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陈道

近读宋代退休官员叶梦得写的一本杂著《岩下放言》,甚觉有趣,其中有一段写的是一个灵异故事:

“余守许昌时,洛中方营西内甚急。宋升以都运使主之,其徒韩溶、李实等皆用事。宫室梁柱、栏槛、窗牖皆用灰布,期既廹,竭洛阳内外猪羊牛骨不克用,韩溶建议掘漏泽人骨以代,升欣然从之。一日,李实暴疾死,而还魂,具言冥官初追证以灰骨事,有数百人讼于庭,冥官问状,实言:‘此非我,盖韩溶。’忽有吏趋而出,有顷,复至,过实曰:‘果然,君当还,然宋都运亦不免。’既白冥官而下,所抱文字,风动其纸,略有灭门二字。后三日,溶有三子连死尚幼,其妻哭之哀,又三日亦死,而溶亦死。升时入为殿中监,未几,传升忽溺血不止,经日下数石而毙。人始信幽冥之事,有不可诬者。时有范德儒卒才数月,其家语予:‘近有人之郓州,夜过野中,见有屋百许间,如官府,掲其榜曰‘西证狱’。问其故,曰:‘此范龙图治西内事也。’家亦有兆相符。会有属吏往洛,余始复其言于李实,亦然。”

反复读之,不得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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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中”,指的当然是洛阳,这个词在古代使用频率还是比较高的,唐诗宋词里不断出现,譬如孟浩然的《洛中访袁拾遗不遇》、于邺的《洛中有怀》、刘禹锡的《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五首》、许浑的《江上喜洛中亲友继至》、陆游的《梦至洛中观牡丹繁丽溢目觉而有赋》等等,宋人的一些笔记也多将洛中与牡丹联系在一起,譬如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二:“洛中花工,宣和中,以药壅培于白牡丹。”李格非《洛阳名园记·天王院花园子》“洛中花甚多种,而独名牡丹曰花王。”

“方营”指的是兵营吗?古代军队驻扎平原广泽,无险可恃的时候,即作方营。

“西内甚急”又有何指?豫中民间称有古怪的阴森地方叫“紧”,这里却是“急”,两者肯定不是一码事。叶梦得这部杂著虽称“放言”,表面上看,似乎是纵意谈论,不受拘限,实则说事却模糊了背景,显得突兀。

云山雾里,直到偶尔翻到佛门信徒编辑的《集福消灾之道故事集》,见到一则故事,心里才豁然明了。

这个教导信徒的故事说:北宋政和年间,宋徽宗下令兴建太极宫。派宋升为都运官,负责这项工程。宋升为了使墙光滑,到处搜集牛骨灰涂在墙壁上。由于命令严厉,时间紧迫。百姓只得大肆屠杀牛马,挖掘坟地寻骨来满足工程的需要。当时孙贶、韩容都是宋升的下属,孙贶对这种残暴的行为很反感,就借口有病不干了。而韩容却请求挖掘五代时的一片墓地寻骨取灰。后来孙贶突然死了,灵魂去了泰山,看见一扇门,门上写著“清彝”两个大字。有个差役手执铁叉呵令他供出灭绝别人家族的罪状。孙贶说:“我当时正因为这件事才辞官的,恐怕弄错了。”一会儿,几个鬼差拉出一个戴著枷锁的囚犯,旁边还有鬼用铁扇不断地抽打他,囚犯遍体鳞伤,一会儿被打昏过去,一会儿又苏醒过来。一看,原来是宋升。孙贶努力为自己辩解,终于被释放了。出来时韩容也被抓来了,差役用铁扇恶狠狠地抽打他,并命令供出九族的罪状。韩容哭着哀求道:“我确实有罪,但祖辈是无辜的,灭掉我九族,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一会儿殿上传旨:“只命他供出家室的姓名吧。”韩容供完后和宋升一起被赶入地狱。孙贶又回到了阳间。不久,韩容全家子孙都死了。

前后两则故事相比较,除了“韩溶、李实”与“孙贶、韩容”人名以及故事细节有些许差异,故事内容大同小异。

著此书时已是晚年退隐、本该“放言”的叶梦得,何以对洛阳这则貌似“灵异事件”这么感兴趣,却又对事件的背景“政和年间、宋徽宗、太极宫”之类语焉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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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定“政和年间”“宋徽宗”“宋升”这些关键词,按图索骥,赫然发现的是一幅让人不敢相信的历史画面:

据《宋史·地理志》记载:“政和间,议朝谒诸陵,敕有司预为西幸之备,以蔡攸妻兄宋升为京西都漕,修治西京大内,合屋数千间,尽以真漆为饰,工役甚大,为费不赀。而漆饰之法,须骨灰为地,科买督迫,灰价日增,一斤至数千。于是四郊冢墓,悉被发掘,取人骨为灰矣。”

《宋史·宋乔年传》记载:“方是时,徽宗议谒诸陵,有司预为西幸之备。升治宫城,广袤十六里,创廊屋四百四十间,费不可胜。会髹漆,至灰人骨为胎,斤直钱数千。尽发洛城外二十里古冢,凡衣冠垄兆,大抵遭暴掘。

我哩个乖乖,看到没,叶梦得所云“灵异事件”的真实面孔,实际上是一起灭绝人性的官方公开掘墓辱尸大案!

北宋年间,开封是京城,洛阳则是西京,城市宫阙建设从未停止。到了宋徽宗,加大工程建设,展现繁荣景象,成为他提高皇帝权威的一个举措。西京洛阳城的修建,从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十一月开始,持续到政和六年。宋朝初期很重视吏治反腐,赵匡胤对腐败官员毫不手软,但他主政时发生的影响较大的贪污案仍有30多起。之后,腐败如影随形,一直持续了下去。包拯就曾说过:“幅员至广,官吏至众,黩货暴政十有六七”(《包孝肃奏议·选举》)宋徽宗赵佶作为北宋第八位皇帝,个人虽在书画等艺术领域有天赋才华,但是,治国能力不是一般的低。“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他追求奢靡,政治腐败,外交不力,民怨四起,官场几乎全烂,不仅出现了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杨戬、高俅等“六贼”,而且,举国官场“货赂公行,莫之能禁”。工程建设自古就是肥差,西京工程规模和耗资巨大,肆意盗掘人骨取灰这种坏人伦、灭人性的行为,必然导致社会的强烈不满,宋徽宗被迫下旨规范修建工作并推脱责任。据《宋会要辑稿•方域》:政和三年十二月三日(宋徽宗)诏“见修西京大内,窃虑乱有采伐窠木、损毁古迹去处,仰王铸觉察以闻,违者以违御笔论”;政和四年二月十四日,诏“西京大京(内)近降指挥补饰添修,或闻官有计度,甚失本意。如实颓圮朽腐,方许整葺,不得过侈”。当然了,大修的结果,宫城规模扩大到“广袤十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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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墓辱尸大案发生在政和三年前后,叶梦得所谓“余守许昌时”,是他在朝中,虽然受知于蔡京,累迁翰林学士,却因极论朋党之弊,指责童贯执政,出知汝州、蔡州,移颍昌府。颍昌即许昌,叶梦得调整到许昌,担任的是颍昌知府,任职时间大致是从政和七年(1117)至宣和二年(1120),前后三年,距离事件发生非常之近,许昌距离洛阳也不远,叶梦得说完这个故事之后,又说到:“会有属吏往洛,余始复其言于李实,亦然。”也就是说,叶梦得与故事里的人物李实,进行过间接的印证,甚至可以说叶梦得认识李实其人。

叶梦得可不是闲得无聊的人,他任颍昌知府时间虽短,官声却很好,可以说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官场,是一支青莲,独芳污浊之中。

据《宋史·叶梦得传》记载:政和五年,叶梦得到颍昌府任职,正赶上许昌遭遇水灾,便发放常平粮食赈济百姓,引起常平使者刘寄的厌恶。刘寄搜刮部内,得到五十万缗常平钱,趁着买粳米运到后苑去讨好当权的宦官杨戬,并趁机给叶梦得下套。杨戬派属下持皇帝御笔,责成颍昌府上贡的米品种应和苏州的一样。叶梦得给皇帝上书,竭力陈述颍昌的地力与东南不同,希望用本地品种。当时邻近的州郡纠集百姓交纳钱款到京城买米,百姓怨声载道,唯有颍昌依赖有叶梦得得以免除。李彦搜求公田,因狡猾的官吏告发,登记郏城、舞阳瞒报的田地几千顷,有八百户百姓到府中申诉。叶梦得上奏此事,捕捉奸吏查办,郡人非常高兴。

明代通俗文学家冯梦龙编集的《智囊》一书也提到叶梦得在许昌的一则故事:“叶石林(叶梦得晚年隐居家乡湖州卞山石林谷,自号石林居士)在颖昌,岁值水灾,京西尤甚,浮殍自唐、邓入境,不可胜计,令尽发常平所储以赈。唯遗弃小儿,无由处之。一日询左右曰:‘民间无子者,何不收蓄?’曰:‘患既长或来识认。’叶阅法例:凡伤灾遗弃小儿,父母不得复取。遂作空券数千,具载本法,即给内外厢界保伍,凡得儿者,皆使自明所从来书券给之官为籍记凡全活三千八百人。”针对灾情,深谋远虑,迅速出台相关法规,为特殊时期鼓励老百姓收养弃儿,纾解生死困扰,开辟了一条绿色通道,有智慧,有担当,救人性命,功德无量。

政务之余,嗜学博洽、尤工于词的叶梦得,还与苏迨、苏过、苏籥、岑穰、晁将之、晁说之、许亢宗、苏迨、韩瑨、王实、曾诚等许昌文人结社唱和,结集刊印《许昌唱和集》。

身在官场,时逢宋徽宗这个不将心思花费在治理国家上的皇帝,而且是一个亲信奸臣、为满足自己私欲,不惜对奸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皇帝,用元朝丞相脱脱的话说:“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徽宗失国之由,“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谀。”这个时候的大宋王朝宫廷内外乌七八糟,官场之上糟糕至极,靖康之变的千年屈辱也已近在眼前。

叶梦得本人连看客都做不得,而是身在其中,身受其害。他因为抵制宦官杨戬等搜括,捕抑贪吏,遭废黜。高宗即位,除户部尚书,迁尚书左丞;绍兴中,除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总管四路漕计;致力于抗金防务及筹措军饷。官终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南宋藏书家、目录学家陈振孙评价他:“平生所历州镇,皆有能声。”

我没有去查询故事里的宋升、韩溶到底是怎么死的,不管是被愤怒的老百姓弄死、编排故事诅咒,还是被皇帝拿出来当替罪羊,或者真的忽然就那么死了,其实,叶梦得在讲述完这则故事的结尾已经明确“甚哉!祸福不可畏乎?余素不乐言鬼神幽怪,特书此一亊,以示儿子,以为当官无所忌惮者戒之。”字里行间,叶梦得明确说自己平素不喜欢讲这些鬼神幽怪的事,只是以此故事来教育儿子,当官要有所敬畏,有所忌惮,做个官场上的清醒者!《聊斋》说鬼狐实则说的是人,叶梦得讲灵异,留下的却是历史、大宋王朝的一个官场丑闻。

2021-8-18札记

☆作者简介:陈道,河南许昌建安区人,道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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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易书生