分并非一时兴起,他们在数月甚至几年前就办妥了出国的手续。余勇的一位阿富汗朋友就在此列。

来阿富汗四五年,余勇身边不少本地朋友都把离开这个动荡不安的国家视为人生目标之一。访问中国前,余勇的一位阿富汗朋友觉得,喀布尔需要20年可以赶上上海,2009年来到中国看了一番,这位朋友告诉余勇:他觉得,可能得100年。能去中国是许多阿富汗人的梦想,但有时候目的地并不重要,去哪儿都行,毕竟世界上比阿富汗更难生存的国家,也找不出几个。

阿富汗地处亚洲内陆,历来是南北通达、东西相连的军事要地,印度诗人阿拉玛·伊克巴尔形容它是“亚洲的心脏”。但阿富汗境内地形崎岖,峡谷陡峭,各方势力在此地角逐,几十年来战争不止,炮火未熄,心脏在动荡中始终未得安宁。过去100年间,阿富汗出现过十多种国旗,更换国旗的频率超过任何一个国家。现在,它将打破自己的纪录。

艰难行进一个多小时后,余勇终于抵达新的落脚点,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他并没有遇见塔利班。路透社驻喀布尔记者后来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数段视频,其中一段视频显示,进入喀布尔后,塔利班在当地的游乐园内乘坐碰碰车和旋转木马,还吃了冰激凌。

“西贡时刻”重现

把两斤羊肉炖上后,余勇在手机上看到了八九名塔利班代表进入总统府的图片。手持长枪的武装人员围在总统府的桌子前,阿富汗国旗被卷起。

余勇认出这张照片里的一个人是阿纳斯·哈卡尼。阿纳斯·哈卡尼的哥哥正是塔利班副领导人西拉柱丁·哈卡尼。去年2月20日,西拉柱丁·哈卡尼曾在《纽约时报》发表文章《我们塔利班想要什么》,文中写道:“四十多年了,每天都有阿富汗人失去珍贵的生命,每个人都曾失去过他们所爱的人,每个人都厌倦了战争。我确信,杀戮和伤害必须停止。”

“局势发展太快了。”余勇滑动着手机屏幕,忍不住对身边的当地翻译赫沙姆说。

赫沙姆是个阿富汗小伙子,毕业于喀布尔大学,2018年曾赴武汉大学学了一年中文。在中国时,赫沙姆去过北京、南京、昆明等许多地方。他说:“在中国的这一年,我才知道和平是什么。”塔利班攻占喀布尔,让赫沙姆想起从小目睹的战火,想起从学校回家路上听到的枪声。战争在这个国家已经持续几十年了。从出生起,他就生活在战乱与动荡之中。

15日下午,机场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散布信息:美国开放了临时签证,只要到机场就有机会离开。余勇也收到这条消息了,他甚至没有怀疑真实性。因为此前有人声称为美国服务后,美国愿意对其发放签证,20多天前就有人去登记了。不少曾为美国效力的阿富汗人担心,喀布尔陷落后他们会遭报复。

开放临时签证的消息最终被证实为谣言。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报道还表明,美国外交人员撤离阿富汗前,曾清理美国驻阿富汗大使馆的敏感材料,包括销毁大批阿富汗人的护照。

机场的人群处于失控边缘。阿斯瓦卡通讯社发布的一段视频显示,一架空载的C-17型美军军用运输机围着一群追飞机的人,美国海军陆战队采取了鸣枪警告。飞机冲上蓝天后,有3个人影划过天空。这3人冒险攀上了飞机的起落架,最终掉落至机场附近居民家中。其中一人是阿富汗男足国青队小将——年仅19岁的扎基·安瓦里。在社交网络上最后一篇帖子中,这个青年写道:“你是你生命中的画家。不要把画笔给其他人。”

机场的混乱局面从15日晚间延续至16日,至少有10人丧生,其中两人被美军打死。一张1975年美军撤离驻越南大使馆的图片和2021年美军直升机在喀布尔上空的图片被放在一起,在社交媒体上大量传播。有媒体说,“西贡时刻”重现了。

8月17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发布了两条推特。“人们看见了1975年的越南,现在又看见了阿富汗。”另外一条推特上,华春莹只写了半句话——“从实力的地位出发”(from a position of strength),配图是喀布尔机场美军警戒线照片和美军在西贡撤军行动中著名的“西贡铁拳”照片。

“从实力的地位出发”最早出自美国总统里根,最近一次在外交场合出现是今年3月。在安克雷奇举行的中美高层战略对话中,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对中方代表杨洁篪、王毅又讲了一次。杨洁篪掷地有声地回应:“你们没有资格在中国的面前说,你们‘从实力的地位出发’同中国谈话。”

阿富汗喀布尔街头 余勇 摄

阿富汗的新国旗

余勇再没有收到那位滞留机场的阿富汗朋友的消息,不知他是否安全离开了阿富汗。阿富汗的总统倒是已明确离开喀布尔了。15日,阿富汗总统穆罕默德·阿什拉夫·加尼宣布他已离开阿富汗。这位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文化人类学博士学位的前总统,曾写过《修复失败国家:一个重建破碎世界的框架》一书。显然,他本人没能做到。

但阿富汗实在太需要修复了。“9·11”事件发生那年,美国以反恐的名义入侵阿富汗。20年后,塔利班入主喀布尔的这一天,另一位生活在阿富汗的中国人余明辉又想起了刚刚来到阿富汗时的情景,爆炸声犹在耳畔。同余勇一样,河南人余明辉也是在阿从事外贸的中国商人。2002年3月10日,阿富汗战火正烈。余明辉从伊朗赴阿开展业务,在阿富汗设立办事处。爆炸频频发生,阿富汗的基础设施遭到严重破坏,各行各业都被破坏殆尽,战火之下,到处是残垣断壁。当时阿富汗全国只有32英里公路,其余都是泥路,整个国家没有工业基础,甚至生产作坊、加工厂也不存在。

20年间,美军以2400多名军人死亡和超过2万亿美元的代价,换来的是:在阿富汗的恐怖组织从个位数增长到了20多个,十多万阿富汗平民在美军及其盟友的枪炮下伤亡,1000多万人流离失所,而阿富汗总人口也不过3600万。美国人的钱投到哪里去了?余勇说,他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也许能说明问题:美军花了十几亿美元去招标成本为1亿美元的项目,投标方只有一个。

战火吞噬一切,阿富汗甚至没有像样的发电厂。直到今天,停电依然时常发生,一天停好几回也十分常见。2008年开始,余明辉和朋友一起投资建立钢厂。原材料是历年战争中留下的坦克、装甲车等废钢铁。这些钢铁经过加工最终变成钢筋,用来重建被战争摧毁的阿富汗。工厂里的阿富汗员工说:“美国人给我们带来了战争,中国人却把战争变成了我们的房子。”

在阿富汗,枪是不必讨论的事情。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枪,只是好坏和多少的区别而已。有一次在街头,余勇的车和一位阿富汗政府议员的车发生了剐蹭,十几个安保人员举着AK-47立刻围了上来。尽管政府有管控,但在动荡的阿富汗,枪成为权贵彰显地位身份的象征,也是普通人仅有的安全感来源。在巴米扬,余勇见过父母教很小的孩子开枪。

与枪一样,毒品也不必讨论。美国入侵阿富汗后,对阿富汗境内的贩毒军阀种植罂粟视而不见。自2001年以来,阿富汗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非法毒品生产国。阿富汗的罂粟产量占全球非法海洛因产量的90%以上,占欧洲供应的95%以上。

美金、枪支、毒品让阿富汗步入绝境。在阿富汗待了20年,余明辉接触过这个国家三教九流。阿富汗的社会阶层大致可分为三种。剧烈的变迁当中迅速暴富的亿万富翁,大概占1%。有车有房,有店铺公司,年收入在10万到30万美元的中产约有10%,余下的大多数,靠工资吃饭,或者是朝不保夕的做小生意的,被警察城管来回驱赶的小商小贩,都处于贫困状态。联合国指标值中日收入1美元以下的极端贫困人口,在阿富汗大概就有20%。

常常有阿富汗朋友拿着照片向余勇怀念20世纪50年代,尽管怀念者那时候可能还未出生。那是阿富汗人距离美好生活最近的时刻,赶走了入侵的英国人后,在现代化改革举措下,阿富汗也曾拥有过和平与安宁与现代工业基础。那时的阿富汗女性不必蒙面,可以接受教育,常常穿着连衣裙走在街头。赫拉特有闻名世界的酒厂与面包厂,喀布尔在当时甚至有“东方小巴黎”之称。

在过去几十年中,由于内战、美国等外国势力入侵,阿富汗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

8月19日,塔利班入主喀布尔的第四天,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扎比胡拉·穆贾希德在社交媒体推特上发表声明,在阿富汗脱离英国统治、独立102周年纪念日之际,塔利班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穆贾希德的推文下,还配了一张新政府国旗的图片,酋长国的旗帜上印有国徽。

阿富汗又添了一面国旗。

余勇(左三)与塔利班合影(受访者供图)

19日一早,余勇到办公室时,五六名塔利班武装人员已经在和同事攀谈了,其中有一位是现任法拉省省长的父亲。余勇的公司在法拉有个隧道项目,这几名塔利班武装人员此行来告诉他,与上一任政府的合作项目将由他们负责对接。塔利班给公司发了新政府抬头的文件,并向他保证经营安全。余勇请赫沙姆看了看,印刷体的抬头显示这是个“国字头”文件,但内容是手写的。在办公室待了半小时,这几名武装人员还顺带宣传了一下新政府的政策——未来的阿富汗将是一个禁毒的国度,阿富汗丰富的矿产资源将是新的经济重点,他们欢迎余勇和他的中国朋友来阿富汗承接开矿项目。

20日,余勇走上喀布尔街头,主路上的旧国旗还没撤下。

20日,阿富汗喀布尔街头。余勇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